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九齡回到竹心院第一件事就是沐浴,在熱氣騰騰的浴湯洗去一身的酸痛與疲倦,待填飽肚子躺在**,她卻不那麽困了。

甚至有些輾轉反側,索性閉上眼,回想著每個見到葛振的畫麵,以及她有沒有忽略的細節。

前幾次碰見,她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了葛振身上說不出道不明的不協調,但她沒太往心裏去,畢竟與她無關。

直到明空會存在的真相被揭露,直到她生病……

竹心院會見是他們第一次正麵交鋒,她在不斷試探中抓到一點感覺,心裏隱隱有了猜疑,關於葛振這個人給她一種詭異感覺的猜疑。

畢竟他對月星兒等人潛移默化的影響與明空會那位如出一轍,所以會不會,這兩個人其實是同一個人……

月九齡不知道自己什麽時候入睡的,她“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在解剖室裏,她就站在解剖台旁邊,解剖台上有一具屍體,是一具年輕女屍。

她下意識地去看死者的麵容,隨即蹙眉——她記得這個死者叫覃雯,之所以記得這麽清楚,是因為這是那個人犯的第一起案子。

死者是在自己的出租屋裏遇害兩天後,也就是“今天”被房東發現報案的,屍體被分解成十部分裝進了防水的編織袋裏。

由於出租屋除了裝屍塊的袋子外其他地方都沒有魯米諾反應,所以刑偵的同事判定那裏不是作案地點而是拋屍,因此將屍體帶回局裏法醫科,交到她手上。

月九齡莫名地看向屍體的頭部,眉頭緊縮,似乎有什麽吸引著她。

可是腳上有千萬斤重,把她定在了原地,按部就班地就近開始做屍檢:

從已經拚湊完整的屍體上發現四肢都有明顯的勒痕與傷口——說明死者生前曾經遭遇捆綁並且反抗過;指甲縫裏沒有任何殘留——凶手很細心;往下……死者沒有遭遇過侵害;髒器切片待做毒理檢驗;屍塊切口平整且沒有生活反應——分屍前死者就已經死了;而致命傷,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

她自然而然地將目光放在了項首分離處——那裏有一道細長卻極深的傷口,找到了,死者被利器割破了脖頸動脈。

凶器可能是鋒利的薄刃或者手術刀。

手術刀?

月九齡在忍不住在心裏重複了這個猜測,腦海裏便一閃而過喬二胸口那個致命傷,但很快被死者臉上的表情吸引了……

與屍體遭受的殘忍對待的事實不符——她死的時候麵容十分安詳,嘴角甚至微微上翹,像沉溺在一場美夢不願醒來。

這與她生前曾極力反抗的行為相悖!

意識到這一點,月九齡平穩的心跳忽然亂了節奏,沒由來地往下沉。

她的目光無法抑製地落在死者青白的手腕上,煩躁與不安同時湧上心頭,可她還是伸出戴著手套的右手,搭在了猙獰的傷痕上,緩緩闔上結了冰霜的雙眸……

“咚——咚咚——”

在她與死者共情的那一刻,絕望與恐懼便破天蓋地席卷而來,不容她分神,也不容她抗拒,每一寸神經與細胞都在顫栗,直至與情緒的主人融為一體。

月九齡知道這是麵臨死亡時的恐懼——她曾在許多死者身上切身感受過,可又與以往的每次號脈都不一樣。

之前她都是通過死者生前的脈象情況來判斷身體情況、心境以及推測發生過的行為,可這次她來沒來得及反應就被迫與死者“感同身受”,死者的細微情緒變化都毫無保留地反饋給她。

這已經超出了“號脈”的感知範圍,更像是“鬼上身”!

在此之前都從未出現這種情況,怎麽回事?

就在月九齡艱難地找回自我意識,想要與死者分離的時候,死者的情緒突然平靜了下來,甚至漸漸放鬆,感到雀躍……

一個人的情緒怎麽可能會在幾個呼吸間就發生截然不同的轉變?

她正欲感受這種變化,耳邊就響起了一道帶著笑意的男聲:

“……大法醫,感覺如何?”

月九齡僵住了,下意識地反抗,那男人卻心情愉悅地繼續低語:

“要不要親自試一試?我保證……”

是他!

不!

