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聚首

昏睡,其實是一種最好的休息,不僅讓身體得到了放鬆,還有大腦,和心靈。

悲傷的時候,如果睡著,醒來之後,傷痛的感覺就會減少,淡淡地殘留在心裏,隻是不知何時又會風起雲湧。

如此說來,一旦感情出現斷檔,無論是如何激烈的情緒,都會恢複平靜,哪怕是在夢中哭醒,也會有短暫的,一刹那的平靜,就像是記憶的切麵必須要連接起來才能產生豐富的情感,其實,會造成傷感的,也隻是記憶而已,如果沒有記憶,人類就不會有感情吧。

然而,對於自己哭過,流過眼淚這件事,君文乙軒始終覺得不可思議,就像是失憶了一樣,簡直不能相信自己會在別人懷裏那樣子哭,回想的時候,覺得那件事和自己毫無關係。

即使是那個目睹七戒墜海的夜晚過去後,他同樣是從昏睡中清醒過來,躺在碧若家的沙發上,那張以往七戒很喜歡橫著,用報紙或書蓋住臉打瞌睡的沙發,即使是這樣一張留有愛人氣息的沙發,也沒有引起他的情緒波動。當時,隻是在安靜的房間裏呆坐了一會,看碧若始終沒有回來,他也就不聲不響地走了。

回到家中的他愛上了窗台下的地板,坐著抽了幾根煙,最終因為抵抗不住疲倦,又睡著了。

再度醒來,是次日的早晨,朗朗晴空,陽光明媚,和過去無數個早晨似乎並無二致,他甚至覺得,或許過一會七戒會來他家蹭早飯,或者是找他出去早鍛煉,自從兩人確立了戀人的關係之後,七戒非常勤快地往他家跑,一日三餐都在他家吃,一切仿佛回到了他剛剛救出七戒,兩人同居那時……

不過,當他洗完澡,呆呆地看著玄關處牆壁上的電話,他知道,一切已經不同了,七戒再也不會從他家的大門走進來,用冷漠的語氣,卻微笑著說:“餓死了餓死了,我看我還是搬過來住吧!”

開玩笑!那樣子的人,怎麽會說消失,就消失了呢!

連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而七戒的房間,所有的物品,都會在第一時間被軍方凍結,他的任何一件東西都不會讓任何人接觸,哪怕是他使用過的日用品,他的衣服,他保存的,JESEN送給他的上耳夾……

雖然他沒有去確認過這件事,不過這是慣例,更何況七戒是軍方的機密。

都說東西會留著主人的氣息,而他卻得不到一件能記錄七戒氣息的物品,不過,那些虛幻飄渺的東西他也不需要,他要的是真實的七戒,一個活生生的七戒。

真正確信七戒已經不在,是在第二天的晚上,而悲傷則是一點一點累積,剛開始的時候,除了迷茫的空洞感以外,其實並不會有強烈的悲傷,但是隨著時間的流逝,單獨的時光越來越長,越來越清楚以後的日子都不會再見到七戒,和調到後勤部的分別有著天壤之異,當大腦能夠去思考這種“分別”的意義,悲傷才泛濫地湧出,然而,卻已經過了流淚的時機,隻能在平靜中悲傷,強壓住胸口的痛覺,慢慢地煎熬。

但是,無論怎樣,他都沒有理由變成一個會哭的男人,他甚至有些討厭“眼淚”這種東西。八歲在修羅競技場都沒有哭過,為什麽卻在不可能哭的時候,哭了呢?

為什麽,過去看到七戒流淚時,會覺得那是堅強,現在,自己哭,卻顯得那麽軟弱。

現在,他甚至害怕想起在空島和七戒纏綿的那一夜,雖然當時他有一絲後悔,可現在卻連回想的勇氣都沒有。

說到底,他覺得自己其實比想象中貪婪,因為沒有被愛的感覺,所以不能接受七戒就這樣離開。

因為連被愛過的感覺都開始產生懷疑,才害怕,自己的孤單。

沒有留下任何痕跡,身上沒有任何可以確立彼此愛過的證明,和伸出手握住空氣的感覺一樣,最後,唯一剩下能拿來支撐自己的,竟然隻有當初的纏綿過程,這就是所謂的“囧囧”的意義嗎?或者是囧囧使然,必須通過一再地強調當初占有過對方的身體,才能讓自己相信,自己是被對方愛著的。

不,像他這麽脆弱的人,七戒怎麽會愛上他呢。

七戒喜歡的,七戒的雙眼所向往的,即使一再強調是平淡的生活,然而其實是強大的事物吧!

