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醋意

“你讓本王說,那本王就勉為其難說說。”康王眯著眼睛,摸出一顆藥丸吃下,才道,“本王自己,對這洞沒什麽好感,不就是一些石頭麽?幾尊似是而非的天然雕塑,非要扯到什麽神女有心,仙郎相會之類的典故,實在荒唐得很,也隻有那些情濃心熱的小情侶,才會信這些。不過眼下這裏就有一對情侶,不妨說個本王聽來的故事,這故事呢,其實也是本朝……”

“王爺還是小心走路的好。”容楚忽然道。

“無妨,無妨。”康王哈哈一笑,“你容楚恨不得我死在這路上,此刻怎麽忽然擔心起我來了,怎麽,是不是有什麽話你不想聽麽?”

“無話不可予人聽,無事不可對人言。”容楚笑,“那麽,請。”

“國公還是很聰明的,知道有些事就是想瞞也瞞不住,還不如裝坦**。”康王輕飄飄地讚了一句,才道,“話說就是本朝,有兩個世家,一文一武,兩家老爺本是同年,科舉入仕之後,其中一家老爺棄文從武,鎮守邊關,另一家老爺沒多久,也被派往邊疆任職,之後兩家老爺官場浮沉,幾遷幾調,說起來很神奇,接連三次,兩家老爺明明一文一武,任職卻都在同一地域,如此也算難得的緣分,兩家因此走得極近,老爺們是同年,兒子們拜了兄弟,其中還有對年紀相仿的小兒女,武將的兒子和文臣的女兒,自小青梅竹馬,兩家大人都笑談,還不如結個娃娃親,隻是因為男孩父親是武將,變數太大,才沒有正式結親。”

三個人都靜靜聽著,沒人插話,司空昱偏頭瞧一眼容楚,又瞧一眼太史闌,那兩人忽然都深沉了起來,臉上的表情隻有三個字“沒表情。”

“後來文臣調往京中做官,過了幾年,武將功成名就,也回京中任了閑職。兩家又重新走動起來,那時候兩家兒女都已經長成,少年十六,少女十四,正是豆蔻年華,日常也沒什麽拘束,時常約了一起去參加京中花會茶會,踏青遊節,兩人都才貌出眾,京中貴族看這對少年男女中,都覺得真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有一年冬天,一群京中貴族少年約了去遊玩琉璃洞,說雪中看琉璃別有趣致,其實洞中琉璃,和外頭的雪有什麽關係?但這些人就覺得好,約了很多人去玩,其中還有宮中的人,浩浩****一大幫,那對少年男女,也在其中,還有那少女的姐姐,那姑娘快要參加選秀了,想要在進宮前好好輕鬆一下,家裏也就破例同意了。”

“那天一開始還是晴天,忽然下了雪,還越下越大,山上很冷,大家都擁入洞中,因為洞中平坦,還把馬也牽了進來避雪,馬嫌冷,不住用蹄子踏地,也不知道是馬不斷踏地引發震動,還是人太多引發,總之沒多久,進洞的人就呼喊起來,說洞塌了。”

司空昱聽得一驚,回頭看容楚,變幻微光之下,容楚神情有點遠,也有點冷,太史闌則眯著眼睛,似乎聽得很入神。

“洞塌了,眾人都驚慌起來,好在洞不是全塌,甚至不能算塌,隻是有幾處地方塌陷了大洞,有些嫌外頭吵的人,進入洞深處之後掉了進去,順著地下道滑不見了,這些滑不見的人當中,有那對文武世家的少年男女,有一直獨行進入洞深處的少女的姐姐,還有幾個宮中來人。”

“眾人急忙出洞尋求救援,雪大,山路難走,人又驚慌迷路,足足走了一日才到山下,又費了一日功夫帶人進洞上山尋找,最先找到那對少年男女,在一處下行洞的縫隙裏,兩人都已經昏迷,緊緊擁抱在一起,少年還保持著用胳膊擋住外頭落下的尖利山石的姿勢,少女則蜷縮在他懷裏。”

司空昱又瞧了瞧容楚,容楚竟然短促地笑了一下,笑容有點諷刺。

他倒一直沒有去看太史闌,似乎覺得沒有必要。

康王喘一口氣,繼續道:“這一幕當時很多人看見,都會心一笑,覺得好事將近,這對男女雖有小難,但因此成就良緣,也算因禍得福。將兩人救出後繼續向內搜索,救出了那幾個宮中來人,最後,找到了那個少女的姐姐……”

他停了停,才道:“她死了。”

一瞬間他語聲有點蕭索。

太史闌這才詫異地抬頭看他一眼,在她的印象裏,康王這個人,有小聰明卻無大智慧,有小奸狡卻無大精明,性格像一團混沌的爛泥,有可能遇上烈日,變得硬梆梆直至滿身裂;但也有可能遇上暴雨,忽然又軟了下來成一攤泥水。總之,她覺得這個人,心思浮動,喜怒無常,是個不可靠,也沒真感情的人物。

沒想到他對那個早早死去的女子,卻有種真正珍惜的惋惜。

這裏麵,是不是發生過什麽?那落洞的宮中來人裏,是不是有他?除了他,還有誰?

