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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尋找商盛開與柴誌順之間的關聯點,孫小聖決定再去調查一趟柴誌順。見李出陽睡眼惺忪的樣子,孫小聖知道他昨晚沒休息好,便讓他和黑咪先回隊休息,自己則帶著樊小超去往縣城柴誌順的住處。
李出陽迷迷糊糊地回了宿舍,脫了衣服躺在**,雖然滿是困意,卻一直不能入睡。輾轉反側之際他打開手機胡亂翻看,不經意間翻到之前在商盛開家堂屋和臥室裏照的那幾張照片。照片都是他隨意拍攝的,為的是在沒有頭緒之時從裏麵獲取一些破案靈感或者思路。
但許是照片拍得過於隨意了,或者之前有了先入為主的印象,那些照片每張看起來都特別自然,並沒有什麽異樣。尤其是堂屋和臥室裏那些散亂擺放的細軟用物,以及牆上貼著的紙張照片,都和一般農村家庭的狀態別無二致。很難想象在這麽一個普通的生活環境內,竟然發酵出了這麽多難以解釋的怪事。
李出陽翻著照片,發現一張拍攝的堂屋的照片中,有那張張貼著的佛像。他這才意識到,這不僅是一個普通家庭,還是一個供奉著佛像,有著所謂精神寄托的家庭。可見所謂信仰,對他們這種人家來說,無非就是謀財求福、利欲熏心而已。佛家所說的緣起緣滅,四大皆空,他們真的知道嗎?如果知道,想必也不會發生這麽多鬧劇和糾葛了吧。
李出陽把目光停在那張佛像上。忽然他發現佛像邊上還寫著一豎行之前他沒留意的小字。他把照片放大,看見那小字由上至下寫的是:
“四十五世黃龍慧南禪師”。
李出陽暗自思忖,這應該就是這個畫像中人的身份。“四十五世”不用過多臆測,那後麵的“黃龍慧南”就是這位禪師的法號?四字的法號他還真沒聽說過。他打開手機網頁,隨意搜索了一下,發現“黃龍”應該是禪宗的一個支派,又稱“黃龍宗”,發源於江西隆興。而黃龍派的創始人,正是畫像上這位禪師,法號慧南。
等一等。李出陽腦子裏忽然閃現出了什麽內容。
商盛開好像就是江西人。
李出陽越琢磨越精神,幹脆打開台燈,起身穿衣,然後來到辦公室。隨後他在電腦中搜索商盛開的電子筆錄,從中找到商盛開的戶籍地。果不其然,商盛開正是江西隆興人。而聯想到之前商盛開稱那張慧南法師的畫像是牛紅豆的姥姥的遺物,李出陽覺得不大對勁。會有如此巧合的事情嗎?
李出陽換了一台電腦,想了想,敲擊鍵盤,在網頁上搜索有關慧南禪師的內容。檢索出來很多結果,基本都是一些人物簡介和參禪悟道的經曆,他也不知道這些內容的真實度有多高,隻能先走馬觀花地滾動閱覽。不知為何,他冥冥之中總感覺這個禪師好像和商盛開之間有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聯係。
隨後李出陽點開一個名叫“黃龍慧南禪師語錄”的鏈接,發現裏麵是一篇文言文的禪修作品,聯係題目和上下文,作者很可能就是這位慧南禪師。
“眼未明者,總在裏許。從上古聖,無非入生死坑中……”文章內容晦澀,李出陽眯眼細讀,仍是不解其意。
李出陽又往後跳了幾段,看到:“青蘿夤緣,直上寒鬆之頂;白雲淡濘,出沒太虛之中。”
完全搞不懂是什麽意思。
李出陽想了想,正想把文章關掉,忽然發現後麵有一句話有點兒眼熟:“人人盡握靈蛇之珠,個個自抱荊山之璞。”他記得高中有一篇選讀課文好像說過,“靈蛇之珠”應該指的是隋朝一個非常有名的寶物,講的是隋侯給一條有靈性的蛇治傷,蛇傷愈後從江中銜出一顆大寶珠報答他。這顆寶珠還曾記載於《淮南子》中,其珍貴程度在曆史上一度與和氏璧齊名。
而“荊山之璞”便是和氏璧的典故。講的是春秋時期一個叫卞和的人,在荊山上撿了一塊自認為是璞玉的石頭,堅持進獻給楚王,結果兩代楚王均不識貨,以欺君之罪先後砍掉了卞和的左右腳。後來卞和抱著石頭在山下哭了三天三夜,終於吸引到新繼位的楚文王的注意,隨後楚文王剖開卞和的石頭,發現裏麵果然是一塊罕見的美玉,加工後,命名為“和氏璧”。
所以這句話的意思應該是:人人都以為自己手中握有靈蛇之珠,家家都認為自己抱有荊山的寶玉。聯係上下文,“靈蛇之珠”和“荊山之璞”好像指代有才華,意思是亂世中每個人都自詡很有才幹。這有點兒懷才不遇的意思。
李出陽有點兒看入迷了,迫切想知道文章想表達什麽觀點。沒想到再看幾個字,他整個人忽然如被雷擊中一般,徹底怔住。
牛紅豆坐了公交車來到縣城。摔壞了屏幕的手機終於再次響起,她按照一個陌生男人在電話裏的指示,走到了一處巷口。
她最害怕的事情發生了,因為昨天自己手機一直關機,柴總以為她背信棄義,派人到鎮上商京輝的出租屋守著,把回去的商京輝綁架了。
四周燈紅酒綠,牛紅豆心急如焚,剛剛從窗戶墜落的疼痛感又從身體各處蔓延開來。她幾乎要休克在這陣陣冷風中了。
她唯有使勁按著掛在胸口的平安符,祈禱佛祖能夠保佑他們母子。她心裏萬般懊悔沒有陪兒子一起回鎮上,但事已至此,也隻能趕緊找柴總解釋清楚。她按照電話中的要求,沒有報警,也沒有找別人同行。她之所以這樣聽話,也是想搞清楚一個問題:柴總的人到底弄沒弄到她要的東西?她如果親眼見了那東西,那當場寫張欠條也是可以的。
可能是有人在遠處監視了形單影隻的她,確認無誤後,才與她接上了頭。
一輛別克轎車停在牛紅豆的身邊。她打開車門,發現兒子安然無恙地坐在後座,邊上還坐著一名剃著光頭的男子。那男子懶洋洋地瞥了她一眼,在她要義無反顧地上車之際,喝了一聲:“等會兒!”
