淚人

夜裏失眠,白天自然別想早起。糊裏糊塗暈暈乎乎地睡到不知什麽時辰,隻曉得太陽都快升到半空了,並且,我一點兒也不想跳水,興許是酒勁兒過了吧。

猛地想起常問夏那廝還在山穀裏不知醒了沒有,反正是沒飯吃的。起床洗漱穿衣,意外地發現臉上白白淨淨光溜溜的,皮膚都好得不像話了。去廚房拿了些她愛吃的早飯,吳叔吳嬸見了我都誇我漂亮了不少,順便奇怪這兩天是什麽情況,怎麽不見當家回來吃飯。我嘻嘻哈哈地說她出去幾天,哪天能回來也沒準兒。

端了一籠蝦餃往山穀裏去,心裏倒是忐忑常問夏是什麽模樣的常問夏。酒醒了還好,我瞧著也習慣,還能好好損損她醉酒的小模樣是多傻。但若是還保持著昨日那德行,我還真受不了,倒不如不去見了,省得要抓我去那什麽月前山莊找不知哪朝哪代評出的武林第一美人。

進了山穀,我第一反應就是找尋昨日多出來的竹床,竹床依舊安靜地立在原地,常問夏卻是不見了人影。我又習慣性得將目光轉向遠處湖心的蓮台,她果然站在那裏,背對著我,身影隱隱透出些蕭索的氣息,看來是回來了。

我走過去,停在岸邊,別有意圖地朝她打招呼:“當家啊,吃早飯了,該回神了誒。“

她轉過身,麵無表情,眼眶卻是紅的,緣故不明 。

“你是誰。“

她居然問我是誰!老天,我覺得自己快吐血了,她又把我忘了,何其慘淡的人生。

“我叫楚盼娘,給你梳頭的。“

“楚-盼-娘……楚-盼-娘……“她低頭念著我的名字,呢喃一般,念了三遍,才抬眼道:“不認識,你尋錯人了,我不是什麽當家。“說完,便回身不知發哪門子的呆去了。

我不懂這個常問夏是受了什麽刺激,隻知她傷心得快要滿出來了,就從她的眼睛裏滿出來,隨時化成苦澀的淚。麵對這樣的她,我最是拿不定主意。管吧……我管得著麽?不管吧,又太對不起她。

“你不奇怪我怎麽會在這兒麽,若你不認識我。“我想我可以找些讓她有必要費神的話題,來轉移她的注意力。

“我已經忘了很多人,多忘你一個,也不足為奇。“她沒有回頭,用背影對我說話:“既然你能進我的修行之地,想來也不是什麽歹人。走便走,留便留,多說無益。“

我見她實在難以勸慰,也不知還能說什麽。

常問夏啊常問夏,不帶這樣的,瞧你那死陽怪氣的樣子,成日搞變身是要折騰死我脆弱的小心髒麽?

我搬了板凳坐在湖邊,就望著她挺立在蓮台上的身影出神,有了餓感便吃兩隻蝦餃,餓感消了再繼續出神。我在想她什麽時候能恢複回來,變回那個藏了很多過去,卻還能笑對人生的常問夏。如此比起來,那樣的她實在太可愛又可靠。我不喜歡看別人脆弱的樣子,就像我不想看見現在的她。脆弱的女子使人心生憐惜,同時又難免畏懼,因為你永遠不能肯定自己的哪句勸慰話語會讓她更是神傷。

“為什麽。”她突然出聲了,就在我神遊的時候,用微弱的,卻是無比清晰的嗓音向我詢問不知什麽事情的原因。我等著她的下文,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什麽?很久以後,幾乎一柱香的時間,我甚至快放棄繼續等待她的問題,她才繼續道:“為什麽無論如何,我都無法忘記她?”

“忘記誰?“我嚐試性地與她溝通,雖然她似乎並不是在與我說話,卻更像是自言自語。

“太苦了……回憶實在太苦了。”她依舊沉吟自語。

“人生本該是酸甜苦辣鹹,為什麽不想想快樂的事?”

“她死了,我想忘記她,卻忘了所有的快樂。現在我的心裏隻有她,隻有無盡的悔恨和痛苦。”

“那你便將她留在心裏,然後走出去,去尋找快樂。當你找到了很多很多快樂,痛苦便也不那麽苦了。”我永遠相信,時間使人習慣,而習慣,是一切幸與不幸的麻醉劑。不過話說回來,天哪!我居然在跟常問夏討論這種傷春悲秋的問題!不符合我和她的相處模式啊……

“呐,先過來嚐嚐蝦餃,你愛吃的。”蝦餃還剩半籠,尚且留著熱氣,我想她不會嫌棄。

等了半晌,常問夏終於轉過身來,淚幹了,鼻尖還是紅的。她飛身到我麵前,指著我手裏的蝦餃,問:“我愛……吃的?”