容楚的神色也有些變幻,似乎想起了那個意外死亡的少女,不過,到底是不是意外,已經無從查考。

有些事,已經深埋在舊日裏,誰也不願掀動,若不是今日康王提起,他也忘記那個少女的模樣。

“這事就這麽過去了,死了人,終究不是什麽好事情,琉璃洞後來便很少有人再去,一處名景,因此生生廢棄。”康王道,“不過後續卻還沒完,一個月後,宮中選秀。那個妹妹,被選中進宮,代替了她死去的姐姐,成為了皇帝的妃子。”

“一對有情人就這樣生生被拆散了。”康王扼腕地道,“此事男子家族一直保持沉默,畢竟對方是皇族,之後這男子多年不娶,雖有未婚妻,但每次未婚妻都莫名死亡,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忽然笑眯眯轉過臉,問容楚,“晉國公,你知道是怎麽回事嗎?”

“這個我不知道。”容楚也笑容可掬地道,“我隻是知道,王爺您編故事的本領真是越來越令人讚歎了。”

他語氣輕而譏誚,充滿一種說不出的諷刺,從聽這個故事開始,他的眉梢眼角,都滿滿這樣的意味。

太史闌端著下巴玩味地瞧著他,心想這神情怎麽看都不是心虛,但到底是因為這個故事真相荒唐覺得諷刺呢,還是因為愛人劈腿覺得諷刺?

“嗬嗬,編故事。”康王一笑,回頭,忽然指著麵前一塊石壁,道,“瞧,當時就是這樣,一塊石壁忽然塌了下來……”

三個沉浸在故事裏各有心思的人,頓時都下意識抬頭去看。

康王忽然用力一跺腳,腳下岩層碎裂,他身子一矮,已經脫離了司空昱架在他脖子上的劍,隨即他就地一滾,滾撞在旁邊的岩層壁上,軋軋一聲微響,那裏岩壁忽然翻轉——竟然有一重門戶!

門戶一開,康王已經滾了進去,隨即他忍痛大笑的聲音在門背後響起,“故事好聽麽!太史闌,後半截讓容楚陪你下地獄慢慢講吧!本王不奉陪了!”

聲音一落,便是幾聲沉悶的聲響,有點像爆破的聲音,司空昱霍然變色,“不好,你們先前是不是說這種洞岩層一層層的很薄脆,震動會傾毀?他是不是也想毀了洞埋了我們?”

太史闌和容楚都不回答,而上頭,果然幾乎立刻,地麵開始搖晃,大片大片琉璃般的岩層,已經開始碎落,相互撞擊,化為尖利的碎石,呼嘯飛舞,直刺三人。

太史闌忽然掙脫容楚的手,大步向前奔去,一邊奔,一邊用力在地上跳躍,還時不時左踹一腳,右踹一腳,踹得洞壁砰砰作響。

“太史闌你瘋了!”司空昱一邊揮劍擋尖石一邊高喊,“洞都快要塌了,你竟然還要踹,你還怕塌得不夠快!”

太史闌不理他,繼續一路踹洞,容楚飛快地跟了上去,陪在她身側,為她揮擋亂石。

一路衝到前頭,出口果然已經被堵住,司空昱大叫,“糟了!”

太史闌卻沒有氣餒,一返身又往回衝,司空昱正想罵她是不是急瘋了,此時離出口更遠,趕到那裏出口必然已經被堵住,但是一抬頭看見她的臉,頓時怔住。

這麽危急的情形下,太史闌,居然是閉著眼睛的!

