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無人關注之時,我悄悄起身離席,來到了雲汐小築。

阿令正在花叢間忙碌。

我剛想打聲招呼,卻看到阿靈正站起身來。

“您來了。”

阿令麵向院子的另一處恭恭敬敬地施禮。

“嗯,過來看看她。”

一個男子的聲音。

這院裏另有他人?

我好奇地走過去,待看清那人的麵貌,我忍不住吃了一驚。

“李伯父。”我福了福身。

自上次父親壽宴上匆匆一見,我與李昇已許久不曾謀麵。姐姐在李府自戕而亡,雲李兩家的情誼亦是名存實亡了,我們今日在此意外相逢,怎能不震驚,怎能不感慨?

李昇顯然也是驚詫莫名。

“然兒,今日不是你的生辰宴嗎?”

“嗯,出來透口氣。”

他們沒有更多的話可說,正冷在那裏之時,阿令走了過來。

“遵您囑咐,我每日給花澆水三次,施肥一次。您看,它們的長勢還不錯吧?”

李昇點了點頭,俯身去看那花草,他對阿令說道:“看到這花就如同她站在麵前。”

“有您這樣牽掛著,她可是要含笑九泉了。”阿令說著溫暖之語,神色卻是難以琢磨。

三人同時沉默了。

同在一個院中,三個人各自欣賞一片花草,各自想著心事。

我在賞花間隙悄悄打量院子,以期尋到這院子的另一個入口。

“不用找了,我是走暗道過來的。”

李昇的突然發話著實嚇了我一跳。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道:“請伯父恕我好奇之心。”

“無妨!今日既然有緣偶遇,我便也不打算隱瞞你什麽。”

李昇指向院子的一處,那裏生著茂盛的雜草,乍一看去未覺任何異樣。恰有風吹過,草搖曳的瞬間,我看清了那個雜草掩映下若隱若現的洞口。

我望了望李昇,又望了望阿令,這兩人的神色竟是出奇一致的平靜、淡漠!

李昇迎上我的目光,問道:“然兒,你對此院可有著印象?”

“嗯,曾來過兩次,今日是第三次。”

“你三歲之前一直生活在此處。”

“什麽?”我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望著說話之人。

“這麽多年以來,老爺時常往返於李府與雲府之間,隻為照顧你們母女二人。”阿令與李昇對視一眼,緩緩敘來,“後來,你母親與你先後離開此院,老爺再來此院,便是為了睹花思人。”

阿令口中的“老爺”是李府的主人卻不是這雲府的主人?我的疑惑更深了。

“你代我照顧這花草,我保你安享後半生。”李昇從廣袖之中拿出一錠金子遞給阿令,“給伺候你的傭人多些打賞,你的日子便更好過一些。”

阿令的眼眶紅了,她福了福身:“老爺對奴婢之恩,今生無以為報,若有來世奴婢願為您當牛做馬!”

“你暫且退下吧。”李昇輕拂衣袖。

待阿令走進屋內,我開口問道:“伯父方便多跟我聊一下關於母親的舊事嗎?”

原來這個院子裏的每一個人都與母親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這是第一次,我與母親的距離如此之近,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的母親雲阮氏,她的性情果真是傳說中的那樣嗎?”

我無數次想象母親的模樣,卻總是模糊一片。

“阮汐,她的名字。她不是什麽雲阮氏,她擁有自己的姓名,更有權主宰自己的命運!”李昇愈說愈激動,他的臉色因憤怒而漲得通紅,“世人皆喜歡以訛傳訛,竟對一名逝去之人極盡毀謗,他們隻記住了仇恨,卻將她的恩情拋之腦後!他們才是真正的瘋子、惡人!”

我突然有些感動。

這麽多年,母親在世人口中早已妖魔化,我還是頭一次聽到有人如此維護母親的聲譽。

“我雖不了解她,但我依然願意代她感謝您這份維護之情意。”

李昇搖了搖頭:“你代替不了她!任誰也代不了她!”