可憐娃子連自己愛吃什麽都忘了。我用惋惜的眼神看著她,搖頭歎氣。她皺著眉頭回望我,疑惑道:“原來我還需要吃凡間五穀。”

靠!原來是不需要的麽?!

將竹筷遞給她,她猶豫著猶豫著還是接了筷子,夾起一個蝦餃,蘸了小蒸籠中央的醋碟,爾後十分淑女地咬了一口,看我一眼,再咬一口,再看我一眼,再咬一口,再咬一口,再咬再咬,一枚小小的蝦餃竟給她咬了七八口才算徹底沒了蹤影。

這表現,應該……還是很喜歡的吧。

“好吃麽?”我問她。

她點點頭,卻道:“可還是傷心,還是忘不了。”

我坐在板凳上扶額,順著她的話問:“你想忘記什麽?”雖說這問法論起來實在殘忍,但反正這貨也成這樣了,再說過不多久又會變回那個沒心沒肺的常問夏,倒不如趁機將話套出來,以滿足長久以來因好奇心無法得到滿足堆積而成的饑餓感。

“你想聽故事麽?”她問,眸光深邃,衝滿認真。我以為她要告訴我了,不想她一轉身,又飛回了蓮台之上,從腰間憑空抽出一根魚竿,也不放餌料,直接一甩魚竿下鉤了,爾後盤腿坐下,道:“等我理順了再告訴你,又或許是在你有生之年都沒可能理順了。”

有生之年……?我真想把這句話原封不動的還給她。就算我楚盼娘這輩子隻能活個半百,常問夏總不可能一醉就醉上三十年吧!要說有生之年,還真應該算算麵前這感傷疲累欲要逃避一切卻又束手無策的常問夏到底能存在多久。

我依舊坐在板凳上,吃完了蒸籠裏的蝦餃,涼了,失了原有的口感,卻也沒顯得太難吃。常問夏還是坐在蓮台上,釣著根本不存在的魚。我不明白她為什麽要用釣魚的方式思考問題,又或許她想釣回來的,實則是自己並不完滿的妖生裏破得最是慘痛的回憶,然後拚在一起,拚回那個一言難盡的故事。

她坐了很久,隻保持著那個姿勢,朝著我的方向,時不時地掉幾滴淚,釣魚啊釣魚啊一條魚都沒釣上來。如果她是為釣不著魚哭,我可以立馬去後院的水缸裏撈個十條八條鯽魚,丟進她懷裏讓她樂嗬樂嗬,可惜不是!我能做的,除了等待之外,似乎隻有給她做幾個點心再為她打理打理頭發,好對得起常問夏的身子和她肚裏的饞蟲。

默默地離開山穀,步至後院廚房,做了常問夏最愛的蜂蜜雙皮奶。現在想來,也許因她是蝴蝶的緣故,才對含花蜜的食物尤其喜愛,更包括我身上醃製百花染得的香。不多時,雙皮奶便做好了,回了山穀,果真見她又在蓮台上掉淚。都說人傷心極了,就是哭也哭不出一滴眼淚來,若是謠言沒騙我,那她還能有救。

“常問夏,你的心頭愛,我帶來了,快嚐嚐。”我朝她招手,她還沒來得及止住淚水,被我一喊,倒似受驚了似的一瞬間手足無措。她用袖子抹著眼淚,將魚竿放在一邊,飛身而來,問:“又是什麽?”

“蜂蜜雙皮奶啊。”我想她依舊想從傷心裏走出來,隻是一時不能。她開始願意接受自己曾經的喜好,以堆積正麵的情緒,使自己不那麽悲傷。這像一種逃避,卻也堪稱是積極麵對新生活的灑脫。

她從我手裏接過瓷碗與瓷勺,順便看了眼碗麵上的美人戲蝶圖,道:“蝶戲美人圖,我竟還記得。”

“呃,原來是蝶戲美人麽?”我想這畫的主題,也隻有常問夏本人和那個遠在山外山的作者會這樣以為。

她點點頭,眼眶又有些紅了:“這是我與雪兒的初遇啊……如何能忘。”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