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琰漫無目的的在街上走著,冬日原本就寒冷,街上沒有什麽人。而冬日的夜晚就更加寒冷。沒有風,沒有雪,有的隻有幹冷。那份冷仿佛冷到了骨頭裏,也分不清是他的心原本就是冷的,還是在溫暖的鳳凰山莊待慣了,現在不適應。

鳳凰山莊內的消息傳遞雖然是由玉潤和珠圓全權負責,但那好歹也是他一手布置下去的眼線,更何況甄姬對他來說是個特殊的存在,不管是怕她惹了麻煩還是其他的,他都不可能放任她不管。

每天,會有底下的線人往回傳遞甄姬的消息。一年四季,每天都有信鴿飛往鳳凰山莊,從未間斷。鴿子樓就在後院的一角,鳳琰坐在書房裏就能看到鴿子的影子。今天,當有信鴿飛進鳳凰山莊裏,而玉潤卻沒有及時將消息送到他麵前時,他就已經猜到了一些。

最近幾年,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甄姬的身體情況越來越差。而她卻好似真的不想活了一般,也不去看大夫買藥,將僅剩的一點點錢全買了酒喝。之前跟她鬼混的男人早在聽說她被鳳凰山莊趕出來之後就離開了,據說還拐走了她大部分的錢。鳳琰聽了隻是冷笑。

而現在看到玉潤眼神躲閃,一副欲語還休的樣子,他就更確定了心中的猜測。

甄姬去了。

去的突然,卻也在情理之中。

在血緣上,甄姬是他的母親。而在感情上,他卻從來沒有在甄姬哪裏得到一絲母親該有的溫柔與關懷。從記事開始的無休止打罵,再到後來她以兒子換取富貴,他真的對這個名義上的失望之極。乃至之後,他掌握了鳳家的大權,第一件事便是查甄姬的過去,得到的一係列的消息,讓他更加寒心。

甄姬原本是鳳家一名廚娘的女兒。為了富貴,趁著鳳家主母不注意時爬上了鳳老爺的床。真真的是投懷送抱。鳳老爺人老好色,來者不拒,一來二去,便讓甄姬懷了孕。甄姬以此為籌碼,妄圖坐上鳳家女主人的位子。沒想到鳳家主母淩厲,完全容不得她,鳳老爺更是不恥她一個婢女,竟將她趕出了門。

一個孕婦,又沒有人照看,生活當然苦不堪言。好容易熬足了十月將孩子生了下來,見是兒子又去鳳家鬧事,卻被鳳家打了出來。甄姬氣憤之下,將還不足月的兒子丟在了荒野,任他自生自滅。後來卻不知怎麽得,又將他撿了回來,之後的打罵,就是鳳琰親身體驗過得了。

鳳琰也不知道甄姬為什麽又將他撿了回來,或許是良心上過不去,或許是母親的本能曇花一現,總之他有幸活了下來。可卻對甄姬生不出一點點感激,反而更多了恨。覺得當年自己在鳳家大門外氣走甄姬,真的是做的最正確的一件事。

現如今,已經過了這麽多年,他鳳琰已經不是當初任人打罵的孩子,其間發生的一些是是非非,已經將他的性子磨得不驕不躁,榮辱不驚,不管麵對任何人任何事,他都能笑得淡然的去麵對、去解決。可唯有對甄姬,他總放不下。

鳳琰冷笑一聲,這大概就是血濃於水吧。他真的恨死了這個詞。他曾經想過無數種報複甄姬的方法,而現在甄姬死了,他那滿頭滿心的恨,一下子也空了。

對,就是空了。沒有恨,沒有傷心,沒有解脫,沒有任何情緒。隻是心頭空落落的,不知道自己該幹嘛。玉潤不說,是怕他心中不適。而他,也就更不願麵對玉潤,也不知道該用什麽表情什麽反應去麵對。

抄著雙手,一步一步的,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閑晃。他不知道該去哪裏,也不知道該幹什麽,更不知道什麽時候要回到鳳凰山莊,去處理那一堆一堆像小山一樣的賬本等事務。