滾開——

月九齡醒了,她一邊調整呼吸一邊盯著某一處亮光看,直到視線聚焦,看清身處何處,才徹底地呼出一口濁氣——原來是做夢。

隨即嗤笑一聲,她也早該發現那是在做夢了。

剛剛那個夢有太多邏輯混亂的地方,如果她足夠冷靜理智,就會發現自己在看到覃雯的屍體下意識看向脖頸的衝動;再比如她明明是在現代,怎麽會知道喬二這個人呢?還有,她給覃雯做屍檢的時候,並沒有給屍體號脈,也就沒有後來“鬼上身”般的共情,更不可能聽到那個人說話……

認清了現實的月九齡撐著起身,躺著的時候沒發現,坐起來才覺得頭好像有千斤重,太陽穴還在突突叫囂著,眼前一黑……

小蓁聽到動靜進來,見月九齡身形不穩地跌坐回床邊,忙上前扶著她坐好。

月九齡緩了一下,才發現外麵天兒已經黑了,她竟然一口氣睡了近四個時辰都不帶醒的,再一次忍不住暗自吐槽自己如今這身子虛得確實有點厲害。

小蓁一邊扶著月九齡起身更衣,一邊稟報,“江大人午膳前就回去了,知道您肯定歇下了就沒有親自過來,但給您留了話。”

不出所料,葛振在月府裏的住處隻有幾身衣裳和一些草藥,凶器什麽的半個影子都沒有,江聰還是無法名正言順地去張府抓人。

明明知道凶手是誰,卻無法將他捉拿歸案,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凶手自鳴得意地逍遙自在。

這種無力感,月九齡也曾有過。

為此她還曾連續與死在他刀下的十幾個受害者共情,像是自虐一般。

她以為同歸於盡也算贏了吧,可是現在看來,好像不是這樣的……

小蓁不知道自家郡主此刻所想,盡責地傳達江聰的話:

“不過江大人說了,他明日上早朝的時候要當麵同皇上請命,無論如何都要抓住葛振。”

月九齡聽了之後許久都沒有做出回應。

待穿好了衣裳,她忽然抬眸,沒頭沒尾地問了聲,“花劍呢?”

小蓁乍一對上她明亮的雙眸,愣了愣,反應過來以為月九齡有事吩咐,便道:

“花劍統領親自去張府盯人了,殘光在呢。”

熠熠生輝的桃花眸暗了暗,月九齡阻止了小蓁,淡淡道:

“沒什麽事,那就等明日再看吧。”

第二天,江聰果然當著皇帝與滿朝文武的麵,上奏了明空會謀殺案與喬二案極有可能是同一人所為,那人就是如今躲在張欽府上的葛振的推測,請皇帝下旨抓人。

江聰做出這個決定的時候就猜到張欽一定會跳出來反對並且控訴自己不將他放在眼裏之類的,他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應對。

隻是沒想到,昨日還“善解人意”的月首輔轉頭就與張欽沆瀣一氣,說大理寺在沒有證據與文書的情況下搜查朝廷命官府邸,不按章程辦事,藐視朝廷法紀。

朝官聞此,驚駭不已,沒想到江聰為了一個無法定罪的疑犯竟然在沒有文書批令的情況下連當朝首輔的府邸都敢搜,就算他是德安長公主之子,是世子,也不能如此囂張!

於是一時之間,從未想著仗著自己的身份橫行霸道的江聰千夫所指,就連父親江國公無法開口——他這會說什麽都會變成包庇護短。

俗話說,打狗還得看主人。

月銘雖然在大部分時候都是主人的身份,可是在皇帝跟前,他就是一條狗。

江聰擅自行事到月銘頭上,又不占理,皇帝當然不會再應允他到請求,本該有所責罰,可如今案子未破,再把主要負責人給撤了,誰去查案抓凶手?

於是皇帝命他戴罪立功,早日破案。

月九齡對這個結果一點也不意外,隻是心中暗道葛振費盡心思討好顯貴世家內院的夫人小姐果然不隻是因為女子好哄騙,而是他早就料到會有這麽一天。

躲進一座府宅的內院,可比躲在一個偏僻地方安全多了。尤其是有權有勢之人的府邸,內院就像一個捂得嚴嚴實實不容外人窺探的牢籠,還是個衣食無憂的牢籠。

思及此,月九齡眸色沉了沉,看向江聰,說:

“江少卿,我想再次屍檢,這次不用勞煩老仵作,我一個人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