其實他從很早以前就發現,能夠占據七戒心靈的,都是強大的事物,七戒的天xing裏,明明有著向高處攀登的意念,隻是七戒自己都沒發現吧,他其實天生,就喜歡強者。

比如說……

這種無厘頭的胡思亂想,在非常恰當的時刻中斷了,避免了自己去承認一個殘酷的事實。

就這樣,他醒了過來,身處在有著土灰色水泥牆壁的房間裏,後來,他知道這間簡陋的房間屬於雙子月的其中某一個村落,村莊在很久以前因為居民搬遷,早就已經廢棄了,被少數幾個流民作為歇息的場所,還有被執行任務的部隊當作臨時驛站,就比如說,尹正帶領的一支兩百人左右的中隊,這個數量是一艘巡洋艦的基本配備人數。

尹正?對了,就是他醒來後一直懷著不可思議的心情注視良久的男人,或者按照對方的年齡來說,應該還能稱之為“少年”。

之所以,他不能完全確信那是他幾個月前才見過的少年,是因為他曾認為,尹正是那種穿任何衣服都能體現出瀟灑帥氣的男生,其中,也應該包括灰綠色的野戰服吧?

但是眼前這個有著和尹正一模一樣臉龐的人,為什麽卻把衣服穿得那麽……

唔……他找不到恰當的詞形容,總之看著那張臉,再看他身上的衣服,就是覺得紮眼,很不諧調,就像看見一位麵容整潔的紳士穿著乞丐服那麽別扭。

他一開始以為,對方靠在窗下的牆角邊,抱著衝鋒qiang彎起膝蓋,以一種讓人覺得小心而機警的姿勢閉著眼,應該是睡著了,可是對方卻突然開口說話。

“你那麽長時間盯著我,是想不起我是誰了,還是在思考怎麽報答我?”

聽到了聲音,君文乙軒已經百分之百確定,眼前的人一定就是尹正本人,不管他的衣服穿得如何別扭,他的臉沾滿了煤炭似的汙跡,他的頭發長了許多,並且碎而雜,貼著頭皮垂散,光澤暗淡,劉海已經長至鼻尖,沒有經過任何修剪,任其隨xing地遮蓋雙眼……盡管一切都在顯示著,這個人是一位戰地的軍官,由於缺乏營養而有些麵黃肌瘦,不過,那種狂傲的口氣,應該是無人能模仿的。

在複雜的情緒驅使下,讓君文乙軒看著尹正,竟欣慰地笑了一下:“我聽溫寶寶說了後勤部的變故……還好,至少你看起來安然無恙。”

“哼,看來你這個人真的是很容易激發人的傾訴囧囧,寶寶居然會跟你說那些事。”尹正冷冷地諷刺道。

真的是“安然無恙”嗎?

不,隻要不是瞎子,誰都能看出發生在尹正身上的變化,不需要說明,他就已經知道,這家夥在短短幾個月裏一定遭遇了令人無法想象的變故。

就比方說,那雙黑亮的眼睛,此刻竟然像刀子一樣堅韌銳利。

“下巴脫臼了就不要用那麽難聽的聲音說話,弄得像隻破娃娃似的,就算想讓你做點什麽事報答我,你也隻能躺著浪費糧食吧?”

如同在故意拒人於千裏之外,這些話,讓君文乙軒一時半會又開始懷疑他是不是尹正,總覺得聽起來充滿荊棘般刺人,且吝嗇小氣的話語,實在不適合他認識的那個狂妄家夥。

果然,是環境所逼嗎?

說起來,他和溫寶寶,到底為什麽會出現在戰地,後勤部又怎麽會發生那麽多事……

他注意到尹正骨瘦嶙峋的手腕上已經不見了那根皮質的手鏈,本想忽略尹正的忠告,繼續開口詢問,卻被尹正冷冷的眼神瞪得無話可說。

而尹正沿牆站了起來,把純黑色的狙擊qiang往身上一背,靠著窗門點起煙。

那種低頭,半垂眼簾點煙的姿勢,雖然也不缺乏魅力,卻始終讓人覺得過於頹廢。

他敞開的皺巴巴的衣襟裏,是失去了光澤而顯得蒼白暗沉的膚色,銀色鑰匙項墜也不見了。

“話說,你怎麽會和寶寶在一起?還帶他來這種地方……差點就被當作敵人幹掉。還好隊裏有軍醫跟著,幫你檢查過了,沒什麽內傷,還好你走運。”略微彎著身子,將手肘撐在窗台上,保持頹廢站姿的尹正,用一種陌生的充滿防備意識的視線,看著君文乙軒。

君文乙軒這才想到,在自己昏迷期間,已經乘坐軍艦抵達雙子月了,應該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吧?