清冷的街道上沒有一個人,隻有街角還擺著一個麵攤兒。鳳琰抽了抽鼻子,雙手抄在袖子裏,走了過去。

賣麵的是個頭發已經花白的老人。也抄著雙手,瑟縮的坐在麵攤兒後麵,靠著一麵牆背風坐了。旁邊一盞油燈幽幽的燃著一點火焰,看起來有些詭異。

有點像鬼火吧。鳳琰很不厚道的想著,嘿嘿的笑了笑。

老人看到有人來了,起初還以為眼睛花了,這個時間能夠出來吃麵的,不是地痞就是流氓。而看眼前這位爺,表情是有些流裏流氣,但衣服確真不是地痞流氓等能穿得起也穿的出來的。想著或許是客人呢,就抱著一絲希望站了起來,勉強笑著說道:“這位客官,要來一碗麵嗎?”

鳳琰打眼看了看旁邊的一口蓋著蓋子的大鍋裏,露出絲絲白氣,另一邊的隻擺著兩張桌子、幾個長凳,倒也整齊幹淨。想想自己現在也是隨便逛,隨便看,那麽隨便吃點也沒什麽不行的。平時吃的用的都是精致,還真沒試過吃路邊攤。於是點了點頭,坐下了,對老人說道:“就來碗牛肉麵吧。”

老人真的笑了起來,滿臉的皺紋笑成了一朵花。連忙搓著手招呼鳳琰坐下,自己則忙著燒火和麵,雖然年紀已經不算年輕,身體也算不得健壯,但手腳還算是利落,加上鳳琰又是他今晚第一個或許也是最後一個客人,動作更是麻利。

鳳琰在旁邊看得好奇,不由得問道:“這麽晚了,老人家為什麽還要頂著冷風在這裏支攤兒賣麵?”

老人邊忙活,邊樂嗬嗬的說道:“快過年了,想要多掙幾個錢,好存錢買年貨。”

鳳琰點頭,又問:“那這麽晚了,老人家久不回家,就不怕家中人擔心嗎?”

老人揭開鍋蓋,白色的熱氣散在空氣中,鍋裏咕嘟咕嘟的冒著泡,真是好不歡騰。將擀好的麵條放進鍋裏,老人才說道:“不怕客官笑話,家裏隻有一子,腦袋有些不靈光,連自己都照顧不過來,哪裏還有那腦子來擔心我。想來,這個時候,也該躺下睡著了吧。”

鳳琰一愣,聽老人的話,他的兒子竟是個癡呆兒。可既然如此,為何還這麽快樂?

不一會兒,麵條熟了。老人用筷子盛入幹淨的瓷碗裏,又多放了幾塊熟牛肉,蔥末香菜等作料漂在湯上,端在了鳳琰麵前。他擦了擦手,做個請的手勢,又要回頭去收拾麵攤兒。沒想到被鳳琰攔了下來。

“老人家別忙了,我也是一個人,不如就陪我說說話吧。”

老人一愣,不禁仔細看了鳳琰一眼,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疑惑的說道:“我一個老頭子,客觀不嫌我悶嗎?”

鳳琰搖搖頭,笑道:“反正我閑著也是閑著,倒不如跟老人家說說話,權當解悶。不瞞您說,我是覺得家裏無趣,才出來散心的。”

老人了然的點點頭,這才坐了下來。

鳳琰想了想,說道:“恕我冒昧多事,老人家家中兒子生活不方便,不早些回家照顧,卻留他一個人在家裏,心裏可放心(作者:你可真多事,閑的。)?”

誰知老頭長長的歎了口氣,說道:“我那兒子原本也不是這樣,能到今天這一步,全都是自己平日裏行為不端,現在糟了報應。”

“這話怎麽說?”

