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慕楠還是蘇言塵?”我忍不住再次問道。
“你這女子甚是奇怪,本將軍不認得你,更不認得你口中所說之人。”他連眼皮也懶得再抬一下。
我不再多言,幹脆轉過身去將整個後背貼向鐵籠。
月色稀疏的夜晚分外安靜,我們兩人隔著鐵籠各自想著心事。
那人突然冷笑道:“你這般守著本將軍,不怕有難以承受的後果嗎?”
“嗬!”我回他一聲冷笑。
我有何好怕的?該害怕的應該是身陷囹圄的他吧?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之後,遠處響起幾聲奇怪的鳴叫,
我察覺出情況有疑,便向遠處看去。但見點點星火正向營帳處蔓延。
籠中之人說了句:“太遲了,你怕是難以脫身了!”
我尚來不及做出反應,那火已鋪天蓋地襲來。
瞬間,人們的尖叫聲、呼喊聲響徹雲際。
煙霧繚繞中,我看到了緊急部署戰局的父親、驚慌失措卻不得不強作鎮定的將士們,還有,那個淡定地打開鐵籠自裏麵鑽出來的蘇言塵!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轉變得快!
待天微亮時,營地的一切已是麵目全非。舉目望去,除了個別殘留的營帳骨架,再無完整的裝備。
人們的臉上皆是塵土滿麵、神情落寞。
昨日的興奮恍是一場諷刺與笑話!
“報!”士兵衝過來氣喘籲籲地說道,“雲帥,城池危矣!”
雲非客疲憊的眸子裏好似要滲出血來,他仰天長嘯:“我雲家軍不畏艱險,誓死衛國!”
將士們跟著宣誓:“不畏艱險,誓死衛國!”
“我與你們同戰!”我附和道。
眾人好似沒有看到我的存在,直接從我的身邊繞了過去。
是夜。
搖曳的火影,衝天的血光,穿越鼎沸的人聲映照在我慘白的臉上。
我身著素衣、披頭散發地跪在地上,以祈得到一點點的寬恕。
人們路過我的身邊,無不向我淬上口水,再狠狠地咒罵上一通:
“就是她拚命護那敵國將軍,這才使他得以逃脫!”
“正是她放虎歸山,才有今日的破城之災!”
“誰知道是不是他們父女聯合在一起投敵賣國呢?”
“這話可不敢亂講……”
“都要國破家亡了,還有什麽說不得的!”
人們憤怒的目光從四麵八方向我射過來,那滿滿的殺意令我不寒而栗。
突然,人群中響起異常的**。我向前望去,但見人們紛紛丟下武器列隊向城門外湧去。
伴著城門打開的聲響,“我們要歸降!”的呼聲震徹天際。
我的耳畔依稀響起“老天負我”的嘶吼,我的心髒被重重一擊。
我踉踉蹌蹌地衝向人群,拚命地喊道:“父親!”
然而,回應我的卻隻有嗚嗚的風聲。
終於,我在一堆屍體中找到了身中數箭的父親,鮮血漫過他厚厚的盔甲,將周圍的土地染成了猩紅色。他的身上插著多支弓箭,每一支都透著森冷的寒氣。
他怒睜的雙目,大張的嘴巴,無不在控訴著對命運的不甘。
“父親!”我大聲呼喊著撲向前去。
一個巴掌狠狠地甩在了我的臉上,我來不及看清麵前之人,便被一腳踢出了數米之遠。
“你有何臉麵見雲帥,你有何臉麵存活於世!”
我透過眩暈的視線,看著麵前那張憤怒至極的麵孔,一張似曾相識的麵孔。我快速地搜索了一遍腦海裏的記憶,卻仍是想不起來。
一個身形微胖的矮個男子怒道:“我寧願洗一輩子恭桶也不願見你這張臉!你比那恭桶還要肮髒、醜陋!”
他的身後整整齊齊地站著幾個人,都是似曾相識的模樣:唇角上長著豆粒大黑痣的男子、手指殘缺的瘦男子……他們皆身著盔甲、手執長矛。那長矛上閃動的寒光與他們眼底的怨恨交織成無數利劍嗖嗖地射向雲亦然。
“雲帥今日腹部受敵、遭受背叛皆是因你而起!你,罪該萬死!”
“雲帥一世英名,怎生了你這樣的女兒!”
更深的悲慟湧上了心頭。
雲非客已圓滿地奔赴了自己的宿命,而我呢?我的宿命是什麽?繼續糾結而迷茫地活著嗎?
不!一個無法左右自己靈魂之人,一個無法掌控自己行為之人又有何臉麵苟活於世?
