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尚衣局調往昭陽殿,是一樁令很多人羨慕的事情,尤其是同寢屋的小姐妹們。

“柳依,你總算是得償所願了。從此以後,你一睜開眼便能欣賞到榮王殿下的傾世之姿。這是何等的福分啊!”

“是啊,我曾有幸遠遠地望了一眼殿下,簡直是太俊美了!若天上真有神仙存在,大抵是殿下的模樣。”

“這世上的男子分為兩類,一類是殿下,一類是其他男子!”

我聽著她們對蘇言塵的極盡溢美之詞,忍不住想:蘇言塵死於我之手那日,不知這天下有多少女子的心要破碎一地。

辰時,昭陽殿。

蘇言塵剛踏入殿門,便有眾人圍上前去。

她們依次伺候他淨手、掃塵、更衣,待周身煥然一新,他方緩緩踱步向殿內走來。

對於蘇言塵的潔癖我早有耳聞。

他每日要沐浴六次,換衣數次。

昭陽殿的婢女們每日所忙的差事便是不停地洗衣、熏香、伺候梳洗。

在我為他換下當日的第十套衣衫之時,我忍不住在心裏罵娘:堂堂一代戰神竟淪落成如此熊樣!

真是可歎可悲,可喜可賀!

午後,他倚靠在軟榻之上小憩。質地柔軟的月白色中衣鬆鬆垮垮地罩在身上,天然的富貴慵懶之氣。

在光線的籠罩下,他那張好看至極的臉一半明媚,一半陰霾。

好像是刻上了時光的脈絡,一半當下,一半過往。

今日天氣不錯,宜行勾引之事……

我起身,將熏好香的衣服往他身邊送去。

獵物就在嘴邊,令我垂涎百尺。

一步,兩步……

我的每一步皆是輕盈婀娜……誠意滿滿。

忽有一人影閃在我麵前。

伴著“嗖”的風聲,我的後頸挨了重重一劈。

我正欲抬眼,膝蓋窩處再挨了一擊,我被迫跪倒在地。

蘇言塵清冷疏漫的聲音響起:“紅玉,點到為止。”

“是,殿下!”

一道紅色衣影自我眼睛餘光處晃過。

素聞蘇言塵府內養著一群影衛,他們個個武功高深,寸步不離地守護著蘇言塵的安全。

尤以駐守在他寢殿內外的影衛最為謹慎與強悍。

今日一見,果然如是!

感受到一道鋒利的目光向我射來,我趕緊正了正身子。

“奴婢正要給殿下送衣……”我委屈巴巴地解釋道。

他看了一眼我手中捧著的衣物,緩緩起身,“為本王更衣!”

“是,殿下!”

我答應得輕鬆,心裏卻是分外的忐忑。

我做得了繡工,浣洗得衣物,卻獨獨不知該如何伺候人穿衣,尤其是伺候一個男人。

我笨拙的雙手在他身上反複折騰,卻怎麽也找不到門路。

不一會兒,我竟急出了滿頭大汗。

這真是生平頭一次係列……

他竟樂出了聲:“你笨手笨腳的樣子倒是有趣!”

我的狼狽之相落在他眼中卻成了一件無比新鮮好笑之事。

我有些氣惱,說出的話卻是乖巧至極:“奴婢頭一次距離殿下這麽近,是以,有些緊張。”

“這回倒不像是演的!”他莫名來了一句。

我手中動作一頓,莫非,我從前種種落在他眼中皆是裝腔作勢?

倘若如此,他又為何一次次容忍我演下去?

正沉思間,王公公走入殿內。

“殿下,藺書望求見!”

“帶他來昭陽殿吧!”

藺書望之名我幼時便有耳聞。

他是鄢國頗有名望的文臣,曆任三朝太子太傅,亦是蘇言塵曾經的老師。

藺書望的身影剛出現於殿門口,蘇言塵卻借我的手將已經係好的腰間束帶解開,任衣服鬆鬆垮垮地覆在身上。

他用力捏了一把我的臉頰,“乖,下次別這麽笨手笨腳!”

我恍惚了一瞬,他好似是,有意為之?

藺書望微微一怔,繼而向前施禮:“參見榮王殿下!”

蘇言塵慵懶地往榻上一坐,對下人吩咐道:“為藺太傅看座!”

“老臣多日未見殿下,頗為掛念,這才不請自來,若有叨擾之處還望殿下恕罪!”

“藺太傅客氣了,你我之間無需多禮!”

他們一來一往,又說了數個回合的客套話。

如此無聊的對話,令我聽得昏昏欲睡。

想必那蘇言塵亦是百無聊賴,他偏頭衝我一笑:“柳依,適才藺太傅向本王推薦了一個賞花的好去處,擇日本王帶你去那裏賞花,可好?”

我被問得發懵,卻是福身,莞爾,“殿下盛寵,奴婢感激不盡!”

蘇言塵甚是滿意我的表現,他用折扇玩弄起我的衣袖,極富挑逗之意。

而我亦是各種迎合,與他秋波明送、互動頻頻。

藺書望終是坐不住了!

他如芒在背,無奈搖頭,“殿下果真打算如此渾渾噩噩下去嗎?無論是陛下,還是老百姓皆對殿下寄予了厚望,殿下萬不可玩物喪誌、自暴自棄啊!”

蘇言塵終於停下了與我的胡鬧,他望向藺書望,自嘲道:“本王這雙手如今連弓都拿不起來了!除了玩女人,又能玩什麽?玩泥巴嗎?”

藺書望張了張口,終是說不出話來。

氣氛突然壓抑了起來。

整個大殿安靜得可怕,落針可聞。

良久,藺書望站起身來,“殿下保重,老臣告辭了!”

藺書望的聲音有一些哽咽,為本已蒼老的麵容更添上了幾許荒涼。

蘇言塵望著藺書望漸行漸遠的背影,默默地喚了一聲:“老師……”

他的下頜線緊崩著,整張側顏如精雕細琢般的完美。

我卻在那張臉上讀出了淡淡的憂傷……

想必他憶起往日種種,亦難免心生感慨:曾經的師生之情怎就淪為今日這般疏離、陌生之境?

據我的部下說,蘇言塵滅了鄴蜀之後,在鄢國的聲望空前高漲。

從朝廷到軍隊,從鄢國境內到附屬國,蘇言塵皆得到了一致的擁護。

而鄢國君王蘇烈卻突然收回了蘇言塵的兵權,並一道聖旨立下了懸而未決的儲君之位。

蘇言塵作為嫡出的長子,竟與儲君之位失之交臂。

聖旨一出,那些極力維護蘇言塵的臣子皆得到了重罰與打壓。

餘下之人為了明哲保身,皆紛紛與蘇言塵劃清了界限。

這其中便包括了蘇言塵曾經的恩師藺書望。

蘇言塵於一夜之間幾乎失去了所有,親情、愛情、友情、師生情,還有他年少的**……

“柳依,你可知人在極度悲傷時會是什麽反應?”

“稟殿下,奴婢不曾悲傷過……”

除了憤怒,我著實還未曾體會過其他更激烈的情緒。

若是我遭遇了如此巨大的背叛與傷害,我誓必為自己討回一個公道!

我寧可趕盡殺絕,也絕不委屈自己!

我凝望著那張好看的側臉,柔聲道:“但,奴婢懂得,重情重義之人是易碎的。在意的愈多,便愈是小心翼翼,懼怕得不到,懼怕回不去。”

不期待,不失望,不憋屈,又何來悲傷?

“懼怕得不到,懼怕回不去……”他重複著我的話語,黝黑的眸子裏隱隱有水色的氤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