她竟然閉目在石雨塌洞中亂竄,黑色的披風飛卷而起,像一隻迎亂雨而去的蝙蝠。

太史闌此刻看不到司空昱,也沒有看在她身邊一直護著她的容楚,她的全部意識都已經放空,隻剩下這一刻呼嘯的風聲,和一大片的空茫。

長久以來關於“預知”的意識鍛煉,在此刻被充分被調動,感覺裏那一片黑,處處都充滿危險,她不停地奔跑,在一片片的“危險”“危險”“危險”的感覺中,尋找一個可以讓她感覺安全的地方。

琉璃般的石片像一片片薄而利的紙,斜飛橫掠,稍不注意就能割裂人的咽喉,司空昱劍氣飛舞,清光濛濛,將薄脆的石頭擊碎,容楚幹脆以真氣外放,護住她和自己全身,也不管這樣耗費極大,他相信,太史闌絕不會無緣無故狂奔,她自然有她的用意。

太史闌忽然腳步一停。

一大片閃耀著不祥光芒的黑色裏,忽然出現了一片微灰白的影子,這一處的氣息寧靜祥和,遠沒有其餘地方呈現黑色的凶險,隻是那中祥和裏也有些怪異的感覺,隱約有點陰森。

太史闌來不及多想,停下,毫不猶豫一腿橫擊,嘩啦一聲,她身邊一處看來堅實的岩層的下方,忽然裂開一條大縫,太史闌靴子一滑,整個人便順著縫滑了下去!

“太史闌!”

兩個男人都驚叫,滑撲過去抓她,司空昱的距離稍遠,人滑過去的時候,胳膊上衣袖被擦碎,擦出一條尺許長的血痕,容楚則在掠過來的時候,被一枚飛射的琉璃石擦過脖子,也留下一條淡淡血痕,再深點,怕就是血濺三尺。

兩人卻都沒覺得,容楚一看見裂縫,就去抓太史闌靴子,他速度快些,抓住了太史闌,司空昱立即去抓他,想要將他和太史闌一起拎上來。

“一起下去吧!”容楚卻一笑,反手拍開他的手,將他臂膀一拽。

司空昱哎喲一聲,已經被扯了下去,把他一扯下去,容楚就不管他了,隻管抱住太史闌,翻翻滾滾向下。

“砰”一聲悶響,三個人都很快著落,在落地的最後一瞬間,容楚抓緊了太史闌,身子一翻墊在她身下。

好在預想中的疼痛也沒來,身下柔軟,那種柔軟的感覺很奇怪,不像是草地的瑩潤,也不像是泥土的彈性,而是帶點細碎和鬆散的感覺,而且確實也有蓬鬆的東西飛了起來,撲了三個人一頭一臉,壓在最底下的容楚鼻子癢癢的,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他反手一摸,果然抓到了一把灰,灰裏隱約還有一些別的什麽,他將灰在掌心碾了碾,又嗅了嗅,臉色忽然一變。

他身上太史闌想要跳起來,容楚忽然一伸臂按住了她,“別動。”

要在平時,太史闌就要鄙視這家夥隨時不忘占便宜的德行,此刻卻聽出他語氣中的嚴肅,似乎發生了什麽很可怕的事。

她立即躺著不動了,容楚抱著她,悠悠道:“唉,原來隻有在這樣的情境之下才能抱到你,我是該慶幸呢還是悲哀?”

太史闌沒聽懂他的意思,微微合上眼睛,舒舒服服睡在他身上,正好也累了,就當休息,嗯,容楚的身體彈性真好。

那邊司空昱也爬了起來,拚命拍衣襟上的灰,道:“什麽東西!哪來這麽多灰!又不像草木灰……”

閉上眼睛的太史闌忽然心中一跳。

她先前感應到的那種陰森的氣息又來了,這次不僅是陰森,還帶點哀涼,帶點悲傷,帶點幽深,黑暗中明明空無一物,但又似乎有無數東西存在,它們哀涼著,悲傷著,幽深著存在,存在在空氣裏、風裏、和身下的……灰裏。

太史闌忽然打了個寒戰,覺得胳膊上起了雞皮疙瘩,身下容楚安撫般地輕輕拍了拍她,在她耳邊柔聲歎息,“不想讓你知道,你還是知道了……”

太史闌忽然平靜下來。

這一刻他的懷抱不含狎昵,隻是純摯的關懷和體貼,全心為她著想的細膩。

這樣的細膩多年不曾有過,向來是她最為珍惜的情緒,就像很多年前,屬於母親的那些關切和嗬護。

因為久別,所以哪怕最細微的一絲,她都能敏銳捕捉。

“沒事。”她也輕聲道,“總不能一直躺在你身上不起來麵對……”

