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風吹卷著雪沫呼嘯而過,破敗的茅草屋好似隨時都會吹散一樣。

馮遠走下馬車,看著眼前陳舊到不可思議的房子,看在世態炎涼的雙眼中,卻是平靜無波。他緊了緊身上的披風,走進院子。跨過已經形同虛設的院門,輕輕敲響了房門。

房中的毆打之聲立即停止,過了片刻,一個女子開門走了出來。雖然枯瘦如柴,但仍能看出她年輕時必定是個美人。甄姬見到來人,眯著眼睛打量了一下,疑惑的問道:“你找誰?”

馮遠淡淡的說道:“我是鳳凰山莊的管家,特奉老爺之命,前來接小公子進山莊一敘。”

聽到這話,甄姬立即激動起來,渾身抖了半晌,連忙扔到手裏的擀麵杖,匆匆的回身跑進了屋裏。馮遠趁機打量了一眼屋裏的情形。

屋頂破了大大小小多處洞口,嗚嗚的寒風直接從洞裏吹了進來。倒不至於太黑。屋裏冷颼颼的,沒有一絲暖氣,若是不知道的,還以為常年沒有人住。像樣的家具沒有一個,卻在正中央靠牆擺著一條長案,上麵擺著幾碟勉強說得過去的瓜果,香爐裏插著三柱清香,一個牌位供奉在後。

不用看也知道,那個牌位上寫著的人是鳳家的祖宗。逢年過節的拜祭事宜,一向是由他來操辦的。

馮遠在心裏冷笑,都已經被趕出鳳家十年了,竟還妄想著有一天能回到鳳家嗎?一個不得寵的侍妾,若不是命好生了個兒子,恐怕現在鳳家已經忘了時間還有她這麽一個人。

“快走!”女子的聲音帶著一絲焦急和惱怒。馮遠聞聲望去,隻見甄姬手裏拖著一個瘦小的孩子走了出來,身上的衣服已經換過了,亂糟糟的頭發也看出打理的痕跡。馮遠再次冷笑。

甄姬動作粗暴的將孩子拖了出來,站在馮遠身前,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抬手捋了捋頭發,說道:“馮管家,已經都準備好了,現在我們可以走了吧?”

“當然可以。不過不是我們,而是我和小公子。”

甄姬當場愣住。馮遠卻不理她,彎身看向那個孩子。

孩子實在是太瘦了,好像小貓一樣蜷縮在一起,透過單薄的衣服,能清楚的看到一根一根的骨頭。雙眼紅紅的,顯然剛哭過,已經髒到打了結的頭發被草草的梳到腦後,顯得一張臉更加無神。怯怯的看著他這個陌生人,觸到他的視線,立即向母親身手縮去。卻不等隱藏住半個身子,又被拖了出來。

馮遠冷漠的做了個請的手勢,對孩子說道:“小公子,我是鳳家的管家,是來接你進山莊的。跟我走吧。”

孩子卻縮得更厲害了。

甄姬瞪了他一眼,抬頭看向馮遠,為難的笑道:“您也看見了,這孩子離不開我。要不您看……”

“老爺說了,隻請公子一人。”馮遠淡淡的打斷她的話,再次看向孩子,“小公子,請吧。老爺還等著您呢。”

甄姬見事情沒得商量,隻得推了推孩子的背,惡聲惡氣的說道:“去吧去吧,老娘養你這麽大,你可得給老娘爭氣!”

“娘!”孩子慌張的拉住她的手,“娘我不走!別把我送人!娘!我聽你的話!我不會再讓衣服被河水衝走了!娘我不走!”

甄姬看了看已經背過身去的馮遠,歎了口氣,目光落在孩子的身上時,終於露出了一絲不舍。她摸了摸他的臉頰,柔聲說道:“三兒,去吧,不是將你送人。進了山莊要好好聽話,可不要見到好吃好玩的,就忘了娘親。”

“可是我……”

“哭什麽哭,真是晦氣!又不是生離死別!讓你走就快點走!快走!”甄姬不耐煩了,又露出凶巴巴的樣子,使勁兒推了他一把。

孩子噗通摔在地上,眼淚剛剛湧上眼眶,觸到母親的瞪視,死死地咬住了嘴唇。他抬頭看了看馮遠,從地上爬了起來。

馮遠對他點點頭,抬腳往外走去。聽到身後慢吞吞的腳步聲,不由得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孩子一瘸一拐的跟在身後,走幾步便回頭望望母親。馮遠無動於衷,卻放慢了腳步。

堂堂鳳家的三公子,卻淪落到如今這個地步,真是諷刺。這又能怪得了誰呢?真要怪的話,也隻能怪他投錯了生母吧。

馬車平穩的駛進城門,停在一座碧瓦白牆的山莊門前。大紅的木門上那一根一根的鉚釘錚明瓦亮,即使在寒冷的冬日,仍舊反射著金燦燦的光澤。門前兩尊威武的石獅子分別立在兩旁,虎視眈眈的瞪著從馬車上跳下來的孩子。

馮遠剛剛走下來,門前立著的侍從立即走了上來,為其撐起了傘,鄙夷的看了看他身邊的孩子,說道:“馮管家,這就是?”

