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正月十五。

瑞雪紛飛,華燈初上,幾處弄堂口皆是一派張燈結彩,無處不是喜氣。

華玉陶瓷製造公司。

“師父,大好事啊,電視台的記者聽說了咱們家陶瓷公司的產業,特地到這裏來,說是要采訪師父您老人家,給咱們公司做宣傳呢。”年輕的學徒欣欣然跑進了屋子裏,對那滿頭銀絲的老人說道。

老人品了一口清茶,將茶盞放下,略略將頭抬起,她那麵容上已經印刻滿了風霜的痕跡,瞧模樣,已是年近耄耋之人。

她那一雙凹陷的眼眸之中已載滿了辛酸,卻寫滿了洗盡鉛華一般的沉靜。

她隻是淡淡地看了那學徒一眼,聲音不鹹不淡,仿佛凝著看透世事一般的淡然,“將他們打發走吧,我不想見他們,就說我年事已高,行動不便。”

“可是,師父……”那小學徒搓著袖口又撇了撇嘴,似有些不甘心,“我們知道師父您不喜歡拋頭露麵,也知道這樣的年歲行動不方便,不是我們不體諒您,實在是這樣的機會難得啊。”

“電視台那邊的人說了,師父您接受了這次的采訪,就會幫咱們把公司產業的品牌推廣到歐洲各個國家,給咱們增大銷量。”

“他們說了隻是采訪您幾句話而已不會讓您太過於勞累的,師父您看,好不容易能有有這種好機會,這樣好的機會如果就這麽錯過了,那不是太可惜了嗎?”

“推廣到歐洲……”聞此言,老人的眸子顫了一下,好似有什麽情思被融入了那雙滄桑卻也美麗的眸子之中。

頓了一頓,她複又將頭低了下,抬起了那雙布滿了老繭的手,撫摸著無名指上的那枚銀戒。

那銀戒好似戴在她的無名指上已經有了年頭,早已褪去了色澤,然雖光色黯淡,卻一塵不染,像是被小心地守護了數載春秋。

良久,她才撫摸著銀戒,用著那沙啞的聲音喃喃而語,“推廣品牌到海外,是你一直以來的心願吧……”

小學徒似乎沒能聽懂她的話,蹙了蹙眉,不解地看著老人,凝神道:“師父您說什麽呢,是誰一直以來的心願啊?”

“罷了,沒什麽。”老人收回了思緒隻是深深吸了口氣,像是將所有的心緒都按在了心底隻是淡若清風一般地搖了搖頭。

她複又正了正神色,轉頭,對那學徒說道:“那就依他們的意,你去告訴他們吧,說我來日收拾了好,就去接受他們的采訪。”

“太好了,師父!”見老人答應了下來,那小學徒自然是歡天喜地,“我這就去告訴他們!”

學徒說著便風風火火的轉身跑了出去,老人坐在檀木椅子上,默默的望著那欣欣然的背影,眼中流轉著一層複雜的光影。

這一刻,好似看到了年輕時候的的自己,奈何時過境遷,走過了半個世紀的光景,青絲已然做了白雪,到底空城惘然。

默了良久,她又將眸子低下,落在了指上的鑽戒上,眸子微微顫動了一下,最終還是沉沉地閉上了雙眼,化作了一聲交融著百年風霜的歎息。

“快快快,今天是電視台的記者來采訪咱們師父,可必須要好好打點著咱們公司,千萬不能出差錯了。”

“必須要把咱們的店麵布置得氣派一些,這可是咱們一整個公司的門麵呢。”

聽聞電視台的記者采訪在即,華玉公司的夥計與學徒都欣欣不已,提早便在公司裏布置了上。

門店內,滿是鮮花與各種陶瓷製品,自是排場無限。

隻見老人扶著台階把手,一步又一步,艱難地從樓上緩緩走下。

“哎呀,師父您怎麽出來了啊,當心千萬別摔倒了。”學徒見到了老人,連忙慌慌張張地跑過去扶她。

然老人隻是淡淡地搖了搖頭,道了兩個字,“無妨。”

“師父您瞧,我們把店麵布置成這個樣子合您的意吧。”其中的一個學徒急著問道。

老人抬起頭,隻是淡淡望了一眼,這色彩斑斕似乎都未能入得了她那一雙看遍了世事的眼眸,而她的眼中,卻帶有尋覓之意,好似在找歸尋的方向。

學徒不解,便問:“師父,您在尋找什麽呢?”

“婉軒呢,婉軒被放在哪裏了?”老人的眼眸中罕見地泛起了殷切之色。

“師父,婉軒我們也找出來了,您瞧,放在這裏呢。”學徒指著門邊的那一盞青白瓷瓷器回答道。

老人的目光隨著學徒的指向到了那個方向,卻發現那隻是一個無人注意,不甚起眼的一個小角落,隻見她眉頭一皺,慎重地搖了搖頭,“不行,一定要把婉軒放在正中央。”

學徒聞言有些不解,“師父,婉軒都是幾十年前的老品牌了,也不是我們新推出的產品,您為什麽要把這麽個老品牌放在正中央呢?”