我看清他眸子裏閃爍的淚光,自己也忍不住背過身去擦了一把眼淚。

“我得回去了,然兒,我有個不情之請。”

“伯父但講無妨。”

“若有空閑,多去看看逸之,可好?”

“……”

我很想說“恕難從命”,卻終是點頭回應。

我目送李昇撥開雜草鑽入暗道,盡管那些草迅速地回歸原位,我卻再難忽視它的與眾不同。

那些回不去的何止是人心啊!

“嬤嬤能給我講一講我三歲之前的往事嗎?”

阿令的目光躲閃:“太久遠了,記不得了。”

我輕歎一口氣,緩聲道:“我的記憶是從三歲開始的,那年我被人帶到家父麵前,他一臉錯愕地問:這是哪裏來的野種?此後,我經過了很長一段被嫌棄、被欺淩的生活。我不知為何會被人狠狠地踩在腳下,亦不知為何又被人高高捧起。嬤嬤,人生若沒有根便如浮萍般漂泊不定,請你幫我一把,讓我早一點找到自己的根,好嗎?”

“我實在是記不得了。”

“嬤嬤今年貴庚?”

“你問這個作甚?”

“如果我猜得不錯,嬤嬤應是三十有三了。”

“嗬,你的眼神還是不錯的,他們大都認為我已是古稀之年。”

“上次見麵之時,你說二十歲那年與蘇公子初見。彼時,我三歲,如今我已滿十六。”

阿令很是驚訝,她嘖嘖感慨道:“果真是她的女兒,天資聰慧啊。”

這次輪到我驚訝了。我隻是猜測,沒想到卻詐出了一個真相!原來,那日花叢之中所見的稚童竟是三歲的我自己。

我的耳邊仿佛再次響起那稚嫩的喊聲:“嬤嬤,來了一位叔叔。”

“那一年,蘇公子來到這院中,他神秘又灑脫,俊美又風流。隻是,人在花叢遊,不知是花吸引了人,還是人吸引了花?”我將目光投向阿令,看阿令的臉色從紅到白再到青,我忍不住笑出了聲,“誰人還沒有個不可言說的秘密呢,你說是不是啊,阿令嬤嬤?”

阿令的臉漲成了豬肝色,她的嗓音因激動而顫抖不止:“我是對蘇公子一見鍾情,那又如何呢?我一沒有背叛主子,二沒有傷人性命!我隻是偷偷地將一個人放在心上,我做錯了什麽?我還怕你因此而威脅?”

待阿令的情緒稍作平緩,我繼續說道:“嬤嬤不可與人言說之事有二:一是愛上了身份不明的蘇公子,二是與李昇將軍暗通款曲。這兩件隻取其一便足以令嬤嬤難以做人,隻不過,嬤嬤最在意被人揭曉之秘密竟然是愛上了一名男子,這倒是值得深思啊!”

阿令怒吼道:“夠了!害我對你有何好處?”

“我對傷害你無半分興趣,我隻想了解關於我三歲之前的一切,”我尋了一張椅子自顧自地坐了下來,“你可以講了。”

“我這一生總是受製於人,哀哉哀哉!”阿令仰天長歎。

“你喜歡蒙公子之事被人發覺其實並非難事,任何一位情感正常的女子皆能感知得到,不信咱們請一位婢女試上一試?”她朝向門口,輕聲呼喚,“禾秀!”

隔著門,我們聽到禾秀的回應:“二小姐,您有何吩咐?奴婢這便進來。”

“不要!”阿令衝向她,哀求道,“求你,我這秘密不可向他人語!”

我笑了笑,朝門口再次喊道:“禾秀,我有一個手鐲忘在宴席的座位上了,煩請為我取回!”