牛紅豆和車裏的商京輝都下意識地一抖。
這會兒司機的窗戶搖了下來,露出了一張同樣很青皮的麵孔。這張麵孔自己好像曾經在哪兒見過——想起來了,就是上次在和柴總見麵的台球室裏。看來他也是柴總身邊的核心人物之一。牛紅豆心下一涼,自己真是攤上大事了。
司機麵無表情:“手機呢?”
牛紅豆哆哆嗦嗦地掏出來。
“關機。”
牛紅豆趕緊照做,操作了好半天才成功。
司機指指她身後:“扔到那裏麵去。”
牛紅豆回頭一看,才發現有個垃圾桶。她迅速把手機投了進去。那一瞬間她才聯想到,兒子的手機肯定也被這樣扔掉了。他們母子這下隻能聽天由命了。
“把兩個兜的裏子掏出來。”
牛紅豆同樣照做。這幫人怕她身上藏有武器。
她被批準進了車。車子緩緩啟動,牛紅豆趕緊摟住兒子的肩膀。兒子這回明顯被嚇到了,雖然不發一言,卻沒有抗拒她的動作。她能感到懷中瘦瘦的身子在微微顫抖。那一瞬間,牛紅豆百感交集。她好像至少有七八年沒有這樣擁抱過兒子了。在她的印象裏,兒子自從進入青春期,開始有了自我意識,開始慢慢介意周圍人對自己的看法後,就越來越抗拒她。那時候她經常感慨:孩子們為什麽非要長大呢?就永遠保持著蹣跚學步時的模樣,難道不好嗎?
也許是看出了他們母子被嚇得不輕,後座上的光頭開了口:“你們別慌,都是朋友嘛,”光頭感覺很好玩似的笑道,“幹嗎整得跟被綁票似的,我們是那種人嗎?!放輕鬆。”
“柴總呢?”牛紅豆聲音小得跟蚊子似的。
“柴總?”光頭假意驚訝,“這事跟柴總沒關係啊。是咱們之間有點兒事沒整明白啊。我們給你搞到了東西,兄弟也被警察拘留了,聽說還是你向警察點的炮。”
商京輝好像聽出牛紅豆攪和進了什麽亂子裏,一臉驚訝地看著她。
“我沒有,我舉報的是魯克斌。”牛紅豆早就準備好說辭。
“少來這套!你是不是也欠我們一些東西?”光頭橫眉立目。
“我要的東西在哪兒?”牛紅豆縮著脖子。
“先帶我們拿錢,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早知道你這麽沒信譽,那天就應該把你一腳踹出去。”
正說著,汽車停住了。牛紅豆這才發現,這是到了魯克斌棋牌室門口了。棋牌室還是前天那倒黴模樣,變了形的卷簾門吃力地咬著地麵,好像下一秒裏麵就會衝出喪屍來。
青皮司機下了車,把牛紅豆一側的車門拉開,居高臨下地看著她:“走吧,去拿錢吧。”
“錢……沒在這兒。”
“在沒在這兒也得看看。下來!”
牛紅豆戰戰兢兢地下了車,拿出鑰匙,帶青皮走進店裏。不多時,兩人又都出來了。光頭見回到車上的兩人兩手空空,頓時明白了什麽:“裏麵沒有?”
兩道目光聚集到了牛紅豆身上,幾乎把她瞪掉了一層皮。牛紅豆不敢多想,一手護住兒子的臉,一手摟著兒子的肩膀。
“錢在哪兒呢?”
“……在我家。”牛紅豆靈機一動,既然家門口有警察,那就直接回家好了。
光頭朝青皮使了個眼色。青皮重新發動車子,在夜色中行駛起來。
不一會兒,牛紅豆覺得不對勁,他們好像沒向她家村子駛去,而是盤盤繞繞地走了山路。不一會兒,就到了半山腰。
山真高,星星似乎都更明朗了。牛紅豆坐在車內,雖然感受不到寒冷的夜風,但她似乎能從窗外黑乎乎的空氣中,看到疾風凜冽呼嘯的狂野姿態。
山巒和樹木快速後退,意味著局麵越發失去控製。牛紅豆心急如焚,思索著下一步可能麵臨的狀況。這座山盤過去是一大片廢棄的礦場,有很多廢棄的礦坑和廠房。再往前開,就到了省道,四周更是荒蕪一片。他們到底要去哪兒?
“走錯了……”牛紅豆小心翼翼地試探。
“沒走錯。”胖子悠然自得地說。隻有滿懷陰謀又勝券在握的人,才會用這種口氣說話。
牛紅豆覺得不能再任事態這樣發展下去了。因為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如果他們真的找到了那樣東西,怎麽可能還來綁架他們母子?
