大牢另一端,連雲韋坐在冰冷的地麵上,仰頭試圖透過巴掌大的小窗追尋月光,卻隻能望到無盡的黑夜,但他卻還是抻著脖子不肯收回視線,不知在執著什麽。

直到聽到漸近的腳步聲,他才轉動著酸痛的脖子回頭,觸及來人時眼睛一亮,踉蹌著從地上站起來,激動地向前走了一步:“侯爺,您終於肯見我了!”

來人正是顧墨玧和月九齡,隨行還有曹瑉緋刀等人。

粗糲的聲音撞擊著斑駁的牆壁又彈開,而後在空**的牢裏慢慢消散,沒有一人出聲回應。

連雲韋醜陋的麵容一滯,從這片刻的寂靜感受到死亡的恐懼,當下心亂如麻,迫不及待地開口:

“我雖做了蠢事,但我做這些都是為了給四年前枉死的弟兄們報仇啊!還有鄒老將軍,您難道就不恨麽,若不是關霆均這些吃裏扒外的......”

顧墨玧聽得皺眉,出聲打斷他語無倫次的解釋:“我沒空聽你廢話,說點我想聽的,”說著他抬眸看了一眼跟前局促不安的男人,薄唇微啟,冷到極點,“或者永遠失去開口的機會。”

接觸到那雙不帶任何情感的墨眸的瞬間,連雲韋像被人攥住了心髒,“呃......”嘴巴張了張卻發不出任何聲音,瞳孔放大,呼吸困難。

其他人也受到不小的驚嚇——這還是第一次聽到顧墨玧如此直白地威脅人。

顧侯爺雖然惜字如金,每個字都一針見血,但骨子裏是個正人君子,從來都是點到為止,不曾咄咄逼人過。

大概是這次,真的觸到他的逆鱗了。

月九齡回過神,看了一眼臉憋得青紫的連雲韋,打破了這份死寂:

“關霆均死了。”

這話仿佛讓連雲韋從瀕死狀態醒過來,他整個人都虛脫了,跌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過了許久才艱難開口:

“......難怪今夜大牢突然戒嚴。”

方才是他這一生第一次離死亡那麽近!即便是當年被敵人的炮火當空轟炸,也不曾有過這種恐懼。

月九齡垂眸看著他心有餘悸地發抖,麵上沒有任何訝異,“你對他的死一點也不意外。”不是疑問,而是陳述語氣。

連雲韋右手緊緊抓著自己的右腿,似乎在用這種方式讓自己更加清醒一些,隨後從牙縫裏擠出一句話:

“像他這種叛徒,死了就是報應!”

月九齡聞言眯縫起雙眸,不以為然:

“哦?沒想到上過戰場的將士也信天道輪回這一套?”

如果他真相信什麽報應,還用自己出麵動手殺人?

大腿傳來錐心的疼痛讓連雲韋忘記剛剛顧墨玧帶來的驚恐,緊繃的身子有所鬆懈,右手泄力,往後靠在牆上,嘲諷回道:

“若縣主經曆過我遭遇的一切,自然也會信。”

這是看不起她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少女?

月九齡一哂,並不在意,“你不好奇關霆均是怎麽死的?”在告知關霆均死訊後她便一直在觀察連雲韋的反應——他也就隻有在聽到的那一瞬愣了愣,然後就坦然地接受了這個結果。

連雲韋的喉嚨像是含了一把沙礫,啞得讓人發毛:

“這重要嗎?”

他此刻垂著頭喘著粗氣,像隻命不久矣的喪家之犬。

然而在他下意識閃躲的眼神裏,淋漓的快意與了然的得意展露無遺——他當然不在乎關霆均是怎麽死的,隻要他死了就行。

他很想盡情地享受這個“喜訊”,但月九齡卻掃興地打斷了他:

“因為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出,所以剛剛在聽到關霆均的死訊時並不驚訝,反而鬆了口氣,像是心中懸著的石頭落地,連說話的底氣都足了。”

被說中心思的連雲韋身子一僵,眼裏的興奮很快褪盡,而後緩緩抬頭,用渾濁的眼球盯著眼前的少女,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冷笑:

“縣主這話的意思是,關霆均是我殺的?嗬,雖然我很想這麽做,奈何沒有飛天遁地的本事,連這幾根鐵柵欄都越不過。”

他雖然說得輕鬆,但眼底的警惕卻不減半分。

如同琉璃般流光溢彩的桃花眸此刻仿佛蒙上了一層冰霜,美得令人生寒,接著聽到她開口:

“我之前就在想,你對那些所謂的叛徒從來不留餘地,卻唯獨在殺關霆均時失了手,被抓了個現行,是真的被逼得走投無路,還是幹脆將計就計?”

再次被猜中意圖的連雲韋下意識地躲避她那能穿透人心的目光,語氣生硬地回道:

“我聽不懂縣主在說什麽。”

月九齡早就見識過他的負隅頑抗,十分有耐心地繼續說下去:

“這難道不是你和在背後幫你的人達成的共識麽?他替你殺掉最後一個害死五萬同袍的主謀,你替‘他們’守口如瓶。或許在此之前你還有過猶疑,但關霆均的死就是他們對你的無聲證明,所以如今的你更不會鬆口了。”

聽到這,關霆均幾乎是下意識地睜大了雙眼,嘴巴動了動似乎想反駁,卻又被她堵了回去:

“不用急著否認,不如我說點你不知道的,其實......和他們達成共識的人不止你一個,還有關霆均。”

此言一出,連雲韋果然坐不住:“什......什麽!”