“是,二小姐,奴婢即刻前去。”

阿令隔門聽著禾秀漸行漸遠的聲音,才放下心來。她環視小院,最後將目光停留在那間茅草屋。

“這個院子叫雲汐小築,你知道這多麽諷刺嗎?以阮汐命名的院子實則是囚禁她的牢籠。”

我對阿令直呼母親名諱之舉頗有微詞,然,我依然微微頷首,以示聆聽之誠。

“阮汐用巫蠱之術助雲非客從一個籍籍無名的小兵成為戰功赫赫的大將軍,又用巫蠱之術將他身邊的女子一一趕走。是以被雲非客記恨,更被世人唾罵。”

我開口道:“世人眼中家母是出於嫉妒才將那些女子從家父身邊驅逐,卻不知絕情的背後竟是一番善意。”

阿令向我投來讚許的目光,“沒錯!雲非客以將死之身得以活下來,是因她為他種下了生死蠱。他因此不得親近女色,若有逾矩,便會痛不欲生。而被他近身的女子亦會染毒,受不了痛苦之人最終都選擇了自戕。”

我想起路姨娘之死,深為遺憾:我隻知自己應去製止他們,卻不想終是晚到了一步。

“如此說來,我亦非他親生?”

“那個老東西怎配有子女?活該他晚景淒涼,哈哈哈……”

阿令的笑聲過於刺耳,她緊蹙眉頭:“何必這般惡毒?他並未傷害你。”

“未曾傷害我?哈哈哈……”阿令笑得前仰後合,眼淚鼻涕流淌了滿臉,“將院裏放滿毒蟲沒日沒夜地啃食我的骨血算不算傷害?將我折磨得形如枯槁容顏早衰這算不算傷害?”

我靜靜地看著那張臉,內心有種說不出的難受。阿令二十歲那年遇上了最心儀之人,卻不得不麵對容顏醜陋的事實,這個院子鎖住的何止是她的青春,更是她追逐美好的權利。

“那些毒蟲?”我突然間想起了一些事情,自座位上彈起,急急向四周看去。蟲子,是我怕極、厭極之物。

“早沒了!阮汐不在後,我尋到了她留下的遺物,一個是她生前最喜歡的紅衣,另一個便是花種。自那花種下,便再不見毒蟲的蹤影。”

我再去打量那花,眼前竟是一陣眩暈。

“別看這花生得妖豔,卻是嗜血之惡花。”阿令抬頭望了望天空,“該給它施肥了。我去去就來。”

約莫一刻鍾的功夫阿令從屋裏走出來。不知何故,阿令看起來虛弱了許多,她提著一個精致的木桶,晃晃悠悠地走著。

我走過去想扶阿令一把,剛一靠近便聞到一股濃鬱的血腥味。木桶裏晃動的紅色汁液令我眩暈不止。

“這是什麽?”

阿令答道:“花肥。你無需插手,我自己來。”

我看著阿令一勺一勺將紅色汁液澆到花的根部,那血腥味很快擴散到整個院中。

這時,不知從何處飛來一群形態迥異的蟲子。它們將那些花團團圍住,黑壓壓的一片分外瘮人。

我忍住生理不適靠近那蟲子細細看來。那飛蟲形似蝴蝶又不太像蝴蝶,它們的翅膀更絢爛、更飄逸,好似女子的拖地裙擺,分外柔媚。

隻不過,在我的眼中那些飛蟲卻是無盡的詭異。

沒過多久,那些飛蟲又奇跡般散去,轉瞬間便了無蹤跡。我看得呆住了,空氣中已沒有了血腥味,取而代之的是愈發濃鬱的花香。

“那些蟲子是怎麽回事?你為那些花澆灌的又是什麽?”

阿令答道:“我的血!”

“血?”我駭然,幾乎站立不穩。

阿令袖口處滲出的血跡在陽光的映射下異常刺目,她的手向四處探尋以期找到可以支撐她的東西,慌亂之中,她抓住了阿令的手臂。

“嘶……”

我回頭望了一眼阿令因疼痛而變形的臉,隻停頓了一秒,便迅速地擼起阿令的衣袖,那密集的傷口令人觸目驚心。

“待我毀了這妖花!”我撲向那花,瘋狂地將其折斷、踩壞。

阿令憤怒地製止我,“你瘋了嗎?你是要毀了我嗎?它們是我的命啊!”