“就是錯了。”牛紅豆又說了一遍。
“你他媽煩不煩?”光頭瞪著牛紅豆,“再嘮叨就給你從窗戶扔出去。你兒子你就永遠都見不到了。”
牛紅豆死死地摟著商京輝。她感覺到商京輝的身子抖得越發厲害了。估計他到現在還沒吃晚飯呢。兒子近年來雖然跟她關係疏遠,但她從沒讓他受過一刻的委屈。哪怕他不再喊她媽媽,不再跟她訴說心事,甚至不想與她交流,但她還是盡著一個母親最大的責任。她會時不時把錢放在他的桌上,把洗好的衣服疊好,平整地放入他的衣櫃,會給他挑選生日禮物。但為了避免尷尬和沒趣,她從沒把這些東西親手交到過他的手上。
“這是要去哪兒啊……”商京輝顯然也意識到情況不大對頭,壯著膽子問了身邊的光頭一句。
也許是出於嚇唬人的目的,光頭換了一副麵孔,陰笑道:“我帶你去個好玩的地方,過了這座山,我們老板有一棟大別墅,咱們可以在裏麵做一些有趣的遊戲。”說著光頭又瞅了一眼牛紅豆,“當然,這也得看你媽媽的態度,什麽時候帶我們拿了錢,什麽時候遊戲才能結束。”
牛紅豆還未搭腔,商京輝就斷然拒絕:“我不去。”
“那可由不得你。”
商京輝忽然掙脫牛紅豆的臂膀,大聲質問:“你為什麽會欠他們這種人的錢?你做了什麽事?”
牛紅豆怕這愣頭青的話會惹惱光頭,趕忙去捂他的嘴,沒想到商京輝竭力反抗,在座位上掙紮亂叫:“我要回去!停車!把車停下來!”
“停車也是下來抽你,給我消停點兒!”前排開車的青皮扭臉罵道。
光頭抬手要扇商京輝巴掌,被牛紅豆一把擋了回去。商京輝趁這會兒衝到前排兩個座椅之間,晃動青皮的肩膀:“停車!我要下車!”
光頭去抓商京輝的頭發,牛紅豆身上不知哪兒來一股牛勁,衝著光頭猛推一把。青皮氣急敗壞地大叫起來,光頭怒目圓睜,伸手好像要從兜裏掏什麽東西。牛紅豆怕他亮出什麽武器,趕忙又去摟兒子。此時對麵突然開來了一輛開著遠光燈的大車,青皮慌忙打方向盤,但為時已晚,車子一頭衝向路邊。
車內所有人都大聲驚叫,青皮狂踩刹車。在巨大慣性的衝擊下,青皮一頭撞在了風擋玻璃上。玻璃應聲而裂,整個前風擋上像被蜘蛛織了網,幾乎徹底崩碎。要不是牛紅豆緊緊摟著商京輝,估計他會從兩個前座的空隙間摔出車外。
車子懸停在山道邊緣。下麵就是好幾百米深的山澗。山澗裏漆黑一片,像一個無底深淵,正在死死凝視著車裏的他們。
空氣慢慢冷卻下來。牛紅豆腦袋磕在前座的靠背上,一時頭疼欲裂。但她還是第一時間詢問兒子有沒有受傷。
商京輝渾身哆嗦,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半天才答了一聲沒事。
牛紅豆稍微往座椅上靠了靠身子,整個車廂傳來巨大的晃動。看來車子隻是處於一種脆弱的平衡狀態,哪怕是打個噴嚏,都可能會令車子墜入深淵。
牛紅豆的臉上黏糊糊的,也不知道是自己流血了,還是沾的別人的血。她用手飛快地撫摩兒子的頭部和後背,想確認有沒有傷口,這時兒子另一側忽然響起了動靜。在他們還沒有反應過來之際,牛紅豆看見那一側的後門忽然打開了,車內灌入刺骨的冷風。
牛紅豆下意識地叫了一聲。
聲音未落,隻見一個黑影匍匐著摔出車門。原來光頭並沒有暈倒,強烈的求生欲令他打開車門,向外逃去。
車廂後部失去了很大重量,車頭瞬間大幅向下傾斜,底部傳來一陣強烈的摩擦聲音。牛紅豆和商京輝尖叫不止,好在車子又慢慢穩住。
牛紅豆大口喘氣,感覺呼吸都不是自己的了。她像過電一樣渾身抖動。車子似乎又向下傾斜了一個弧度,深淵離他們近在咫尺。牛紅豆瞅著兒子身邊半掩著的車門,定了定神,對兒子說:“我數一二三,你就跳出去,我在後麵推你。”
商京輝哭著答道:“我的腿好像骨折了,動不了。”
完了,全完了,牛紅豆欲哭無淚。這荒郊野外,還遠離公路,她和兒子身上沒有手機,也沒法到前麵拿那個男人的手機。哪怕他們不掉進懸崖,估計也會在這車上被凍死、餓死。這相當於鈍刀子砍頭,還不如一下來得痛快。
這種恐怖至極的體驗,最近一次感受還是在二十年前。
那時她還在表哥店裏賣龍蝦。有一天她準備下班了,店裏忽然來了一名熟客。這熟客是個燙著鬈花頭的女人,穿著挺鮮豔的羽絨背心和羊絨衫。牛紅豆記得她住在陳莊,沒有工作,她的丈夫身體好像也不大好,但她花錢挺大手大腳的。但這回鬈花頭女人來店裏不挑龍蝦,而是直接闖進櫃台,要跟牛紅豆理論。她說自己丈夫吃了店裏的小龍蝦,腸癌複發了。
牛紅豆被逼到了廚房角落,無可奈何地問道:“憑啥證明是吃我家小龍蝦吃的?”