我跪行著向前:“讓我再看父親一眼吧!”
一人伸出腳來再一次將我踢出老遠。
我掙紮著起身,卻見那幾人將雲非客的屍首扛在身上,“雲帥,末將送您回家!”
他們揮舞著長矛抵擋著來自四麵八方的明槍暗箭,他們趟過屍身血海,投向被黑暗吞噬的遠方。
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
我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來,廝殺聲在我的頭頂呼嘯,漫過耳膜,直擊我的心髒深處。
我抬眼望向城樓,城樓之下,那個似慕楠又似蘇言塵的男子此刻如猛獸般吞噬著南貞的城池。
而我,竟成了那個助紂為虐之人!
我捂住疼痛的胸口緩緩往台階上走去。
風將我的秀發高高撩起,使我的身影看起來形同鬼魅。然而,人們無暇去關注我的存在,偶爾有人向我看來,卻也隻是一瞬間的停留。
我終於站到了城池之上去俯視那洶湧的人群,他們嘶喊著、掙紮著,似要拚盡全力尋找最後的解脫。
在我的眼裏,那是永無止境的絕望!
一張戴著麵具的臉仿佛近在咫尺,他的唇角勾出一個迷人的弧度:“綃兒,孤帶你回去!”
我對著空氣拚命地搖頭,“不,我哪兒都不要去了!”
我想讓一切靜止下來,尤其是自己這荒誕不經的軀體!在這個軀體裏,那無時無刻不在沸騰的思緒、無時無刻不在奔流的血液折磨得我好累好累,我好想讓它們安靜下來,就此長眠!
廝殺聲卷著嗚嗚的風聲灌入我的耳中,我卻好似什麽都不曾聽到。有弓箭沒入我的身體,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疼痛。
突然間,有無數飛蟲漫天襲來,將我團團圍住。
有人發出驚呼:“好多蟲子!”
更多人向我看來。
一串聲音從腦海中傳來,仿佛風嗚咽著穿過樹梢,雨細碎地敲打著台階,使聞聽之人變得幽怨、煩悶。
“你是荔菲綃!”
我抓狂道:“不,我是雲亦然!”
“嗬嗬嗬,那誰又是阮汐?”
我捂住耳朵瘋狂地怒吼:“不!我誰也不是,我隻是我!”
“休想!”強烈的回音自體內傳來久久地縈繞於耳。
我伸出雙手舉向天空,看它們像兩隻僵持已久的宿敵彼此對峙卻在夜的蒼涼無邊裏虛無的像一團空氣,我忍不住發出一串冷笑:“我不信毀不了這肉身,毀了它,我便誰也不必是了!”
我猛地衝向前去縱身躍下。
血色在火光的映照下開出了一大片妖冶的花。
久久的黑暗之後,灼目的光亮撲麵而來。睜開眼,是滿樹的花開,與延綿不絕的綠波,清新的香味漫過鼻腔,引人沉醉。再沒有紛飛的戰火、殘忍的廝殺,一切都那麽的靜謐、祥和。
如此活著,真好!
然而,我試著移動身體,卻發現自己滿身血汙根本動彈不得,不久前城樓上的縱身一躍映入腦海,促使我瞬時清醒過來。莫非已入了極樂世界?
“你終於來見我一麵了。”
似曾相識的聲音仿佛來自於很久遠以前的記憶,而我,卻怎麽也想不起來曾於何時何地何種情形之下聽過。
我努力尋找著聲音的來處,但見一紅衣女子立於雲杉樹下,隨風而動的衣袂、婀娜輕盈的身姿,是那麽的熟悉。女子的麵顏在紅紗的掩映下若隱若現,我仍是看清了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
“荔菲綃!”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喊出了這個名字。
卻見麵前突然多出一位紅衣女子,她自另一個方向盈盈而來。女子的妝容濃烈、妖冶,那眼神詭異、陰冷,任誰望上一眼也難免心驚肉跳。
“阮汐!”我再次喊出了一個名字。
阮汐點了點頭,在一處空地上站住,那裏瞬時開滿了豔麗無雙的花,無風而搖曳,奇異的芬芳在空氣中蔓延開來。
“不死不滅的滋味是不是很難受?”
同樣的聲音來自於阮汐。
我終於想起這聲音曾在哪裏聽過。
“回音。”我喃喃自語。
荔菲綃又語:“真是可惡,我好不容易找來的肉身,你竟然要毀掉?你是我的奴隸,唯有我能決定你的生死!”
阮汐望向荔菲綃:“何必揪住她一人折磨?這世上生靈無數,你可寄身於其他的肉身。她求死,給她解脫便是。”
荔菲綃冷笑:“你以為今時的自己便是解脫?還不是繼續做我的奴隸!”
