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土將靈力與晟黯儀對接的前一夜,她遣走了白鶴,也沒有以神誥昭告天下,隻是和珩一起靜靜地坐在神女殿,望著殿內不能更熟悉的一花一木,她安靜而沉默,平靜得一如曾經他們一同在昆侖度過的日日夜夜,似乎他們還有明天。
珩望著她,她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清澈明亮,映照著天地間的一切純粹和無暇。
後土久久沒有開口,隻是靜靜地看著她,燭光倒映在她臉上顯得毛茸茸的,褪下了身為創世神的高不可攀,她也隻是個十八歲的少女,她眼如秋水,盈滿哀傷,看起來更接近自己本來的年紀了。
其實她也是舍不得的吧。
或許有那麽一瞬,她對他也會是由一點點心動的?
珩不敢細想,他很怕會得到否定的回答。
給他一個希望就夠了,不論希望是真是假。
燭光漸漸弱了,到底還是不能拖下去了,後土開口:“阿珩,鬆雲沒有足夠的力量來運轉晟黯儀,普天之下除了五神隻有你可以操縱晟黯儀,我要你維係它的運轉,將靈力度灑四界,直到我湮滅為止。”
或許是那一夜太溫柔了,他到底還是沒有忍住,伸手撫上後土的臉,微微一笑:“神女,我可以替你。”
後土也笑了,像清晨掛著露珠的扶桑花緩緩綻開:“阿珩,我從不懷疑你的實力,隻是你或許不知道,我加入淮桑之戰時隻有八歲,後來卻超越了四神登頂戰神之名,你猜猜為什麽呢?”
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她等不及他的回答,迫不及待地說:“因為我是至高神哦。”
——至高神。
他心裏一緊。
“唔,你或許沒聽過這個稱呼?”後土想了想解釋說,“如今有五位創世神,都是經過淮桑之戰的勝者,但其實在淮桑之戰開戰前女媧姐姐便用八卦圖占卜,顯現出了天命,卜圖並未告知我們淮桑之戰是否會勝利,卻預言五位神中會有一位超越創世神成為至高神,至高神將為四界帶來新的法則。”
“但那時我們一心隻記掛淮桑之戰,也隻以為是占卜出了錯,現在想想怎麽會呢?女媧姐姐是萬民之祖,如果女媧姐姐的八卦圖占卜都出了錯,如今的卜術也真真是無稽之談了。”
後土笑了起來,仿佛在講什麽有趣的故事,而不是在講那些所謂的天命是如何一步步把她推向死亡的。
後土笑完就望著他,一字一句地說著:“所以阿珩,這件事,隻有我能辦到,這,是我的義務。”
後土有意隱瞞了這個故事背後殘酷的一麵,她的語氣風輕雲淡,似乎是想告訴他自己不過去四界走一遭,讓他不必擔憂。
其實他又怎麽會不知道呢?
世人皆羨慕神長壽無憂,卻不知權責並重,人雖無靈力,卻可重入輪回,神長壽無疆,代價便是無法輪回,創世神在四界有絕對的話語權,卻也意味著不得善終。
她是第一位至高神,淩駕於萬靈之上,生來尊貴,至高無上。
但同樣的,他都不敢去想她的未來。
所幸,她有所隱瞞,他也是。
世人隻知鬼蜮森然恐怖,卻不知鬼蜮作為禁忌之地,也是禁術流轉之所。作為鬼蜮曾經的一方霸主,他見了太多試圖用禁術提升自己靈力而誤入歧途灰飛煙滅的惡鬼,但他生性聰穎,靈力、法術,一切晦澀難懂的辦法於他也不過是掌中玩物,隻是跟在後土身邊多年,他學著後土的樣子一直研習正道,從未有人知曉這位藏在神女殿內的神,卻是普天之下唯一懂得禁忌之咒的。
傳說,凡融靈者,用自己的全部靈與血為器皿,可使死者複生,亡靈重現,自此二者同生共死,一脈相承,不分你我。
雖然從未有人成功過,但他隻能賭,賭他們會活,最不濟,不過共死。
“好。”珩壓著嗓子答應了後土。
她望著他,唇角微抿,動了動身,想要湊近他,最終她忍住了,撇開了頭,聲線微微發顫:“阿珩,再陪陪我吧。”
他舔了舔唇。
她想吻他。
但她克製住了,她最終還是沒辦法放下自己神的身份。
不過幾天前的事情,回憶起來卻漫長得好像一輩子。
他望著晟黯儀。
少女那句“再陪陪我吧”仿佛還在耳邊。
這是他,唯一一次違拗她的話。
晟黯儀不愧是出自戰神之手,和她做過的所有武器一樣,漂亮、精致而實用,每一個機關都恰到好處,它的核心更是精美絕倫——那兩塊呈太極樣的雙魚玉佩,陰陽兩玉一黑一白,相生相克,相愛相殺。
那是她傾注的全部靈力,也是她死亡的推手。
珩伸手取下其中的陽極玉佩,她習慣了人間的生活,連幻化靈力都幻化成了人間上好的羊脂玉的樣子,陽玉入手溫潤細膩,但在接觸到他指尖的一瞬,純白的陽玉卻陡然變成了玄黑。
他一愣,瞬間明白了為什麽。
這是晟黯儀對他的懲罰,無聲控訴著他玷汙了他的神明。
他手撐著臉,笑起來,最後變成狂笑,像是發現了什麽好玩的事。
他喃喃自語:“你看,我從來不是美玉,連晟黯儀都知道,我是假玉,是一塊包藏禍心的石頭,真正的美玉,是你啊,我隻是映照出了你的樣子罷了,你怎麽會這麽毫無保留地信任我呢,甚至從來不曾懷疑我……太傻了,真是太傻了……”
他笑得流出淚,苦澀與悲傷卻在心頭泛濫成災。
遏製住情緒,他知道自己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他轉身將陽極玉佩掛到少女的脖頸,繼而又將陰極玉佩戴在自己身上。
枯骨,靈血,靈知,咒術。
萬事俱備。
融靈術開始前,不知怎的,珩又想起了那個倒黴師弟曾和他說的話:“師兄,逆天而行必遭天懲,神女也不會願意看到你為了她徹底放棄神脈墮落成惡鬼的,更何況惡鬼的存在本身就違反天理,最後都會化身成無情無知的殺戮機器,你何必放棄神格去做毫無意義的事情……”
嗬。
果然是個木頭,什麽都不明白。
她曾說世間有靈,萬物可愛。
但他不這麽認為,他恨透了這個世界,荒蕪殘破,到處充斥著離別、陰險和狡詐,隻有她善良、赤忱。
神明也好,惡鬼也罷,他不在乎自己什麽樣。
他是隻很想,很想很想再見她一麵罷了。
靈力入體,少女的臉色由慘白漸漸恢複了血色,珩的意識漸漸退散,握緊少女的手卻始終沒有鬆開絲毫。
此後,她的枯骨將在他身體裏重新長出血肉,枯死的樹和嬌豔的花會融為一體,生生世世,誰都無法分開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