鬈花頭蠻不講理,一口咬定就是牛紅豆賣的龍蝦有毒,下了化學藥品。還說網上都寫了,吃這種小龍蝦就是慢性自殺,誰吃誰完蛋。
牛紅豆說不可能。
鬈花頭一邊推搡牛紅豆一邊謾罵,說她丈夫現在住院費加手術費至少五萬,這個錢得他們店裏出。今天要是拿不出錢,那往後他們就別想做生意。
鬈花頭撒潑耍賴,下手沒輕沒重,牛紅豆小臂都被她抓花了。萬般無奈之際,牛紅豆抓起案板上一把切薄餅的刀,握在手裏自衛,對鬈花頭宣告說再過來就刺她。
沒想到鬈花頭不吃這套,而且這樣似乎更中她下懷。鬈花頭一把攥住牛紅豆握刀的手,使勁往自己脖子邊拽:“你紮呀!你紮呀!有本事,你紮我一口子,我讓你養一輩子。”
牛紅豆被擺布得暈頭轉向,錯亂之際,刀竟然捅破了自己右手手掌,鮮血嘩啦一下子甩得到處都是。她嚇了一跳,一把將鬈花頭推到對麵放半成品的鐵櫃子前。鬈花頭摔倒在地之際,櫃子頂上一個放置許久的醬料壇子就在晃動中傾斜而下,直中鬈花頭的腦瓜頂。
咣當一聲,壇子碎成八瓣,鬈花頭恍了兩秒神,隨後整個人像喝醉了一般,軟綿綿地躺倒在了地上。
她的姿勢很詭異。腦袋和脖子呈一種常人根本做不到的彎曲度。
牛紅豆的身體也軟了下來。要不是鬈花頭的樣子始終強烈刺激著她的大腦,她還不知要癱軟多久。她哆哆嗦嗦地拿起手機,想撥120,但最後還是撥了表哥魯克斌的號碼。
一股冷風把牛紅豆拉回了現實,她迷迷糊糊中忽然感到身後傳來一片光亮。車外開始有了腳步聲,不一會兒,一張臉出現在了車窗外。牛紅豆以為自己做夢了。因為窗外的人,竟是之前跟她打過多次交道的刑警孫小聖。孫小聖身後跟著一個他的同事。
牛紅豆的疑問比驚喜來得更快一些。他們是怎麽找到這裏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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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牛紅豆家盯梢的偵查員晚上去牛紅豆家房後的樹叢裏小解,扭頭一看,竟發現牛紅豆家後窗破了,窗框還扔在地上。偵查員覺得大事不妙,和另一名同事敲商家大門得不到回應後,翻牆而入,發現裏麵人早就不見了。
此時孫小聖正在柴誌順家裏訪問,地點是縣城一處比較高檔的洋房小區。柴誌順前兩年在這裏置了一戶大平層,為了裝有文化內涵,還走古典裝修風格,屋裏屋外布置得像能直接拍古裝劇一般。柴誌順總是自詡正經生意人,所以對警察的來訪表現出莫大的重視。孫小聖和黑咪就坐在紅木太師椅上,喝著柴夫人給泡的碧螺春,給柴誌順認真做了一堂筆錄。
柴誌順否認見過牛紅豆,更否認見過商盛開。
眼見話題馬上要繞到梁小可身上,柴誌順找了個借口讓老婆回避。這位柴夫人四十歲上下,保養得當,能說會道,據說也不是柴誌順的原配。
老婆走後,柴誌順壓低聲音對孫小聖說:“我說警察兄弟,我不是已經跟你們說了嗎,我不可能為了梁小可那種女人殺人放火的。她一個開漁具店的,我們之間最多就是玩玩,能有啥?”
“咱們之間也別打啞謎了。你手底下人做的事,你不可能不知道吧?”孫小聖瞅著他。
柴誌順賊眉鼠眼地笑了一下:“他們也是事後才告訴我的。”
“他們沒跟你提過牛紅豆或者商盛開?”
“沒有啊。”
“你知道魯克斌有可能被人殺了嗎?”
“什麽?”柴誌順臉色一變,“死了?”
孫小聖點點頭:“很有可能。”
“這不會吧,”柴誌順舔了一下嘴唇,不知說什麽好似的,“怎麽可能死呢?那天晚上他也不在家啊——哦,是我那幾個兄弟後來跟我說的。”
孫小聖故意不做回應。
“聽你的意思,是屍體還沒找到?”柴誌順繃不住了,終於問了一句。
“找到疑似作案的凶器了,屍體估計不會被藏得太遠,過兩天一發臭,自然就出來了。”
柴誌順一時語塞,但表情上還是故作輕鬆。孫小聖在椅子上換了個舒服的姿勢,觀望四周:“我說柴總,聽說你手底下好幾個場子呢,這家大業大的,肯定不止這麽一處產業吧。”
柴誌順謙虛地擺擺手。
“這事業發展得多順啊,可萬一被幾張臭嘴給毀了,就太可惜了。”孫小聖忽然語出驚人。
柴誌順不是傻子,自然聽得出孫小聖在影射大雄等人。雖然心有疑惑,但他畢竟是江湖老油條,不至於馬上被唬住,隻是不鹹不淡地說道:“那不會,也不能說什麽就是什麽啊對吧。白的說不黑,方的說不圓。怎麽回事就是怎麽回事。”
這會兒柴誌順的老婆忽然走了出來,直奔客廳的窗戶去。
“你怎麽出來了,不是讓你跟屋裏回避嗎?我配合警察工作呢。”柴誌順有點兒煩躁。
柴夫人拉著客廳落地窗邊的窗簾繩,話裏有話地說:“啊,我把窗簾拉一下,一會兒我要洗澡了,幾點了都。”
孫小聖忽然愣了一下,瞅著那慢慢合上的窗簾回不過來神。他忽然想起了什麽事情。
黑咪捅了捅孫小聖。
孫小聖反應過來,給了黑咪一個眼神,然後起身朝柴誌順示意:“沒關係柴總,有些內容如果這次想不起來,回頭想起來了隨時聯係我。”跟柴誌順握手之際,孫小聖又湊近他耳邊說了句:“鬥毆啊,滋事啊,都是小事,自己作為小弟不給大哥添麻煩,也是江湖規矩。但殺人可就不一樣了,不甩甩鍋,算成自己被人教唆,那萬一判死刑了可就虧大發了。”
柴誌順低聲道:“我可沒讓人殺過人。他們也犯不上為這點兒破事殺人。”
“有一種殺人,叫誤殺。”
柴誌順整個人僵了一下。
孫小聖把身子擺正,很事務性地說:“那我們走了,有事聯係。”
此時孫小聖和柴誌順的手機竟然同時響了。
孫小聖走到一旁接起,是劉洵的電話,他在電話裏告訴孫小聖牛紅豆逃走一事,問孫小聖這邊有沒有什麽頭緒。
孫小聖心頭一亂,但還是強裝鎮定,看了柴誌順一眼,發現他比自己更嚴重,接電話不過半分鍾,臉色已經變得煞白。雖然他已經拿著手機遠遠走開,但從他的聽筒裏,還是能聽出一個男人在窮盡全身力氣,說著“車禍”“救命”之類的詞。
“你們在哪兒?喂?”柴誌順手都打哆嗦了。
對方忽然沒了音。
孫小聖似乎明白了什麽,趕緊問道:“怎麽了?”