他聽著她難得的悠悠長長的尾音,忽然也生了一絲感動,這個最簡練也最細膩的女子,打動她很難也很易,因為她有一顆天下最善於體諒他人情感的心。

“我倒希望你一直賴我身上不起來,就這麽抱著你到天荒地老。”他抿抿唇,眼神溫軟。

太史闌忽然想到一首歌,名字記不清了,歌手當然她更記不得是誰,隻記得是老歌,歌詞似乎有“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到老,一路上收藏點點滴滴的歡笑,留到以後坐著搖椅慢慢聊……”

死黨們一直很詫異,太史闌這麽堅硬的性子,應該會喜歡搖滾勁歌之流,但她就是喜歡曲調舒緩的老歌,那些纏綿悠長的調子,總會擊中她心底的柔軟和向往。

“到老?等你一把老骨頭咯人嗎?”她淡淡答。

容楚的眼睛亮起來——這算是太史闌的認可嗎?

正要問個明白,司空昱已經大步過來,不耐煩地問:“你們兩個唧唧歪歪在這裏做什麽?還不起來?還有,這是什麽灰……”

“骨灰。”

……

心情瞬間大壞的容楚的陰惻惻的聲音,伴隨著那兩個可怕的字吐出來,司空昱驚得眼睛又大了一圈,一半臉就看見眼睛了。

然後他似乎想跳開,隨即發現不能跳,這地上全是灰,越跳,這些可怕的灰就會粘到他身上,先前當是草木灰拍了也就拍了,此刻知道是骨灰,哪裏還受得住?

太史闌撐著容楚的胳膊,小心地爬了起來,忽然摸到一手的濕潤粘膩,怔了怔,道:“你受傷了?”

容楚摸摸頸側,笑道:“一個小傷口,飛石擦的,沒事。”

“那你起來。”太史闌立即道,“這種灰有很多細菌,不要被感染了,我身上有金創藥,剛才在溫泉裏順手拿的,給你上藥。”

容楚立即從善如流地坐起,表示對此決定的衷心擁護。

“我也受傷了。”司空昱站在一邊,高高地昂著下巴,不滿地斜睨著太史闌。

太史闌二話不說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扔給他,“自己包紮。”

司空昱對她的區別待遇非常不滿,“我好像傷得比他還重些。”

“我又不是護士,愛給誰包紮就給誰包紮。”太史闌表情淡定。

她才沒什麽愧疚之心,司空昱救她多次她當然明白,但欠下情分不代表必須回報以感情,她會用自己的方式在以後盡可能地給他回報,但絕不會態度含糊胡亂給這位東堂世子希望。

比如她給司空昱的藥就是最好的,比要給容楚用的藥還好,但是親手包紮——不伺候!

國公爺頓時心花怒放。

中意一個簡潔明快的女子,才叫真正的幸福!

司空昱一怒之下把瓶子扔了回去,表示不接受太史闌的假惺惺示好。

太史闌也無所謂,不用拉倒,順手從瓶子裏摳了些乳白色的膏體,對容楚道:“偏頭。”

容楚立即眉開眼笑的偏頭,太史闌彎下身,將膏體塗在他傷口上,塗了厚厚一層。

她側頭的動作認真,塗藥神情專注,呼吸寧靜,散發著淡淡的草木香,容楚注視著她濃黑鬢發邊線條緊致的側臉,忽然側頭輕輕一吻。

吻落在腮邊,隨即掠過,楊柳春風,細致輕柔。

太史闌伸出一根手指,點在他唇上,阻止這個無時無刻不想偷香的家夥得寸進尺。

容楚順勢笑吟吟地親了親她手指,太史闌縮手,將他一推,大步走開。

這也算打情罵俏了,國公心情甚好,旁邊某人直冒酸水。

太史闌走不了幾步,實在覺得難受,腳下全是那種灰,一步一個坑,這得死多少人,才能有這麽多灰?萬人坑?焚燒過的萬人坑?

好在又走了幾步,忽然看見邊沿,她爬了上去,終於落到實地,原來剛才還真的是個坑,三人直接從上頭落到了焚盡白骨的萬人坑裏。

兩個男人也竄了出來,三人站在邊緣回頭看,那裏是一個足有一間屋子大的坑,裏麵的灰幾乎和坑邊平齊,卻不知道多深,但是僅僅能夠把那麽大麵積鋪上一層,那也是可觀的屍骨數。

這裏應該是山腹,真的很難想象在陰森的山腹深處,居然還有這麽一處萬人骨灰坑,如果康王知道他的別院建在這樣一座大墓上頭,他還敢不敢繼續住?

