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二鳳端著盆經過小護士們身邊時,聽到她們正在說十樓的20號病房,猶豫了下還是拿著盆走了過去。

“十樓20號病房的老人家怎麽了?蘇二鳳將盆放到護士服務台上,傾身問道。

“哎,蘇小姐,怎麽連你都聽說20號病房的病人啦?誰告訴你的?”之前紮頭發的小護士脆聲問著,此時她紮完了頭發,正對著桌麵的小鏡子戴護士帽。

“哦,沒有人告訴我,我早上攙扶一個老大爺回病房,碰巧他也住在十樓20號病房,所以我才看到了你們剛才說的……那個老人家。”蘇二鳳解釋說。

昨晚在十樓值班的小護士這時接過話頭:“我也是聽樓下的同事說的,聽說那個老人家呀,一輩子都沒有結婚,無兒無女,而且他還是一個老兵,參加過抗美援朝呢!

老人家已經在醫院裏不聲不響的躺了兩年了,剛開始還有侄子侄女照顧,後來時間長了親生兒女都不一定能指的上,更何況還是侄子女?

好在那個老人家複員後做起了生意,有些家底,不過算起來可能已經全用來支付住院費用了,聽老人家的侄女說,他們都把老人家的房子賣掉了,用來繳付住院費。

老人家住了兩年多的醫院,一直都是那個樣子,活不過來也死不過去,直到後來他的身上居然出現了腐臭味,聽說那個老人一直有護工照顧的,身上衣服也是每天更換一次,可就是消不掉那種味道。

有一回十樓的同事聽到老人家的侄女打電話,她說她找人算過了,說老人家其實早就應該死了,隻不過心願未了,硬是不讓自己的魂魄離體什麽的,反正就已經是半個死人了,所以從那之後,十樓就傳開了,一說起那個老人家大家都覺得怪瘮得慌的。”

“心願未了?什麽心願?”蘇二鳳心裏湧起異樣的感覺。

“那我們哪裏知道啊,人家家屬也不會跟我們說這些,就是偶爾聽到一耳朵,好像是要找人。”小護士說著打了個哈欠說:“蘇小姐,我下班了,下回有空再跟你聊。”上了一夜夜班的小護士擋不住困意來襲。

蘇二鳳點點頭,端起護士台上的盆子,走向茶水間。

回到病房她繼續幫李允慶擦洗,可心裏還在回想著20號病房,站在老人家床尾時那種悲傷的感覺,那種感覺似曾相識,是什麽呢?

蘇二鳳慢慢停下手中的動作,看著病**的李允慶,片刻之後恍然大悟,那是思而不見,求而不得的悲傷……

也許老人家苦苦堅持著是想見某個人一麵,某個無比重要的人,寧可忍著不死也要見到的人。

也許是她正在經曆著思而不見,求而不得,那種撕心撓肺的感覺太難受,如果可以的話,她想幫幫那個老人家。

可是,老人家並沒有死,她可以感應到活人的記憶嗎?她有些拿不定主意,於是給袁天正發了信息,向他谘詢。

——通常來講昏迷的人腦部活動更活躍,你可以感應亡者靈魂的記憶,應該也可以感應到昏迷的人的記憶。

袁天正很快回複了信息,還附帶發過來一個網絡鏈接。

蘇二鳳點開鏈接,裏麵介紹的是一種叫做“中心練習”的心理訓練方法,通過刻意的練習,可以使人迅速放鬆,緩解緊張,並進入“自我”領域,感知自身的情緒,以輔助治療一些心理疾病,這是一種在美國很流行的心理訓練方法。

——這個練習應該會對你有幫助,你可以試一下。

袁天正又發來一條信息。

蘇二鳳在短信中道了謝,便開始仔細的研讀那種訓練方法。

大概的意思是,先是感受自己身體的每一個部位,使自己放鬆下來,感受自己的存在,然後再把自己抽離出去,以旁觀者的視角觀察自己,以此反複刻意練習,可以緩解壓力,舒緩情緒,找到自己的心病症結等。