柴誌順整個人頹喪下來,緩緩放下手機。
半晌,他失魂落魄地跟孫小聖說了句:“我有個情況得告訴你一下。”
兩個小時後,孫小聖終於從自己車上找到了一根牽引繩。正當他準備開自己的汽車把懸崖邊的車用繩子拉上來時,他發現了一個很不好的事實,沒有牽引鉤。
“拴排氣管上行不行?”黑咪蹲在那輛別克車的後麵,發現隻有排氣管上能係繩子。
“試試吧。”
但沒想到繩子不僅很難拴上,汽車還因為受到觸碰,又向山澗滑動了半米左右。眼看整個車子就要栽下去了,孫小聖急得滿頭大汗,趕忙停止手上的動作,又打了一遍道路救援的電話,但客服人員好像始終沒聽明白他描述的具體位置。
孫小聖走到車子後門邊,問牛紅豆這裏到底是什麽地方。
正說著,不知車裏的人又做出了什麽動作,車子又向下探了一點兒。
孫小聖倒吸涼氣,五內俱焚。瞅這架勢,現在哪怕再有根羽毛落車上,車子可能都禁受不住了。
牛紅豆大喊著:“你先把車門拉開,能拉開嗎?”
那車門並沒有關死,孫小聖輕輕拉開,看見裏麵牛紅豆抱著商京輝,前座的司機東倒西歪,似乎已失去生命體征。
牛紅豆朝孫小聖喊了一聲:“你把我兒子接住,我現在把他推出去。”
孫小聖叫了句:“你瘋了!那這車馬上就會掉下去!”
“現在不這麽做,一會兒就都掉下去了。”牛紅豆朝孫小聖瞪眼睛。看上去她已經深思熟慮過了。
商京輝忽然哭了出來。牛紅豆擰他的耳朵:“哭什麽哭?現在什麽時候了還哭?”
一定還有別的辦法,孫小聖百爪撓心地想著,然後他走到牛紅豆一側的車門邊,試圖打開車門。如果這扇門也可以打開,他和黑咪便能從兩側把他們母子同時救出來。
為了不再次引起汽車向下滑動,孫小聖輕咬牙關,試著慢慢打開車門。但不知是力道不夠,還是因為車禍把門鎖震壞了,那門竟然紋絲不動。他不敢再使蠻力,怕萬一牽一發而動全身,整輛車子會徹底失控,從而跌落下去。
牛紅豆在車裏大叫起來:“你過來接著他啊!”
孫小聖重新打開商京輝一側的車門,看著裏麵無助的母子,一時間失了方寸。難道真要像牛紅豆說的那樣,為了救一條命,就把另一條命推入深淵嗎?這和殺人有什麽區別?他覺得自己的靈魂受到了極大的拷問。
難道就因為他們是母子,所以要滿足他們這種孤注一擲的要求?人死不能複生,當然也就不會後悔。但作為生者,他孫小聖以後難保不會為了今天這個舉動而痛心疾首。
夜風呼嘯,孫小聖腿肚子都開始打哆嗦。更令他抓瞎的是,時間不等人,不知是風太大的原因,還是本身車頭過重,車子又開始向下滑行。
“沒辦法了,隻能這樣了,不能都死呀。”黑咪在一邊焦急地說道。
孫小聖打開車門。
牛紅豆一邊往車門處推著商京輝,一邊哭著說道:“孫警官,我和魯克斌確實好過,但那時是年幼無知。自打結婚之後,我就一直和盛開踏實過日子,但二十年前不小心在店裏殺了那個女人,魯克斌幫我處理了屍體,他收起了那女人當時穿的羽絨背心,因為那衣服上有我的血,他就威脅我繼續跟他好,這麽多年一直拿這個威脅我。”
聽到此處,盡管孫小聖心中還有萬般疑惑,他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他隻覺得自己鼻子發酸,整個人也充滿了一股機械的蠻勁,努力伸手夠向商京輝的手。
牛紅豆淚流滿麵。
“你們不要冤枉盛開了,魯克斌是我殺的,真的,我那天晚上去管他要那件衣服,他死活不給我,我就拿刀捅死了他。”
雖然明知道這是謊言,但孫小聖仍聽得熱淚盈眶。
“我把屍體扔了……扔到山裏了……你們去找吧……”
孫小聖終於抓緊了商京輝的胳膊。
商京輝忽然大叫起來:“我不出去!我不出去!”
牛紅豆甩手給了他一記耳光:“趕緊給我滾出去!”
