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夢臣又能做什麽啊?他雖然知道,他的追隨者已經全部變質了,大家都想過他們的好日子。沒有人願意跟隨周夢臣折騰。

這也是周夢臣當初做事犯下的錯誤。

周夢臣當初變革的時候,盡可能減緩矛盾,盡可能用新興生產力填補舊勢力出讓的利益缺口,好讓他的新政,能夠推廣下去。

很多人支持周夢臣,壓根不在乎周夢臣說的什麽,他們在乎的是他們能從周夢臣的舉動之中獲得利益。以利而合,必將以利而散。

周夢臣已經無能為力。

周夢臣問道:“看出問題是一種本領,但是更重要的本領卻是怎麽解決問題。你覺得這個問題該怎麽解決?”

汪可受沉默了好一陣子,說道:“老師, 您真要我說嗎?”

周夢臣說道:“自然,”他微微一頓,說道:“還是你有什麽話,是不願意跟我說?”

周夢臣其實也知道,汪可受的思想非常激進。畢竟是李贄的學生,如果思想不激進才算是奇怪。而汪可受在周夢臣門下,是學了很多東西,也問了很多問題。

周夢臣雖然沒有問汪可受在研究什麽。但是周夢臣通過汪可受問的問題,也揣測出幾分來。

之前不問。是周夢臣覺得還能為汪可受提供庇護。但是今後就不一樣了。周夢臣雖然身體一直很好,但是周夢臣很清楚自己的身體,八十歲是一道門檻。周夢臣也感受到了自己的虛弱。

人到了這個年紀,每多活一天都是賺的。也不敢有太多的奢侈了。有些事情也該了結了。

他想要看看,汪可受這一段時間有多少進展。

汪可受深吸一口氣,說道:“老師當初提出天下為公,以公天下,不以私天下。誠千古不變之理,然而今之天下,真的是公天下嗎?百姓淪落於生死之間,而權貴之流,卻高樓歌舞。這就是老師所言之公天下嗎?”

“你以為之公天下是什麽樣的?”周夢臣問道。

汪可受麵露疑難之色,沉吟了很長一段時間,說道:“弟子,還沒有想明白。但是天下非一人之天下,天下也不是一撮權貴之天下。既然是天下人之天下,當以天下人之利害為利害。”

周夢臣聽了,微微有一些失望。

汪可受繼承了李贄與何心隱的思想,將公天下推廣到更大的領域中。隻是他根本沒有想到該怎麽實踐。而今他所想的也僅僅是一些政治性原則,並沒有與經濟結合在一起。

汪可受說道:“最少每一個人都應該保證自己最低的權力,每一個人都有活下來的權力。”

周夢臣微微一歎,說道:“跟我來吧。”

汪可受連忙上前攙扶住周夢臣,周夢臣在汪可受攙扶之下,拄著拐杖,緩緩地踱步。走在蛇山的小徑上。周圍的學生見到了周夢臣,紛紛行禮避讓。

好一陣子,汪可受才攙扶著周夢臣來到了周夢臣的住處。李雲珍見了,也迎了出來,兩人攙扶著周夢臣坐下。

李雲珍比周夢臣小一兩歲,其實到了他們這個年紀,一點點的年齡差距,一點也不明顯。不過,似乎是李雲珍是女人,女人的平均壽命要比男人高,或者是因為李雲珍是醫生。對養生更有心得。

反正李雲珍對周夢臣身體好多了。至少而今健步如飛,不用人攙扶。

而今李雲珍也在黃鶴樓書院任教,教授婦科。也讓黃鶴樓書院醫科之中,婦科成為了王牌院係。

李雲珍說道:“夫君,你而今少走路,多休息。”

周夢臣坐下之後,長出一口氣,說道:“好知道了,你幫我找一找,找一疊手稿。因為在紅色的木匣子裏麵,對上麵有五顆星的,對,五星出東方利中國的圖案。”

李雲珍說道:“你放東西,從來是亂來。很不容易找的。”

於是,李雲珍絮絮叨叨,一邊絮叨,一邊尋找這個匣子。

周夢臣一邊看著李雲珍的背影。

而今的李雲珍身形早已走樣,遠遠地看去,再也看不出當年窈窕的身影,但是幾十年朝夕相伴,卻是周夢臣最喜歡的人了。

有李雲珍的嘮叨,仿佛才是世界上的幸福所在。

不論是前世,還是今生都沒有半點區別。

好一陣子,李雲珍說道:“看看,是這個嗎?”

李雲珍將一個匣子遞過來,說道:“是這個嗎?”

周夢臣拿過來一看,的確有五星圖案。如果說李雲珍是周夢臣塵世之中的幸福。那麽這個匣子之中,就是周夢臣被時光洗滌之後,留下後世唯一的信念了。

是的。周夢臣退下來沒有多長時間,就預感到這個局麵。

正如他幾十年秉政經曆,反觀後世曆史,他才忽然感覺,近代史的種種苦難,或許並不是沒好處的。最大的好處就是物極必反,。

是的。曆史帶給國家的,不僅僅是底蘊,不僅僅是傳承,甚至不僅僅是好處,還有壞處。那就是曆史包袱。

周夢臣秉政之中最討厭的就是大明本身帶來的曆史包裹。

周夢臣從來不覺得,工業革-命發生在中國,就不會迅速傳播到全世界了。最少周夢臣知道,在萬曆征日之戰後,清點戰利品時候,就發現了日本已經有一座相當規模的軍工廠,就有大量蒸汽機。

而今很多蒸汽機都在西方落地生根了。

如果大明就此故步自封的話,隻能如大航海的事情的西班牙葡萄牙一般,雖然有先發優勢,最後泯然眾人矣。今後很有可能是一個老大國家。雖然體量很大的,但是因為種種內部原因,在世界強國第一梯隊之中,卻未必能登頂。

大明內部問題必須處理。

不。是中國的內部問題必須處理。

政治家的思路有時候很冷酷。

周夢臣的親朋好友,。但是周夢臣卻沒有怎麽考慮過。他唯一可惜的是,他要親手為自己的功業埋下第一胚土,

周夢臣也有為自己的考慮的想法。

人到了這個年紀,如周夢臣這樣的人,什麽都有了。更多是掛念自己的身後名。

縱然周夢臣不插手,估計也有一場風暴。隻是這風暴的方向卻是未定的。周夢臣隻是想讓為這一場風暴奠定方向。

而他手中匣子裏麵的東西,就是周夢臣這些年努力之一。是用馬克思思想與方法-論,來分析大明近幾十年的經濟數據。可以說是中國版的《資本論》。

與真正的《資本論》相差多少。周夢臣就不知道了。

畢竟,周夢臣也沒有讀過。

隻是周夢臣根據一下理論反推出來的東西。

當然了,除此之外,還有周夢臣這麽多年對大明社會的觀察與洞見,

這是周夢臣後半生的心血精華所在。

雖然汪可受而今還沒有達到周夢臣的要求,但是周夢臣的身體,讓他擔心,這些手稿傳不出去了。

周夢臣輕輕撫摸這個匣子,遞給了汪可受,說道:“這東西,你回去之後好好讀讀,有什麽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我八十大壽過後,你就離開武昌吧。”

汪可受大吃一驚,說道:“老師,弟子有什麽做錯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