老人未曾多言,隻是麵色凝滿嚴肅,“我叫你照做你照做便是。”

“噢。”那學徒也不敢多問,隻得聽了老人的吩咐,溜溜地將那青白瓷製品搬到了門店的正中央之處。

老人不言,隻是默默凝望著那青白瓷工藝品,眼中流轉著萬千漣漪。

不多時,電視台的人便來了,在他們的前前後後的布置下,展開了這一次的采訪。

隻見那年輕的記者手執話筒,對著攝影機朗朗而道:“大家好,今天我們來到了大家心之所向的華玉陶瓷製造公司,見到了大家期待已久的白經理。”

“眾所周知,華玉陶瓷製造商是全中國最為著名的陶瓷製造公司,他們用了半個世紀的光陰,打造出了各種具有中國民族特色的陶瓷製品並將產業推廣到了海外。”

“而貴公司的總經理白經理,則是從民國時期一路見證了風風雨雨,走到新世紀的人。如今白小姐已年近九旬,今天我們萬幸請到了白經理來參與我們此次采訪。”

“那麽我們先來問一下白小姐。”記者將話筒遞到了白婉瓷的麵前,“聽聞您當初是自己一個人將貴公司的產業興辦起的,而這一辦,就用了您大半輩子的光陰。”

“當初正直新中國剛成立之際,在那個社會還沒有完全開化,一個孤身女子想要興辦起這樣大的產業並將其推廣更是不易之事。”

“可是您卻辦到了,您將這一切都做成了,您成了陶瓷製造業的領軍人物。敢問白經理,是什麽樣的動力支撐著您,能夠將陶瓷產業發展到今天這一步呢?”

老人的眼中似有一汪清泉緩緩**漾開,麵對攝影機,她並未見得怎樣緊張局促,仍是如往昔一般平靜。

她隻是淡淡轉回頭,翕動著唇瓣,用著那沉靜卻也融著滄桑的聲音訴說著曆盡萬千塵埃的世事,“不過是一直堅守著年少時的夢想罷了。”

她頓了一下,眸光又向下垂了幾分,用那布滿了老繭的手輕輕撫摸著無名指上的鑽戒,聲音又多了幾分深沉,“是我和他共同的夢想,這些年從未敢忘。”

“他?”記者不知其中意,聽得了她這話不由得愣了一下,“白經理您所說的這個他是?”

老人將頭抬了起來,輕輕吸了口氣,雙眸閉了一下,幾秒後,複又將其睜開,聲音宛若深不見底的潭水,“他是我的丈夫。”

“您的丈夫?”記者聞言也不由大異,“據說白經理這一生未曾婚配,那您的丈夫是……”

“不。”老人深深搖頭,聲音中透著一股深沉的力量,“我在很久之前,就已經和他許下終身之諾了。”

“他雖未在我身旁,卻也從未走遠。這些年,我帶著與他共同的心願創辦產業,用一生的時間去完成這個諾言。”

“如今我終於做到了,他大抵也看到了。我複興了產業,推廣了傳統手工藝,不負他所托,也不負自己所願。”

“若我功德圓滿,或許,也到了該去尋他之時了。”

老人的眸光落在了窗外,那滄桑的眼眸中似有什麽亮的東西盈盈閃爍著,雖有淒愴,唇角卻掛著笑,布滿了皺紋的麵頰上,是曆經了光陰荏苒後,歲月不可洗滌的風霜。

許是老人的身子實在經不起勞累,不多時,便結束了采訪。一切打點好後,學徒們便將老人送了回去。

月色入戶,月光落在了那小小一方窗畔,那老人斑白的發絲上。

十五之月自是渾圓當空,籠著團團白霧,在這清涼之夜,透著爍爍之光。

老人獨自一人坐在了窗畔,仰望圓月,唇角勾勒起了一抹若隱若現的笑容,低眉,將那碗中熱氣騰騰的湯圓送入口中。

那味道香甜,滿口的酥香之中,似已浸透了百年的光影。

“明軒,你記得嗎,今天是元宵節啊。”老人碰著碗筷喃喃而道:“今天,我們當然還要一起吃湯圓,說好了,這一輩子都不會變。”

“你知道嗎?”老人抬起頭,長長吸了口氣,倚在了窗畔,望著圓月,眼中光影閃爍,“你要我做的,我都做到了。我用一生去興辦了陶瓷產業,做到了將華興,玉蘅春開辦起來,也將我們的品牌推廣到了海外。”

“我替你見證到了這太平盛世,也替你實現了所有的心願,你大概是能夠看到的吧。”

她頓了頓,眸光漸漸下垂,“該完成的我都已經完成了。轉眼間,就是幾十年的光影,走過了這麽久沒有你陪伴的歲月,我的一生,終於要到盡頭了。”

“你等一等我,在等一等,我很快,很快就會來找你了。下一世,我們再也不要曆經那麽多的風雪,再也不要途徑亂世顛沛流離,我一定要尋到你,與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永生永世,不再分開……”

老人的眸光漸漸黯淡,靠在了窗畔,漸漸,緩緩地閉上了雙眼,泯滅了所有的聲息,唇角卻始終嵌著那一縷安詳的笑容。

曆經了半生的滄桑,這一刻,我終於得以解脫,得以去尋你了。

下一世,惟願河清海晏,你我攜手,共續一生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