商京輝痛哭起來。
“媽對不起你。以後好好工作,闖出去,不要留在這裏。還有,”牛紅豆雖然語速飛快,但仍不時被哭腔打斷,“不要恨你爸,他一直在保護咱們。”
“我沒有,其實我……”商京輝眼淚劈裏啪啦地往下掉,泣不成聲。
車子忽然下墜。
黑咪幫孫小聖扶車門,但身子仍被下落的車子帶得趔趄。孫小聖瞅準時機,一把薅住商京輝的胳膊,使勁往出拽。也不知道是商京輝下肢動彈不得,還是本身在抗拒拖拽,孫小聖始終拽不出他。
最後時刻,牛紅豆使勁推了商京輝一把。
商京輝整個人順著孫小聖的力道,終於被拖出車廂。與此同時,車子再也懸停不住,在一片嘩啦啦的摩擦聲中,向前方無邊的黑暗一頭衝了下去。
20
李出陽帶著樊小超走出看守所。他們是淩晨兩點過來的,跟商盛開不知不覺談了許久。此時天上已經出現一抹光亮。空氣中似乎飄動著什麽,李出陽抬手一探,發現下雪了。
他們趕到事發現場時,周圍已經停滿了警車和救護車。李出陽走進警戒線,發現孫小聖正坐在一輛救護車裏,他對麵坐的是商京輝。商京輝目光呆滯,一副靈魂出竅的樣子。
一些救助人員從斜坡上陸續抬出了兩副擔架,擔架上的一男一女渾身血跡,生死未卜。據說離這裏一公裏左右的地方,還發現了一個光頭男人。那人滿身是血,好像已經死亡多時,被發現時整個人幾乎都粘在了柏油路麵上。
孫小聖一身灰土,頭發也亂得不成樣子。李出陽坐在他身邊,給他遞了一瓶水。
孫小聖朝商京輝努努嘴,李出陽把水遞給他。
天空慢慢亮了起來。孫小聖手機響了,接起一聽,是技術隊的吳良睿。吳良睿在電話裏告訴他:“屍體找到了,和你猜的一樣,就在齊家那口井裏,套在一個麻袋裏麵。裏麵還有一把刀。”
魯克斌的屍體。
除此之外,吳良睿還在麻袋裏麵發現了一樣東西。孫小聖知道後,扭臉朝向商京輝,目光如炬地看著他。
“不想跟我說點兒什麽嗎?”孫小聖問他。
“我什麽都不知道。”商京輝低頭。
孫小聖冷冷一笑。
“怎麽回事?”李出陽問道。
“你還記得咱們在魯克斌家火場勘查的時候嗎,當時發現了一根魯克斌用來健身的棍子和兩隻杠鈴,當時沒覺得什麽,後來我在柴誌順家看他老婆拉窗簾才突然想到,如果那棍子和杠鈴是用來作為上肢拉伸的健身器,那除了繩子被燒沒,還少樣工具啊。”
孫小聖說著,語調忽然變得低沉起來:“少了一個滑輪啊。”
商京輝不由得渾身一震。
“滑輪已經在井裏找到了。上麵有兩枚很清晰的指紋,隻要帶你回去比對一下,想必你就沒什麽可說的了吧?”
商京輝雙頰抖動,呼吸急促。
孫小聖繼續說道:“那把火也是你放的吧?當時在你房間裏,我聞見了酒氣,看到了酒瓶,你還告訴我你是喝酒助眠,實際上是你為了祛除屋裏的柴油味道,在屋裏灑了白酒吧?”
商京輝身子一陣發涼,焦慮的情緒反而慢慢消退了。案發時的回憶,就像電影結束後的字幕一樣,緩緩升到了他的眼前。
那天晚上,他因為害怕,並沒有徹夜守在商盛開身邊,而是回了自己的屋子。但他根本睡不著覺,聽見屋外一點兒風吹草動都害怕得不行。渾渾噩噩中,他忽然聽見院子裏有動靜,他扒開窗簾,竟然看到了他以為是做夢的畫麵。
本已經死去的商盛開忽然出現在了院子裏,身上還穿了一件夾絨襖。
商京輝在恐懼之餘,也充滿訝異。因為在他還沒有徹底斷定鬧鬼了的時候,商盛開竟然輕聲打開街門,離開了院子。
商盛開躡手躡腳的樣子並不像是什麽魂魄飄散的模樣,一走一跛的步態也和平時無異。他走的時候還悄悄關好了門,一副出去辦事的模樣。
商京輝的恐慌漸漸消散,他隨後也走出門,悄聲跟在了商盛開的後麵。
那晚月亮很圓,商盛開形單影隻,走在寂寥無人的村路上。商京輝身形靈巧,一路上隱藏得很好,直到商盛開敲開魯克斌的家門,他都沒發現兒子一直跟在他的身後。
商盛開走進那院子後,裏麵半天都沒傳出什麽動靜。商京輝心中的不安達到頂點。他預感不會有什麽好事。
正當他逼著自己做什麽決斷的時候,商盛開出了門。他身上的外套不見了,走路也明顯亂了節奏。他走後,那街門還一直敞著,魯克斌半天都沒出來關門。
商京輝雖然有些害怕,但在好奇心的驅使下,還是一步步走近魯克斌的家,直至進了那扇已經敞了許久的大門。
院子裏扔著一件衣服,正是之前商盛開穿的那件夾絨襖。上麵黑乎乎的,還泛著亮光。商京輝蹲下一看,那上麵滿是鮮血!