溫寶寶和古淵現在在哪呢?

他轉頭看著尹正,尹正**了一下嘴角,冷笑道:“對了,忘了你現在不方便說話。”他吸了一口煙,夾著煙蒂的手指和溫寶寶一樣,骨瘦如柴。

不知為何,看到他的那雙手,君文乙軒竟有種惋惜的心情,曾經,它們應該是多麽漂亮的一雙手。

尹正的視線微微移動向別處,悠悠地歎了一口氣:“我好不容易擺脫寶寶,結果,你又把這瘟神帶來了。”

君文乙軒皺了下眉頭:“瘟神……”

“他成天對我死纏不休,有他跟在身邊,我就倒黴,不是瘟神是什麽。”尹正冷酷絕情的話讓君文乙軒聽了很不舒服。

他不太清楚溫寶寶和尹正這幾個月的境況和遭遇,但是他能感覺到,尹正這樣評價溫寶寶,對溫寶寶來說不公平。

“他肯定騙你說,他是從雙子月逃出去的吧?隻要他這麽說,然後又說臨時改變主意了,你們就會帶他回來。哼,也隻有你這個笨蛋會上當。”此刻,嬉皮笑臉的尹正讓人很有囧囧,想衝上去揍他。不過,君文乙軒沒有這麽做,因為談論著關於溫寶寶的事,還不至於讓他氣憤到那個地步。

他純粹隻是覺得尹正的話很刺耳,讓人心情鬱悶。

“你馬上就會看到,這地方一毛不拔,唯一值錢的,就是外麵停的那艘軍艦,我的小隊正在執行任務當中,至少要在這破地方待十天半個月吧,這期間能吃的東西隻有野生的甘果,大部分時間肯定是要餓肚子的。”

尹正一邊轉向窗外,凝視著已經漸漸泛紅的天邊,淡漠地說著話。

“我跟你說這些,是讓你提前做好心理準備,想吃東西,就自己到村子西邊的樹林裏去摘,不過要碰運氣,不是每棵樹都長果子,眼神好,或許能飽餐一頓。在這裏餓死了,沒人管你。大家都是豁出xing命,才到這地方來的。”

所以,你也豁出xing命了?君文乙軒暗暗鎖住眉頭。

尹正慢慢地踱到門邊,把門打開,在一縷夕陽餘暉之中,回眸笑了笑:“哦,對了,你餓死了,或許能拿來喂我的花豹,它也好幾天沒吃東西啦。”

像惡作劇的孩子似的,故意說著威脅人的話,然後,門就被粗魯地關上了。

君文乙軒還沒來得及問溫寶寶和古淵的情況,尹正就離開了,透過狹小的窗,他看見那個有些陌生,並且令人感到遺憾的背影漸漸走向遠處停泊的軍艦。

這間屋子,正好窗和門都是正對著軍艦的,巨大的深藍色的艦艇泛著令人覺得視覺疲勞的金屬色澤,把尹正的身影吞沒。

其實,對於君文乙軒來說,戰地的艱苦早已是習慣得像一種生活,他並不在乎餓幾天肚子,甚至有耐饑的經驗,雙子月他曾經來過,所以聞到了屬於當地特有的硫磺氣味,他的鼻子也能很快適應。

但是,對於尹正變得陌生的說話方式,反而卻難以適應。

就在他想起小雨的時候,尹正回來了,推開門,身邊居然跟著一頭花豹,和它的主人一樣,眼神比以前凶悍,體形卻消瘦了。

尹正輕輕拍了拍豹子的腦袋,這隻由周瑜命名的,叫“男朋友”的花豹非常溫順地到牆邊匍匐著,用舌頭舔著前爪末端的血印,渾身卻仍散發著令人顫栗的危險氣息。雖然是凶猛的獸類,卻忽然讓人覺得,它的眼神有點可憐。