“我那兒子原本也是個讀書的老實人。哪想到不知道從哪裏認識了一幫地痞無賴,整個人也被帶壞了。書也不念了,整天出去做哪些吃喝嫖賭的沒出息的事。家裏本就不富裕,哪裏還禁得住他這樣胡鬧。家裏的錢花光了,就去外麵偷。膽子漸漸大了,就改成了搶。前幾年搶一戶人家時,被那家的主人給打了出來。一棍子敲在了後腦上,醒來就成了這副模樣。”

鳳琰點頭,這樣做確實不對。要是換了自己,肯定是先找個富人家佯裝做家仆,等取得家中主人的信任後,在將所有財產牢牢的握在手裏,還不會讓那家人對自己挑出一絲半點的錯處。這老人家的兒子實在是笨了點,讓人打成傻子也是活該(作者:不是這樣的!鳳琰是個變態!小朋友別跟他學啊!)

老人繼續說道:“想當初,為了改正他的壞毛病,也沒少打過他。可打得多了,訓的狠了,他就破罐子破摔,也就不怕了。幸好他還記得那些什麽三綱五常,除了對我瞪眼之外,倒也沒對我動過手。一氣之下,真就不想管他,讓他自生自滅,可想來想去,卻實在是不忍心啊。“

“老人家你……真是辛苦了。”天地良心,他本來想說的是,老人家,這樣的垃圾兒子你就掐死重生算了。

老人搖搖頭,說道:“倒沒什麽辛苦。他終究是我兒子,他走上這一步,我也有錯。兒子都是父母的心頭肉,哪有不疼不愛的。縱然有個小打小鬧,他終究還是我的兒子。我不能任他自生自滅,也不忍。說到底,也隻能歎一句冤孽吧。想來,兒女們對父母應該也是如此。”

鳳琰仿佛呆了一樣,低著頭,看著麵前的麵碗。已經沒了熱氣,涼透了。

碧綠的香菜葉漂浮在麵湯上,幾片牛肉堆在潔白的麵條上,倒真好看。鳳琰摸了摸肚子,竟覺得有些饞了。

想他鳳琰鳳財神什麽精致的美食沒有吃過,想來皇宮裏的皇帝也有不曾吃過的美味。鳳凰山莊裏的廚子更是好的沒話說,估計禦廚見了都要甘拜下風。平日普普通通的一碗牛肉麵,放在那廚子的手裏,單單隻是麵湯就要用到各種精細的食材,再經過許多反複的工序製作,而牛肉和麵的製作就更不用說了(作者:這裏不是舌尖上的中國)。

可就算是吃到吃膩的程度,現在看了這麽一碗簡單的牛肉麵,他竟然覺得饞了。

鳳琰舔了舔唇,隨便在竹筒裏抽了兩根筷子出來,低頭一陣猛吃。那狼吞虎咽的模樣,估計不隻把老人嚇了一跳,若是山莊裏的廚子見了,也非要嚇呆不可。

好半天,老人才回過神來,著急的說道:“客觀,那碗麵已經涼了,都怪我隻顧著說話。你先別吃了,我去換碗熱的來。”

可鳳琰早就吃完了,一抹嘴巴,笑得燦爛,說道:“老人家,這真是我吃的最好吃的一碗麵了。多少錢?”

老人嗬嗬一笑:“隻要兩文。”

“這麽便宜,應該二十兩才對。”

鳳琰說著就去摸錢袋,手往腰間一放,竟然是空的。又往袖子、胸口摸了一陣,全是空的。他一愣,這才想起出門時光顧著瀟灑無聲了,錢袋忘了拿了。

想他鳳財神出門,從來隻有珠圓和玉潤付錢的。不過大多數情況下,還是想吃什麽,或有人買來,或有廚子做好送過來,哪用得著花錢。

鳳琰苦笑,想他一個財神,別說二十兩了,就連兩文錢都沒有。轉著眼睛想了半天,忽然從腰間解下一枚玉環,放在桌上,抱歉的說道:“老人家,我出門走得急,忘了帶錢,身上隻有這一件不值錢的東西。你好好收了,明天找個當鋪當了換錢吧。”