我停下動作,看阿令小心扶起花枝、輕輕撫弄花瓣似在嗬護自己的孩子般。

這時,木門被人推開。

一位婢女走過來向阿令福身:“嬤嬤,您的午餐到了。”

“今日陽光尚可,就在院子裏用餐吧。”

“是,嬤嬤。”

婢女吃力地將桌椅從屋內搬到院子裏,這才將餐食一一擺了出來。

還是三碟動物肝髒,一碟血色飯粒,一碗紅色血湯。

“天氣寒涼,嬤嬤還是早些用餐吧。”

做完這些,婢女站在桌旁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阿令似想起了什麽,說:“請等一下。”

待阿令從屋裏走出來,我看清了阿令手中拿著那錠李昇賞賜的金子。

“近日飯菜口味不錯。”阿令將金子塞到婢女手中。

“謝謝嬤嬤!”婢女恭恭敬敬地躬身施禮,“嬤嬤的被褥會不會有點單薄了?我回頭給您做一套新的。”

“有勞姑娘為我再做一件新衣,我要海棠紅色。”阿令很客氣地回應道。

待婢女關上木門,我站起身來對阿令說道:“嬤嬤請用餐,改日再繼續向你討教。”

阿令望了望天空,說道:“莫走,同我賞一個不一樣的風景吧。”

我亦望了望天空,這才發現今日的陽光比往常熱烈了許多,不似冬日,倒有著盛夏的感覺。

我不明所以地問道:“嬤嬤是何意?邀我一同賞日嗎?”

“不,是風景。時辰快到了,你且等等。”

這時,一束強光自天空射下直達小院中心。群花似中了邪術,無風而搖擺起來,我的眼睛變得迷離,耳畔嗡嗡作響。

我好似化作了一個孩童,在院中奔跑著。突然,我睜大了眼睛,連呼吸都停頓了下來。自花叢之中走出來一位翩翩少年,他的眉眼被麵具遮蓋,隻露出一副含笑的唇,他的聲音好似天籟:“綃兒,等你長大,孤接你回來!”

我興奮地歡呼起來:“嬤嬤,來了一位叔叔!”

“嬤嬤,”我跳躍著、呼喊著,“那位叔叔說要接我回去?我要回哪裏去?”

阿令回頭,卻是一張神色落寞的臉。

阿令的聲音灌入我的耳中,那麽淒然,那麽破碎,“他在哪裏?你說的叔叔他在哪裏?”

“他在……”我指了指花叢的方向,卻好似被雷電擊過。那些花安靜地站立著,沒有半分搖曳,小院的光影黯淡,好似落日黃昏。

我再打量自己的身體,哪裏有半分孩童的影子?

“蘇公子,蘇公子……”阿令還在不停地呼喚著。

“哪裏來的蘇公子?”我問道。

阿令的眼神變得渙散,她笨拙地在院中穿行,不停地穿行,似在尋找著什麽,又似在茫然地宣泄著什麽。

“阿令,你夠了!他沒有來,他走了,不會再來了,你知道嗎?”我晃著阿令的雙肩,想逼阿令清醒過來,更想逼自己清醒過來。

“他說隻要這天將你引入這個院子,便會為我修複容顏,他說這天必來見我,他說從此以後我會活得像一個正常的女子,他說過的,他說過的,他說過的!嗚嗚嗚……”阿令放聲大哭,“他甚至親自寫下了邀你前來的字條。他怎會爽約?他不能爽約啊!”

我自廣袖之中取出那張字條,將每一個字細品數遍、將記憶中的場景每一幀再重演一遍。

原來如此!

我喃喃自語道:“我來了,他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