這可憐,或許是萌生自君文乙軒自己內心的,他總是不由自主地想,這隻默默地舔著傷口的豹子,多麽像它的主人。

但是,一旦看著尹正的身影,就不會有這種讓人憐憫的感覺了。

尹正在屋子裏唯一的木櫃中翻出紗布和鑷子,然後蹲到花豹前,巨大的花豹在他麵前卻像聽話的小狗,用令人覺得憂傷的眼神看了看主人,當尹正扶起它受傷的前爪時,它則把頭別向另一邊。

那樣子,真是太像……狂了……

君文乙軒越看,越莫名地覺得有些不忍。

尹正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仔細地用鑷子挑出花豹爪子裏一根又尖又長的鐵錐,看了看,厭惡地丟開,接著往爪子上綁繃帶。

君文乙軒靜靜地看著,看尹正認真處理傷口的樣子,看他綁完繃帶,撫摸著花豹的頭,並露出令人覺得傷感的溫和微笑,對豹子說:“沒事了,以後要小心點。”豹子把頭一伸,往他脖子裏蹭了蹭,他撫摸了兩下,便把豹子趕出房間。

回過頭來,他像是抱怨似地對君文乙軒輕歎著:“你看看,有你在,它就隻能睡外麵了。”

豹子畢竟不像小狗小貓,一旦野xing激發,難保不會襲擊陌生人。

“小雨呢?”君文乙軒問出一直徘徊在嘴邊的話。尹正冷冷淡淡地回道:“他在我哥哥家。”

想了想,對尹正的姐姐尹莫靈到是還有點印象,至於“哥哥”,他實在懶得深究下去。

“你把他寄養到你哥哥家去了?”君文乙軒關心小雨,忍不住追問。

尹正皺了皺眉,不耐煩地看著他,“叫你不要說話,你耳朵聾了嗎?幾個月不見,真是變得又囉嗦又懦弱,受了點傷居然哭成那樣。”歎了口氣,他又點起煙,仿佛煙是他生命的一部分,每時每刻都不能離開它。“以後不要在我麵前哭,我很受不了你那樣。”

君文乙軒垂下頭,木然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用歎氣聲表示回答。

他認為,第一次是意外,而且那時候意識模糊,是最缺乏防備和自控能力的時候。“哭”這種事自然不會再發生第二次,他也沒有理由再哭了。

然後,話題在還沒開始前,就結束了。

他看得出,尹正不太想理會他,或許是幾個月前分別時的隔閡,或許是尹正遭遇的世故所致,總之,對於尹正xing情的細微變化,以及後勤部的動**,他想要表達一些關心,卻硬生生地被尹正拒絕了。

由於導致不能說話的原因是下顎脫臼,所以其實也不方便吃東西,連喝水也困難。索xing餓著就餓著吧,兩三天不成問題。

尹正的小隊似乎很忙碌的樣子,半夜三更的時候,他從窗戶看到軍艦又起航了一次,然後大約在一個小時後回來。

那時候,適應不了身體傷患的他躺著睡了一會,其實除了躺著,也做不了別的事。聽到軍艦的聲音後,他掙紮著坐起身,沒多久,隻見尹正大步雷霆地邁進門,往牆角一坐,抱著機qiang就睡。

屋子裏點的是油燈,微弱的亮光使得尹正所在的角落顯得無比昏暗,君文乙軒甚至看不清他是否閉上了眼,不過看他良久不出聲,想來,應該是打算就那麽睡了。

夜晚無風,可是氣溫降低了許多,蓋著被子的君文乙軒感覺到冷,於是就想到蹲牆角的尹正。

“喂……你睡了?”

“對,我睡了。所以你別吵行不行?”

在尹正不耐煩的語氣中,君文無聲地歎了一下。

“不好意思,床被我霸占了……”

“你霸占的是我家花豹睡覺的地方,我在這一直是睡牆角的。”

君文乙軒愣了一下,幾乎是下意識地問:“為什麽?”

“因為隨時需要出去巡邏。——而且,隨時可能開戰。”

為什麽,他會覺得,尹正保持平穩淡然的聲音,聽起來卻讓他覺得酸澀呢?

同樣身為軍人,其實在出任時時刻保持備戰狀態是常識,對君文乙軒來說並不陌生,但看著縮在牆角抱著機qiang仿佛時刻都充滿攻擊xing的尹正,心情就格外複雜。

聯想起幾個月前那個打扮時尚,衣著前衛,帥氣瀟灑,充滿著時代潮流感,渾身帶著對潮流極其敏銳的學生氣的尹正,如今在眼前的畫麵簡直就像是一個嬉皮士的諷刺。

這個高傲的人,即使遭遇了巨大的變故,也還是不肯在別人麵前流露悲傷吧?