老人雖然沒見過什麽東西,但東西是貴是賤,他大體上還能區分的出來的。一看那玉環在昏黃的燭火下透著瑩潤的光澤,就知道不凡,連忙拒絕:“這可使不得,不過是區區兩文,就當是老頭子我請客官的好了。”

鳳琰卻跳著腳的不收,往後退了幾步,笑著邊說邊退:“就當是老人家陪我說了這半天話的工錢吧。把錢當了,租間鋪子,找個人幫你一起開店吧。這樣你就能照顧你兒子,不用再這麽辛苦了。”說完轉頭就走了,隻留下老人家一個人站在原地,捏著一枚玉環發呆。

鳳琰回到鳳凰山莊時,遠遠的就看到兩個熟悉的身影聘婷的立在大門外。他仰臉一笑,走了過去,說道:“這麽晚了,兩位姑娘還站在此處,就不怕有歹人圖謀不軌?”

珠圓急的貓爪一樣的心,在看到鳳琰的瞬間,終於安定了下來,隻是嘴上不饒人,啐道:“這世上還有比你更不正經更不長眼的歹人嗎?”

玉潤則笑得溫潤:“莊主,您回來了。”

鳳琰笑容一滯,轉而笑的柔和,眼裏含了些感激,又含了些釋然,說道:“是啊,我回來了。玉潤,放話給下麵的人,讓他們好好安葬了甄姬,就當是我最後盡得一點心吧。”

玉潤一愣,看到鳳琰臉上的表情時,了然了。隻有珠圓還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

第二天清早,當老人家戰戰兢兢的走進鳳祥當鋪時,櫃台後的小二隻是淡淡掃了一眼,說話都陰陽怪氣的。可當老人將玉環拿出來時,小二的眼睛都直了。當即捧著玉環去找後麵喝茶的掌櫃的去了。沒過多久,掌櫃的就跑出來了,點頭哈腰的,好像看到了貴人、

老人做了一輩子麵,從來隻有自己對人低聲下氣的,哪有別人對自己低聲下氣的。一看這掌櫃的恭敬謹慎的樣子,頓時有些害怕了。就想要回玉環走人,那掌櫃的哪裏肯啊。

好說歹說之後,老人終於肯跟著他到後麵喝茶。又將昨天晚上的情景說了出來,掌櫃的一聽,就猜到個七八分了。當即從賬上支出來了二百兩銀票,又派小二跟著他回家,找到地址之後,又差人送去了五千八百兩。那老頭從來沒見過那麽多錢,稍稍一問送錢的小哥,才知道昨晚遇到的貴公子是個貴人。隻是姓名身份,卻是不方便透露。

而掌櫃的送走了銀子和老人,又親自捧著玉環去了鳳凰山莊。

此時,鳳琰正側臥在貴妃榻上吃葡萄。冬天當然是沒有葡萄的,可就是因為鳳財神想吃,後院地下單獨開辟出來一個種葡萄的院子,以備鳳老爺哪天抽風想吃葡萄了,隨時奉上。

玉潤捏著一隻晶瑩剔透的玉環走了進來,往貴妃榻前一站,說道:“莊主,您這玉環怎麽又送人了?上次送給一個賣花的小丫頭也就算了,今次送給了一個老頭,您到底想幹什麽呀?行善積德也不是這麽做的好不哈?”

鳳琰抬手接了過來,看也不看,扔在榻上,說道:“老爺我開心送銀子,反正我鳳家有的是錢,也不缺那幾千兩。”

玉潤咋舌,想著要是珠圓知道了,非戳著他腦袋喊敗家子不可。天知道這六千兩銀子可是要底下的人辛苦忙碌一年的成果。這一年的辛苦就被自家莊主買了一碗麵了。

“少爺,幸虧那是咱自己的當鋪,也幸虧那掌櫃的見過您這東西,不然這玉環就不知道成了哪家店的鎮店之寶了。”

鳳琰笑了笑,沒說話。六千兩銀子解了自己多年的一樁心事,他覺得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