衣服旁邊,還扔著一把刀。那刀商京輝很熟悉,就是他家裏平時用來削蘿卜的匕首。
他嚇壞了,下意識地往開著燈的堂屋望去,遠遠地他看見地上似乎躺了一個人。
商京輝的頭皮都炸了。腦中的一切疑問都被打穿,他好像突然明白過來什麽事。原來商盛開深夜過來,是要跟魯克斌拚命的。
但他為什麽選擇今天來?為什麽一向甘受欺淩的他突然有了這種決心?商京輝腦中又淩亂起來。
不能讓屍體就這麽放著。商京輝抑製住心中的恐慌,強迫自己集中精力,他要解決好這個爛攤子。首先他在院子裏找到了一個裝菜籽的大麻袋,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把魯克斌的屍體裝了進去。在把袋子封口前,他忽然意識到還差了些什麽,又趕緊把地上的血衣和那把刀也一股腦地塞進了袋子。
然後他清洗了堂屋裏沾血的地麵,又試圖擦拭家裏的一些家具。他以前看外國刑偵劇,那些犯罪分子就是這樣塗抹掉指紋的。
但這樣還遠遠不夠——必須要給屍體找到一個足夠隱蔽的去處。藏在這個院子裏肯定不行,但他又沒有辦法憑借一己之力把屍體拖出去。商京輝忽然想到,魯家的東側似乎是一處空置多年的院落,如果能把屍體暫時轉移到那裏,或許還能拖延被發現的時間。可當他看到那兩三米高的院牆,又十分泄氣。這麽高的牆,自己在牆角堆些雜物也隻能將將翻越過去,想要再墜上一具六七十公斤重的屍體,簡直是天方夜譚。
商京輝在院裏四處搜索,終於在那棵樹上的自製健身器上找到了突破口。隨後他翻上了院牆,往旁邊那荒廢的小院裏看了一眼,拿定了主意。
首先他跳到那處院落裏,打開井蓋,搖動轆轤,取下了繩子末端的鐵桶。隨後他又把轆轤向反方向搖動,把十幾米的繩子拿在手裏,然後又翻牆回了魯克斌家。
他把樹上健身器上的滑輪摘下來,套進繩子裏,又把繩子拴在樹上。接著他又在樹和牆之間的滑輪底部綁上了裝有魯克斌屍體的麻袋。
院牆上覆蓋著琉璃瓦,可以最大限度地減少繩子摩擦的阻力。旁邊荒廢院落的古井轆轤,又是一個天然的滑輪。再加上裝上的墜有屍體的滑輪,就形成了一個定滑輪和動滑輪結合的滑輪組。這是物理課上曾學過的內容。
他翻牆到了隔壁院子裏,使勁轉動井上的轆轤,墜有魯克斌屍體的滑輪就不斷上升。他這樣做,至少節省了大概三分之二的力氣。
當裝有屍體的麻袋升到了頂端,他就把轆轤上的繩子固定好,然後騎在院牆上,把屍體拖到了這個荒廢的小院裏。
他把屍體投在井裏,又往井裏扔了很多磚石。隨後他蓋好蓋子,把剛才布置的機械裝置一一拆除。當他又重新翻進東側小院,把滑輪也扔到井裏時,他忽然有了一個擔憂:即使成功藏匿了屍體,但案發現場那些指紋、毛發、血跡,真的就一點兒都不會暴露嗎?警方的刑偵技術很先進,一定會發現什麽紕漏。
此時他忽然聽見魯克斌家好像進來了一撥人。這些人時不時說著“讓那小子跑了”。
商京輝猜測,可能是一幫追債的。他躲在隔壁牆根底下,大氣也不敢出。
半個小時後,那些人離開了魯家的院子。商京輝看看手表,此時大概三點半鍾。他腦中忽然跳出了一個念頭:既然剛才一直擔心現場會留下痕跡,那麽何不一把火燒了院子,栽贓到那些追債人的身上?
他清楚地記得,自己剛才在尋找雜物攀牆時,看到了一桶柴油。
李出陽怎麽也沒想到,竟然是商京輝替商盛開處理了現場。以他對商京輝的印象,商京輝是絕對不會為了父親做出這麽不計後果的舉動的。但他隨後也想明白了,雖然這個少年對自己的父母從來橫眉怒目,不屑一顧,但他在內心中是在意他們的。
自尊心迫使他與父母對立,但真正處在危急時刻時,他又會義無反顧、悄無聲息地去守護家人。這種守護充滿著矛盾的自我意識,一方麵他願意為家人奉獻一切,另一方麵他又絕不能對他們表現出一絲一毫的關愛和熱忱。他從心底裏希望他們平安無事,他也寧願這份安寧與自己無關。但一旦這份安寧遭受威脅,他就必須挺身而出,去保衛這對雖然至關重要,但表麵上一定和自己涇渭分明的父母。
案發當晚如此,昨天晚上也是如此。當牛紅豆誤以為他要離家出走,對他責備不已時,隻有他自己知道,他絕不會離家出走。他要保護已經孑然一身的母親,然後伺機處理荒院裏藏匿著的屍體。
但他不能說。如果他說出了這份心意,就好像會捅破心裏的一層什麽紙,令他渾身不自在。
多年以來,隻有他知道父母明明是相愛著的。但他不能理解母親和魯克斌的關係以及父親對此事的態度。有時他看見他們一起說話、談笑的背影,他忽然就會問自己:“我是這對夫妻的什麽人?雖然他們對我很好,但我好像就是有理由敵視他們。如果不敵視,那我自己在大家的眼裏,是不是也會成為無恥之徒?”
他也會問自己:“假如我不是他們的孩子,假如他們的孩子另有其人,那我是不是可以永遠脫離他們,再也不接近他們?”
他忽然覺得自己做不到。每每想到此處,他就有些想哭,恨自己的軟弱。
現在他知道了事情的真相,他更加痛苦絕望。原來父母一直有著無法言喻的苦衷,這些年為了他受盡了非議和屈辱。
一滴眼淚從商京輝的眼角滑落。
孫小聖此時覺得有點兒奇怪。商盛開明明一直忍耐著魯克斌,一直為了保全妻子、守護兒子而暗自承受,怎麽會突然一夜之間就爆發,然後牛紅豆也再不顧後果,寧可承認自己是從犯,也要到公安局舉報魯克斌?
李出陽回憶起昨晚在看守所裏,麵對商盛開時的場景。
李出陽首先開了口:“你其實和牛紅豆一直感情非常好,對不對?”
商盛開麵目嚴肅,搖頭。
李出陽說:“你家牆上那幅慧南禪師畫像,其實是你的,對不對?”