蘇二鳳對著手機輕輕點頭,排除那些不可解釋的因素,經常做這種練習確實可以保持情緒穩定,對健康很有好處。

她想起最開始發現自己可以主動跟鬼魂溝通的時候,每每都是發生在自己似睡未睡之時,人在進入睡眠之前的狀態,想來應該就是最放鬆的狀態了。

後來,自己通過集中注意力,使勁的冥想,有時也可以達到效果,不過大部分還是在將睡之時達到的實際效果。

現在想來,整個過程,放鬆-抽離-集中,其實跟這個訓練過程非常的相像。

在醫院裏一天的時間過得如此之快,好像才早上起床沒多久,一轉眼就又到了晚上睡覺的時間,同時也意味著與李允慶相處的時間又減少了一天。

太陽升起又無情的落下,不管蘇二鳳如何祈求,太陽絲毫沒有放慢自己的腳步,轉眼六天過去了,奇跡沒有發生,李允慶沒有醒來,明天就是按照預定計劃送李允慶去美國的日子。

在漆黑安靜的病房裏,蘇二鳳躺在**輾轉難眠,她擔心經此一別便成永別,於是忍不住咬著被子低聲隱忍的哭了起來,哭的全身發抖。

除了李允慶剛剛住院的時候她這樣哭過,之後再沒有再像這樣哭過了。

分離的焦慮,對未來的恐懼,此時將她深深拉入深淵,她甚至無法想象明天太陽再次升起來的時候,她要怎樣麵對。

她控製著自己的呼吸,默默的在心裏做著中心練習,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漸漸地她停止了抽泣,閉著眼睛滿臉淚痕的平躺在**,她感覺自己的身體輕飄飄的,隨後腦中唰的一下仿佛有強光閃過。

在她對眼前的景象反應過來之前,先聽到的是有些走音的廣播喇叭裏傳來的節奏激昂的歌曲: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蘇二鳳適應了眼前的視線,才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寬闊的廣場上,廣場上擠滿了身穿黃綠色軍裝的人,他們每一個都非常年輕,臉上洋溢著那個時代特有的意氣風發,堅毅的眼神裏裝滿了對國家的熱愛!

她的視線不受控製的落在一個麵龐堅毅,身材健碩的年輕士兵身上。

聽著歌曲,她環視一圈,才反應過來,抗美援朝?十樓20號病房的老人家?

她驚訝的長大嘴巴,再次將視線落在那個年輕士兵的臉上,完全無法將其與病**黑瘦幹枯的將死老人聯係到一起。

就在此時,她的耳邊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我參軍那年19歲,就算過去了六十幾年,那段血雨腥風,烽火連天的軍隊生活,仍然曆曆在目,恍如昨日。

有時恍惚中,似乎還能聽到耳邊炮彈飛過的聲音,還有身邊戰友衝鋒的嘶吼聲,然後他們又在我的身邊一個個的倒下……

那一天我們接到上峰急令,悄悄渡過鴨綠江,進入朝鮮東北部,接替那裏誌·願·軍駐·軍的防務,並對駐紮在那裏聯合國軍進行突襲。

那是一場曆時十七天的艱苦戰鬥,由於入朝緊急未能來得及裝備冬裝,我們在朝鮮零下四十度的嚴寒之下,穿著單衣在戰線上與武裝到牙齒的美軍對峙。

那場戰役我們勝利了,大挫了趾高氣昂的聯合國·軍,但也付出了慘烈的代價。

戰場上凍死的戰士數都數不清,餓了吃冰雪充饑,就算雙腿已經凍到壞死,隻要聽到衝鋒號吹響,也會拚命的站起身衝上前去!

蘇二鳳跟隨著老人家的記憶,來到了那人間煉獄般的戰場。

他見到還是年輕士兵的老人,滿臉冰碴的趴在戰壕裏,嘴裏呼著白氣,他用凍的腫大的雙手拿出一個手榴彈,可是手已經被凍得連手指都無法動彈,無法拉出手榴彈的鐵環,他隻好用舌頭,滾燙的舌頭碰上凍的結實的鋼鐵,舌頭一下子就被凍在了上麵,顧不上疼痛拔出鐵環,連帶著舌頭也被生生扯掉一層皮,鮮血直流。

蘇二鳳捂住嘴巴,忍住眼淚,她看到戰壕裏的年輕戰士,端著步槍,身上的衣服被凍上了厚厚一層冰霜,臉上也結滿了冰碴,已經一動不動變成了一座冰雕,可是仍然圓瞪著眼睛保持著瞄準星的姿勢,仿佛下一秒還會義無反顧的投入到戰鬥中一樣。

太慘烈了!

她的耳中再次傳來微微破音的廣播喇叭聲:

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

保和平,衛祖國,就是保家鄉。

中國好兒女,齊心團結緊。

抗美援朝打敗美帝野心狼!

……

生在和平年代的蘇二鳳,小學時甚至拿這首歌來玩鬧嬉戲,抱怨老師為什麽要逼他們唱這麽老土的歌。

直到這一刻她才對這首歌有了深刻的理解,歌曲裏有中國人不屈的氣節,有中華民族的脊梁!

老人家蒼老的聲音再次響起。

在這場戰役中我的戰友幾乎都犧牲了,我在快要凍死之際被救了起來,後來被送到駐軍地區救治,也就是在那裏我碰到了她,一個朝鮮姑娘,她叫樸保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