其實不止連雲韋,在場除了顧墨玧,其他人亦是震驚不已。

受到這一料想不到的重擊,連雲韋表麵強裝鎮定,實則心裏已經開始亂了陣腳。

月九齡趁熱打鐵:“我想你之所以最後放了關霆均一馬,應該是他們的意思。他們是怎麽說服你的?說如果關霆均死了,當年兩江大營輜重處起火的真相也會跟著被掩埋?所以不如留著他,借他的口將真相大白於天下,也能替當年枉死的五萬將士申冤?”

想起當時被極力勸阻的情形,連雲韋聞言臉色青白交加,咬著後槽牙:

“背信棄義的人就應該遭到眾人唾罵,死無葬身之地!”

沒有否認就是默認了,看來這個消息讓連雲韋和“他們”之間生出嫌隙了。

得到這個結論的月九齡心裏暗暗鬆了口氣——說了這麽多總歸有點收獲——其實在此之前她也不是很確定關霆均和那些人真的有勾結,但從連雲韋此刻的反應來看,事實應該和她推測的八 九不離十了。

思及此,月九齡犀利地指出自相矛盾的地方:

“是麽?可如今罪還沒定下來關霆均就死了,這個結果似乎與你的初衷相悖。”

一邊勸連雲韋留著關霆均的小命,一邊違背約定在真相大白之前殺了他。

像這樣兩麵三刀的人做出的承諾,看來也不大可信。

連雲韋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滿眼慌亂,卻仍舊不可鬆口:

“如今的我也不過是個無能為力的階下囚。”

他似乎認為,隻要自己不承認關霆均的死與自己有關,就能將否認那些在背後慫恿以及協助他的人的存在,而他也還是一個純粹隻想昔日同生共死的弟兄報仇的舊人。

明明為達目的出賣了自己的靈魂與信念,卻在無足輕重的小事上偏執。

月九齡嗤笑一聲,“關霆均的條件是用命跟他們換關家人的安全,而你要的就是他的命,是不是很湊巧?”

連雲韋聞言攥緊拳頭的動作一頓,整個人僵在了原地,火舌留下痕跡的臉上寫滿難以置信,所有信息蜂擁而至:。

“他們”手裏關於當年輜重處起火的情報......

麵對自己時幾乎沒有反抗的關霆均......

極力說服他不要立即殺了關霆均,自投羅網,反正“他們”會替自己完成最後的心願......

因為如果關霆均死在自己手裏,那麽“他們”就對關霆均“食言”了......

現在“他們”轉手將關霆均的命當作對自己的承諾,自己就必須死心塌地守住秘密.......

月九齡看他快速晃動的瞳孔,道出了事實:

“你以為自己是與之對弈的人,其實不過是對方的一顆棋子。”

被人耍得團團轉的事情幾乎被坐實,但連雲韋仍舊不肯麵對現實,“不可能!他們不能這麽做——”

月九齡幾乎是立即接了話:

“哦?那他們是怎麽跟你承諾的?”

“我......”麵對月九齡的誘供他幾欲脫口而出,卻在看到月九齡那張白皙的麵容時,到了嘴邊的話卻又咽了下去,“九齡縣主不愧是當朝首輔之女。”

明明是句廢話,卻讓人不由想到老謀深算的月首輔。

棋差一招,月九齡氣不打一處,控製住了情緒,但沒控製住音量:

“你覺得像他們這種無所不用其極之人,會相信一個活人的諾言?你我都清楚,什麽樣人的才會永遠閉嘴。即便知道自己被欺騙被利用,你也不願相信心中的信念?”

她很清楚連雲韋對軍營的留戀與對顧家軍的向往,特意將“活人”二字咬得極重,是提醒也是警告。

聽到月九齡擲地有聲的質問,連雲韋也猜到自己最後大改會死自以為的“盟友”在手上,猶豫了好一會兒才硬邦邦地說了一句:

“我不想變成自己憎惡的那種人。”那種背信棄義的人。

月九齡聞言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氣,被牢裏濕冷的空氣嗆到:“咳咳——”摻雜著腐朽氣息的冷意鑽入氣管,咳得她心口疼。

本欲發怒的顧墨玧見狀隻得壓製心中火氣,一邊著急地喊了聲“阿齡”,一邊抬手替她順後背。

小蓁急忙倒了杯溫水讓月九齡飲下,她這才緩了過來。

顧墨玧看著她眼下的青色,劍眉緊蹙,拍背的手收回虛搭在她的手腕上,聲音下意識地放輕柔了些:

“天都快亮了,熬了一夜你身子會撐不住,我先送你回曹府歇息。”

月九齡知道按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再審也審不出什麽了,便點頭同意。

臨走前,顧墨玧下令:“派人看好,別讓他死了。”曹瑉自當領命。

在顧墨玧攜著月九齡踏出牢房時,身後傳來連雲韋的喊叫:“小侯爺!”

顧墨玧聽到這個稱謂腳步一頓——隻有鄒老將軍和老侯爺的舊部才會叫他“小侯爺”。

即便四年前的他已經能領兵上陣殺敵了,但在亦師亦父的鄒崢眼裏看來,無論他是八歲還是十八歲,他一直是那個會因為噩夢驚醒需要哄睡的小主子。

連雲韋的聲音再次傳來:“小侯爺如今獨當一麵,生殺予奪不過談笑間,鄒老將軍若泉下有知,想必會很欣慰!”

顧墨玧這些年本就因為待人冷淡被人詬病“冷血無情”,雖然跟著他的人都知道事實並非如此,但連雲韋叫著久違的稱謂卻給他扣了“對舊人毫不留情”的帽子,月九齡聽得秀眉擰成一團。

然而,小侯爺不為所動,隻是側目瞥了他一眼,宛若在看死物,冷冰冰道:

“既然說的都是廢話,那也沒有再開口的必要了。”

音落,沒等曹瑉回應,便帶著月九齡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