商盛開愣住,不語。
“夜來風起滿庭香,吹落桃花三五樹。”李出陽向他說著自己在網上看到的修禪語錄,“人人盡握靈蛇之珠,個個自抱荊山之璞。”
商盛開的呼吸忽然急促起來。他覺得李出陽的聲音好似慢慢放大了千萬倍,此時竟有震耳欲聾的感覺。
“不自回光返照,懷寶迷邦。不見道。”李出陽徐徐說道。
商盛開用一種完全無法形容的表情看著李出陽。
“慧南禪師是第一個提出回光返照這個概念的人,想必你也是清楚得很吧?”李出陽平靜地看著對麵坐著的男人,“我打聽過了,牛紅豆的姥姥臨死前,也曾經短暫地清醒過,所以你們對於這個事情深信不疑。”
商盛開短暫地錯愕之後,眼圈瞬間紅透。案發那晚的所有畫麵,失控一樣地在他眼前凶猛閃過。
那晚他蘇醒了。他看到了身邊的壽衣和孝服,隨後他回憶起了車禍的經過。他意識到自己還會馬上死去。
他在衣服裏藏了刀,十分明確地奔向魯克斌家。魯克斌由於忙著跑路,並不知道他之前假死的事。把他迎進門後,魯克斌沒好氣地問他過來作甚,他直截了當:“先把東西給我。你答應給我的。”
魯克斌知道他在要那件沾了血的羽絨背心,破口罵道:“不是他媽的跟你說了嗎,事成之後再給你。”
“我現在就要。不然我就不做那事了。”他表現得異常強硬。
“你他媽的瘋了吧?”魯克斌一把把他推到沙發上,抄起茶幾上的遙控器就往他臉上抽,“他媽的愛幹不幹。我明天就去公安局把那臭娘兒們舉報了!”
“你給不給?”他頂著火辣辣的疼痛,瞪著魯克斌。
魯克斌徹底失去耐心,鉚足了勁往他臉上又是一陣狠抽:“你他媽的怎麽這麽牛×?”
他從衣服裏掏出刀子,亮在胸前:“你給不給?!”
魯克斌愣了一下,隨即不屑地笑了:“行啊,你小子長本事了啊,你捅啊,你牛×你就捅啊?誰他媽怕誰啊?你媳婦你不顧了?兒子也不管了?啊?讓他媽他們徹底一輩子恨死你?你個傻……”
“噗”的一聲。魯克斌覺得自己腰間一涼。
緊接著還有第二下,第三下。
他行動飛快,動作麻利。在夢裏,在腦海裏,他對這個畫麵已經演習過無數遍了。
魯克斌倒地後,商盛開站在屋子裏如夢如幻。沒想到他在短暫複活的時間裏,真幹成了這件大事。他這輩子的所有意義,都凝聚在這段神奇而悲傷的時光裏了。
他真想放聲大笑。他脫下一身血跡的衣服,扔掉了行刺用的刀。他不需要隱瞞和逃脫,因為他馬上還會死去。或者說,現在的他,已經是一個死人了。他沒想到,當一個死人,竟然能比當活人更加灑脫奔放。
他跪倒在院子中央,眼含熱淚,朝著西方三叩九拜。他希望佛祖能夠寬恕自己,就算是不能寬恕,他也樂意到地下接受一切懲罰。在信仰和現實麵前,他終究還是選擇了後者。一息尚存之際,他發現隻有自己的雙手,才能真正守護自己深愛著的人。
他回了家,躺在原來被人們擺放的地方,等待死亡的真正降臨。但死神似乎忘了他這茬事,他半天也沒有再次失去意識。隨後他聽到屋外有動靜,然後他走到窗前一看,兒子竟然從院外走了進來。
他預感不太好。因為他聞見了一股柴油味兒。
商京輝聽李出陽敘述到此處,已經淚流滿麵。
“他為了保護你和你媽以後不再受魯克斌的威脅和欺負,想利用好這有限的‘複活’時間,去解決掉你們未來可能麵臨的麻煩,所以才會突然做出殺掉魯克斌的舉動。而你媽也正是以為你爸是‘回光返照’,想在他有限的還能存活的時間裏,了卻他的心事,讓他能夠沒有遺憾地離世,才去公安局舉報魯克斌。”李出陽說。
“你爸猜到是你處理了屍體之後,怕我們突然去鎮上找到你,把你問供了,才拿出之前魯克斌想要讓他報假案的刀子,承認自己殺了人。但他並不知道屍體被你藏到哪兒去了,所以才一直對於屍體的去向閃爍其詞。”孫小聖說。
李出陽看了孫小聖一眼,繼續對商京輝說道:“與此同時,你爸還用簽訂離婚協議的方法給你媽傳遞信號。你媽知道,你爸要與她離婚根本不可能是出於本意,他一定是獲了罪,不想連累她和兒子。然後她才猜到,你爸以為自己還會死去,並且真的殺了魯克斌。這時候她才確認魯克斌是真死了,所以才跟我們改口,說自己並沒有脅從作案。”
“他們,他們……”商京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他們完全可以告訴我是怎麽回事啊。可是他們誰都沒對我說。”
“他們不敢對你說,因為他們怕這種迷信的想法,會招致你的反感。或者說,他們……他們怕你瞧不起他們。”
商京輝嗚咽著捧臉痛哭,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會兒樊小超從遠處跑來:“孫哥,急救車那邊說有個掉下山崖的人醒了,你要不要過去看看?”
“是誰?”孫小聖立即跳下車。
他話音未落,隻見身後躥出一個人影。那人影朝著那邊的兩輛急救車飛快奔跑,手上還有抹眼淚的動作。正是商京輝。
孫小聖忙追了上去。
李出陽走出車外,看著天空中飄落的雪花,輕輕伸出了手。
雪花很美,但落在掌心,也消失得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