一個高傲得,甚至不允許自己悲傷的男人……

和自己一樣,排斥悲傷,卻反而被悲傷壓垮……

“為什麽你會——”

“你的下巴不疼了嗎?廢話那麽多。”

話題顯然沒有持續的可能,君文乙軒無奈地閉上眼,決定還是保持沉默的好。

但是當他警覺到來自床邊的壓抑空氣,顯然是由於那裏站著一個人時,他猛地睜開眼,隻見尹正低頭俯視著平躺在**的他,背著窗戶,所以隻能看清一個模糊的黑色輪廓。

尹正目的不明地,忽然把他抱起來。

“幹什麽?”他淡淡地問。

“閉嘴!”

命令人的時候,到是一如既往的很有氣勢……

大步走出門,拐了個彎,在一邊是荒蕪平原一邊是稀落村莊的夜景中,尹正抱著他走向他完全不知道目的地為何處的方向,他不知道怎麽開口問,啞然地看著尹正模糊在夜色中的臉龐,卻對他絲毫不會產生警惕。

大概是從對方身上,感覺不到危險吧,雖然尹正確實是散發著如豹子一般危險的氣息,可是這樣被抱著的時候,卻不覺得自己會被害。

來到一間大同小異的屋子前,尹正大腳一踹,踢開門:“小殘,這家夥今晚睡你這,讓個地方出來!”

使喚人的語氣,也是一如既往的囂張。

一個和之前同樣簡陋昏暗的屋子裏,和尹正年齡差不多大的少年走入光下,並不是睡眼惺忪的樣子,而是穿著規格相同的野戰服,手拿機qiang,隨時準備出戰的樣子。

少年在門口一愣一愣地看著他們:“啊?中校,怎麽你又改變主意啦?”

中校……在他晉升為中尉的時候,尹正也由少校晉升為中校了啊,應該是建立了什麽功勳吧。

“有這家夥在,我根本睡不著。該死,老子我幾天沒睡了,再搞下去,非變神經病不可。”

“哈哈,中校,你昨天殺了那個俘虜時,真的是有點神經過敏,他隻是撒了個謊而已,你何必那麽當真。”

這個名字就讓人覺得晦澀,笑容雖然開朗,卻還是帶著晦澀氣息的少年譏笑著和尹正攀談起來。

“我痛恨騙子!”尹正小聲嘀咕了一句,然後大聲說,“讓這家夥在你這呆一晚上,明天我會安排人把他送走。”

少年殘皺著眉頭,用斟酌的目光打量了一下尹正懷裏的人:“你不是說,讓他跟著我們嘛?”

“你剛才猜中了,我改變主意了!”

“哦哦,好吧,反正你反複無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無法開口的君文乙軒聽他們一來一往,語速快得讓人喘不過氣。

而後,尹正衝入屋內,卻愣在床邊。

“這個人怎麽在你房裏?”帶著極度厭煩的口吻,他質問著他的隊員。

與此同時,君文乙軒低頭看**,雖然人影被黑暗所籠罩,根本看不清楚,不過他可以辨認出,躺在**的是古淵。

殘跑了過來,低頭看著**的男人,摸摸頭發:“中校,不是你把他安排在我這的嘛,他到現在都還沒醒來,你現在,又要搬第二個過來,我的床就那麽點大,你自己看著辦。”

“他怎麽了?”君文乙軒聽了小殘的話,感覺到古淵的情況不比他樂觀。

尹正卻說:“腦震**吧,我真懷疑他是裝死。”

這期間,他站在床邊,一直抱著君文乙軒,因為床隻能睡一個人,已經被古淵占了。

而他似乎也並不覺得這樣的動作有什麽不妥,可是君文乙軒卻有種別扭的感覺。

他想開口讓尹正把他放下,但是一來嘴巴辦不到這件事,二來來自尹正身上的強勢氣息讓他冷靜地思考後,認為這個提議一定會被狠狠駁回。

“他是你隊友吧?”

尹正如此一問,讓君文乙軒忽然想起重要的事。他看著尹正,謹慎地深吸了一口氣:“這個人叫古淵,你還記得嗎,那本小說裏的‘古淵’。”

尹正一怔,猛然瞪向**的男人:“你說,他是……!”