馮遠打斷他的話:“不該問的別問。”頓了頓,又說:“老爺、夫人呢?”

“正坐在大堂裏等著您的回話呢。”

馮遠點頭,彎下腰示意孩子跟上,抬腳往前走去。

孩子亦步亦趨的跟在身後,瘦弱的身子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仍按捺不住好奇的天性,睜著一雙大眼睛,看著眼前蜿蜒的回廊,嫋嫋的湖麵,五彩的錦鯉,美麗的侍女……這對一直窩在陋室中除了挨打就是幹活的他來說,仿佛是來到了仙境。兩旁的侍女掩嘴輕笑,看著他議論紛紛。他慌忙往馮遠身後縮了縮,惹得他們笑得更厲害了。

大廳之中,已經年過半百的鳳老爺端坐在太師椅上,看到正走進來的孩子身上破舊的衣服,冷漠的雙眼中終於露出第一抹表情——嫌棄。身旁同樣坐著的夫人,穿著打扮無不透著富貴,一雙已經生長了皺紋的眼睛裏布滿了精明之色,彰顯了一個當家主母的嚴厲。

馮遠示意孩子停下腳步,畢恭畢敬的行了一禮,說道:“老爺,夫人,小的已經遵從老爺夫人的命令,將三少爺帶來了。”

鳳老爺點點頭,視線落在孩子身上,看了半晌,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孩子局促不安的看了眼馮遠,見他點頭,怯懦的說道:“我、我沒有名字,娘一直叫我小三兒,我大概就叫小三兒吧。”

話音剛落,鳳夫人已經皺起了眉頭:“那個女人怎麽可以……丫鬟就是丫鬟,給自己孩子起個名字,都這麽隨隨便便,更何況這是鳳家的孩子。”

鳳老爺沉吟半晌,又問:“你,讀過幾年書了?”

“書?”孩子歪了歪腦袋,一臉困惑的樣子。

“難道你從來沒讀過書嗎?”鳳老爺對馮遠使個眼色,馮遠會意,從袖中拿出一本小冊子。那是為今年采辦年貨羅列的清單,第一行寫著幾樣青菜的數量。放在孩子眼前讓他念,卻是支支吾吾了半天,最終羞紅了臉。

這下不隻是鳳夫人皺起了眉,鳳老爺那冷漠的臉上也出現了波動。

算算時間,這孩子今年也該有十歲了,到現在居然連一個字都不認識。這……到底是丫鬟生的孩子,窮不說,看上去也笨。

幾個大人正皺眉間,一陣肆無忌憚的笑聲從門外傳了進來。

簾子一掀,一瘦一胖兩個少年走了進來。俱是一身的錦袍,看得孩子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兩個少年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微微一頓,忽然嘻嘻哈哈笑了起來。

“文兒,武兒,你們過來。”鳳夫人抬手召喚,兩個少年立即跑了過去,親昵的靠在鳳夫人的懷裏撒嬌。

“娘,這個小叫花子是誰啊?”“是啊娘,身上怪髒的,怎麽好端端的叫花子帶進山莊裏來了,萬一有虱子怎麽辦?”“哦哦,我知道了,一定是這小叫花子偷我們家東西吃,被馮管家抓住了。”“對對,大哥說得對,肯定是小偷。”

兩個少年嘻嘻哈哈,旁若如人。忽然一聲怯怯的聲音響了起來:“我不是小偷!”

笑聲一頓,齊齊看了過去。隻見孩子臉漲得通紅,怯懦卻又憤怒的吼道:“我不是小偷,我是坐著馬車來的。”

鳳文鳳武對視一眼,哈哈大笑:“他居然說是坐馬車來的。”“做夢嗎?一定是瘋了。”“依我看啊,他就是嘴硬,這樣的人就應該交送官府。”“交送官府多沒意思,娘,不如就交給我們倆玩了吧。”

“別胡說。”鳳夫人嘴上雖在斥責,臉上卻一直帶著寵溺的微笑,她看了孩子一眼,說道:“他是你們的弟弟,以後就要在山莊裏住下來。你們要和睦相處,聽到了嗎?”

兩個少年一愣,笑得更大聲了:“娘,我們什麽時候有這麽一個做叫花子的弟弟啊?”“娘,弟弟是叫花子,難道不是在說您和爹也是叫花子嗎?”“哈哈哈……”“哈哈哈……”

鳳老爺輕咳一聲,笑聲小了下去。他看了一眼鳳夫人,鳳夫人點了點頭,他明了,轉頭看向孩子,說道:“我不管之前你娘說了些什麽,又教了你寫什麽,統統給我忘光。明天起,我會請鎮上最好的夫子教你讀書。記住,你姓鳳,單名一個琰字。從今日起,你就是我鳳家的三少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