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輝笑著進了值班室:“劉大夫,我認真考慮了,還是要出院。”
中年女主治醫生抬頭看著蘭輝,不說話。
蘭輝在大夫麵前來回走幾趟:“大夫,你看,我多正常!”
劉大夫笑了:“裝吧。作為你的主治大夫,我可以負責地告訴你:你長年久坐,生活極端不規律,平時吃素太多,身體素質不好,你的手術傷口比常人愈合慢。你還在痛。”
蘭輝:“比手術前好多了。大夫,我真的必須回去。”
劉大夫:“危害,我昨天都講了。”
蘭輝:“可能大出血,可能引發傷口感染,可能出現其他並發症。我願意簽署《離院責任書》。”
劉大夫站了起來:“我改個稱呼,叫你一聲蘭縣長。沒我這個主治醫生簽字,你走不了。”
蘭輝:“這我明白。”
劉大夫:“我有幾個問題,非常希望蘭縣長能如實回答。”
蘭輝:“請問吧。”
劉大夫:“北川離了你蘭輝縣長,天會塌?”
蘭輝:“不會。離了誰地球都照樣轉。”
劉大夫:“你要是做了開胸開顱的大手術,一住院住半年,你分管的工作就停了?”
蘭輝:“肯定不會。”
劉大夫:“好了。你並不是不可替代的。我很想知道你為什麽還要執意回去工作。”
蘭輝:“大夫,今天,我就敞開了講講吧。我是土生土長的北川人,小時候的夢想,是做一個像大禹一樣能為人類做出大貢獻的大人物。後來,長大了,我才明白豐功偉績很難做出來。我就想做個什麽時候都問心無愧的普通人。劉大夫,後天,是‘5·12’大地震五周年紀念日,我不想在醫院裏度過這個日子。清明那天,我寫了一首詩,你可以當作順口溜聽聽:今天是團聚的日子。回小城的路上,呼喚又響起在耳邊,那是母親催在昏黃街燈下捉迷藏的我們回家。親人們哪,我不隻今天才看望你們,我時時都在探望,在半山腰杏花梨花的那塊巨石上,在所有北川都稱為望鄉台的巨石上。今天是清明節,今天是親人們團聚的日子。不好意思,年輕時我做過文學夢,現在偶爾也還寫點長長短短的不知是什麽東西。五年前的後天,我最愛的母親去給我買織毛衣的毛線,地震了。她被列入了北川近五千失蹤人員的名錄裏。我想在她五周年忌日的時候,到曲山鎮,給她燒點紙錢。劉大夫,地震的時候,我差點也被垮了的山埋了,死裏逃生一次。五年來,我至少有五回,一次又一次與死神擦肩而過。北川的群山,都叫大地震搖晃鬆掉了。一到夏季,不是泥石流,就是別的次生地質災害。這幾年,我的車被山上滾下來的石頭砸傷過十幾次,擋風玻璃就碎過三次。這幾年,我熟悉的人好幾個遇難了。還有幾個很好的兄弟,自己結束了自己。死,對我來說,早就不可怕了。我分管北川道路和安全工作三年了,一千八百公裏各種道路,我熟悉,幾十上百座山,哪裏危險,我也熟悉。大夫,天氣預報說,今年北川的雨季提前,雨量還大,我真的擔心。如果我在綿陽養我的病,恰恰在這時,北川出了重大的人員傷亡事故,我這個分管安全的副縣長,還能苟活嗎?我隻不過是得了個痔瘡啊,大夫。真開胸開顱,我還能原諒自己,因為一個痔瘡,我蘭輝不在崗位上,我當了逃兵,我,我,我還是個人嗎?……”
劉大夫擦擦眼淚:“求你別說了。我同意你有條件出院。”
蘭輝連聲說:“謝謝!謝謝!”
劉大夫:“你這可不是一般的痔瘡。北川離這兒不遠,我希望你每天能來醫院換次藥。我希望能把你治好,我也不想失敗。請你把你的手機號碼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