其實,君文乙軒已經認為,應該沒有值得自己去做的事了,不過現在,他卻有些感慨,難怪當日他舉qiang自殺沒有成功,或許是上帝認為,留著他,讓他活著,還有必要的“用途”吧。

仿佛是冥冥之中早已安排好的,那些雜亂無章的線,如今都交織匯聚在一點了。

“狂,那本書,是他弟弟寫的。”

說是第二天就送走,但其實對於正在執行任務的部隊根本不可能臨時調動人手護送君文乙軒離開。

等古淵從昏迷中醒來,並且能和他們交談,已經是兩日後的事了。期間,君文乙軒一直都是處於平躺的狀態,和古淵一間屋子,不過是用被子鋪在地上,臨時形成的“榻榻米”。

兩日內,他見過溫寶寶三次,一次是把“阿爾法”搬到他們的屋子裏,說:“這件東西很重要吧,重要的話就放身邊。”

說完,把箱子丟在君文乙軒身邊,就走了。看不出是恢複了體力,還是依然忍耐著饑餓,在幹柴似的外貌下,其實已經分辨不出身體狀況的好或不好,不過至少看起來沒有什麽外傷。

第二次是和尹正一起,來看看古淵醒了沒有,之後,默默地跟在尹正身後上了軍艦,尹正既沒有表示討厭,也沒有表示允許,然而兩人像是隔了一堵無形的牆,溫寶寶始終不敢靠得太近,而尹正雖然沒有刻意拉開距離,卻完全不理會他。

看到這一幕,君文乙軒不禁有些同情溫寶寶。

這孩子,應該是把尹正當作很重要的,不能舍棄的人吧?不然其他人都散了,為什麽他卻跟著尹正來到這裏呢?

義無反顧地追隨著老大,卻被老大當空氣一樣對待……君文乙軒在一陣頭疼中停止了思考,那些亂得像毛線一樣複雜的事,他已經沒有精力去把它們整理出頭緒來了。

叫殘的少年給他換紗布的時候,似乎是在自言自語地說:“溫寶寶這個人真是難相處啊,像他這麽不聽命令的士兵,我還是第一次見到,中校也真是辛苦,這時候即使幹脆地趕他走,還是會不依不饒地跟過來吧,結果,中校不想帶他一起執行任務,他還是自己跑來了,不過就這點來看,我到是覺得他挺可愛的。”

“像他那麽對長官死心塌地的人,中校其實沒必要像躲瘟神一樣躲著他,你覺得呢?”殘用非常認真的表情問道,君文乙軒並不清楚自己該回答什麽。

“不過,他們倆還真都是奇怪的人,中校不太喜歡別人太親近他,溫寶寶呢,不但不跟別人親近,還不讓別人親近中校,看起來……有點像主人和隨從的關係吧,聽說,中校家世還不錯的啊,不過家世好的人怎麽會來這種地方呢。啊,雖然覺得他們以前或許發生過什麽事,但和我無關,我也不好意思問太多啦。”

殘用淡淡的口吻抱怨著,抓亂一頭還算整齊的金發,說不出是隨xing,還是健談。

然後,當君文乙軒餓得頭暈眼花的時候,尹正丟給了他一個野果子:“我吃不下了,給你吧。”

他捏住野果子,饑餓已經讓他無法拒絕任何食物,但是內心卻很詫異。

食量驚人的尹正,在如此饑寒交迫的環境裏,怎麽會出現“吃不下”的情況?

自己,居然受到了恩惠……令人不太想接受的恩惠。

他默默地吃掉果子,故意不去思考“尹正省下食物留給他吃”的事實,這個訊息自動地被大腦屏蔽了。

第三次,就是在尹正默默坐在床邊,叼著煙似乎在沉思什麽地看著古淵目不轉睛,溫寶寶一直靜靜地站在他身後,一聲不吭,低著頭,不知道是在發呆,還是在想心事。隻有當尹正的煙快抽完的時候,他很自覺地遞上一根新的,尹正也很自然地順手接下,說了句謝謝。

那句謝謝,完全沒有感情的流露。

再然後,古淵才剛睜開眼,尹正就迫不及待地開口,似乎那句話他早在心裏徘徊了數千遍。

“你的名字叫古淵?你應該……還有一個網名,叫‘一片羽毛’吧?”

古淵沉默地看著他,良久之後,微微點頭:“是。你是……”

“豺狼。”尹正沒有說他的名字,也沒有說他的網名,而是報出了一個綽號。當古淵眼中閃現出驚訝時,君文乙軒知道,這個綽號比姓名和網名更具有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