阮汐回道:“至少我,不再有疼痛。”
兩位紅衣女子的距離如此遙遠,她們隔著花海、隔著雲亦然、隔著雲杉樹。
我好想大聲地說:“我不是你的奴隸!”
然而那聲音卻啞於自己的喉腔,我拚盡力氣竟發不出一絲聲音。
我極盡抓狂,欲衝向荔菲綃討一番公道。
卻有兩道紅影撲麵而來,嗖地一下消失不見。
一切虛幻也在瞬間消失不見,我再次回到了現實的世界。
蝕骨的疼痛,冰冷的觸感。
另有聲音傳入我的耳畔:“稟告蘇將軍,這裏有位女子。”
我尋聲辨認,映入眼簾的是一隊兵馬,他們正虎視眈眈地俯視著自己。
我的身下是一片冰冷的屍體,幹涸的血跡將自己的衣衫沾染得一片斑駁。
我動了動身,發現自己的四肢皆僵硬不堪。
“帶回北薺充奴!”一個騎著黑色馬匹的男子遠遠地喊道。
“稟告蘇將軍,她受傷過重,怕是無法行走。”
“既是如此,那便供弟兄們享樂吧!”
“謝蘇將軍賞賜!”
隨著士兵們一聲歡呼,他們一擁而上,將我圍在其中。
我聽著那些**的笑語,內心焦灼之極。
“大膽!你們誰敢碰我?”她厲聲呼喝。
“哈哈哈,你們瞧,這娘們還有脾氣呢。”
“不錯,不錯,這娘們不錯,地方也選得妙。在一片屍身之上享用美色,這是咱們至上的榮耀哪!”
“我是你們蘇將軍的女人,你們誰敢動我?”我聲嘶力竭地喊道,“速請你們蘇將軍前來見我!”
“她說是蘇將軍的女人?”
他們停下手中動作,開始竊竊私語。
我衝向蘇士清離開的方向喊道:“蘇士清,你若敢負我,我化成厲鬼也不會放過你!”
“還是向蘇將軍請示一下吧,若是這女人撒了謊,咱們再收拾她也不遲。”
不一會兒,一陣馬蹄聲傳來。眾人站立兩邊,恭維迎候。
蘇士清走近,目光炯炯地審視著我。
“聽說你聲稱自己是本將軍的女人?軍中無戲言,你可知撒謊是要付出代價的!”
我透過散於麵頰的頭發向蘇是清看去,那張好看的臉如斯陌生。我暗自感慨:他非慕楠,亦非蘇言塵!
“唉!”我輕歎一聲,“蘇將軍這麽快便忘了嗎?那一夜,你我曾獨處於月色之下,身體相偎、互換心事。身為一名男子你是不是該對我負起責任?”
“原來是你!”蘇士清恍然,他的唇角微微勾起,“不過,你這女人臉皮可真厚,為了活命竟連廉恥之心都不要了?”
我冷哼一聲:“我非惜命,隻是不願受辱罷了。我曾為護蘇將軍尊嚴不惜與整個南貞陣營為敵。蘇將軍已將我害得眾叛親離、國破家亡,難不成還要將我的尊嚴踐踏到萬劫不複嗎?”
“好,我給你尊嚴!”
蘇士清揮揮手,“弟兄們,撤了!”
“且慢!”我將他叫住。
“怎麽?”蘇士清望向我,戲謔道,“你不會真的要跟本將軍回去吧?本將軍對女人毫無興趣,你不要枉費心機了。”
“哈哈哈……”
眾人笑作一團。
“你還欠我一匹馬!”
蘇士清眨了眨眼睛,對眾人吩咐道:“還她一匹馬!”
有人牽過一匹馬送到我的身邊。
“且慢!”我再次叫住了蘇士清。
“尊嚴與馬,本將軍都一一奉還,敢問這位姑娘本將軍可還欠你什麽?”
“扶我上馬!”
蘇士清挑眉,問道:“哦?這也是本將軍欠你的?”
“自然!我如今身負重傷半分也動彈不得,如何上馬?你不幫我扶上馬,任由我留在此處自生自滅,難道不是對我的侮辱嗎?”
“姑娘言之有理啊!”眾人的情緒異常高昂,他們一起調侃道,“將軍,這債得還徹底啊!”
蘇士清佯裝生氣,拿起鞭子便要抽打他們。眾人笑著一哄而散。
轉過身來,他麵無表情地對我說道:“雙臂借我一用!”
“什麽?”
“你若不配合,本將軍如何扶你上馬?”
我略一猶豫,便伸出雙臂環住他的身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