離開了那個讓人渾身難受的骨灰坑,三人都覺得好受了些,抬頭看看,這裏的石質又變,堅固發黑,四麵不斷有鬼火閃動,景物朦朧可見。

前麵空曠處,有一座白石的平台,平台有點像祭台,不過空空的什麽都沒有,平台是用最普通的白石雕成,沒有任何花紋,整體的風格樸實沉穩,有一種久經歲月沉澱巋然不動的樸素。

太史闌向著平台走幾步,想要找找接下來的路,腳尖忽然踢到什麽東西,她蹲下身,一拔,拔出一根木牌。

木牌已經朽爛了大半,但還隱約可以看出上過漆,上黑下紅,在紅色部分,以黑字雕刻著名字。這根木牌上雕著“紮西古”。

看上去像是少數民族的名字,此時容楚和司空昱也各自發現了木牌,木牌顏色不一,有的上紫下紅,有的上青下紅,不過不管怎樣變化,下半截一定是紅色,名字一定是黑色。

三個人隻走了幾步,就找出了十幾個木牌,地上埋得密密麻麻,露出上半截,看上去像一個個的小墓碑,太史闌回頭看了看骨灰坑——難道這是死者的名諱?這又是哪一族的風俗?

“這是五越風俗。”容楚察覺了她的疑問,回答,“戰死的英靈,屍首不迎回家鄉,就地掩埋或者燒化,這種木牌,就是五越士兵的墓碑,你仔細看,有五種顏色,是五越的標誌,黃色中越,藍色西越,黑色北越,青色東越,紫色南越。”

“這麽多人,”太史闌看看那遍地露出地麵的小木牌,密密麻麻蜂窩似的,想到每個牌子都代表一條人命,心中也覺得寒颼颼的,喃喃道,“這山腹裏難道是古戰場?沒可能,怎麽會有這麽多人死在這裏?”

“隻有一個典故,似乎和這裏的情形有點符合。”容楚眼睛裏有深思的神情,緩緩道,“那還是南齊開國時,五越那時還沒分裂,統稱越國,國力還算強盛,五越之主號稱奇才,訓練了一支特別的軍隊,人數也就是一萬多人,那一萬人據說是五越之主早早就挑選了民間資質上佳的孩子。自幼給予秘密訓練,據說訓練極為嚴格,請專門的宮廷大師進行特殊指導,那些孩子連吃的飲食種類和份量都有規定,很多東西聞所未聞,並且每隔一段時間還要進行殘酷的淘汰,最後勝出留下的都是精英,這批人足足訓練了十年。”

“哦?”太史闌來了興趣,“個個武藝超群?”

“不,並沒有專攻武藝。”容楚道,“他們善於‘術’”。

“術?”

“五越是巫蠱盛行之地,這是他們的老本行,隻是這一批人更加精通,他們學的術,是根據每個人的體質量身打造,有人善於地底隱匿,有人善於開山搬運,有人善於施毒使蠱,有人善於各種咒術,這樣一群人集合在一起,是一支相當強勁的力量,五越之主當時依靠這支軍隊橫掃各國,直到遇上了南齊。”

“輸了?”

“也不是。”容楚道,“南齊開國皇帝,窮兵黷武,一山自然不能容二虎,五越是他必定要降服的目標,而五越之主也性情桀驁,雙方都不容對方存在,自然連年戰爭,在戰爭的初期,南齊士兵因為不適應五越詭奇的作戰方式,對五越各種不知破法的術十分頭痛,連連戰敗,損傷慘重,有一陣子,幾乎給五越占去了江山三成。”

“可是這些士兵,現在成為萬人坑的骨灰。”太史闌指指地下。

“任何事都有變數,任何術都有破法。”容楚搖搖頭,“在戰爭的第三年,事情發生了轉機,但這個轉機到底是什麽,至今也沒有人清楚,隻知道那一萬士兵忽然失蹤,隨後五越之主失去了仗恃,越兵節節後退,五越王庭因此發生內訌,五越國主被叛臣殺害,五越分裂,之後再經過幾年戰爭,最終成為南齊的屬地。沒想到……”他看看那萬人坑,搖搖頭,“那批神秘的萬人軍隊,竟然埋在了這裏,還燒成了灰,這明顯就是鎮壓巫術的辦法,隻有挫骨揚灰才可以永絕後患,那邊的白石台,可能是當初鎮壓萬人靈魂戾氣的祭台,你別看它平平無奇,裏麵可能刻滿了符文。看來當年,南齊是找到了真正的高手。”

太史闌忽然想到當初在二五營,五越還曾派人來刺殺景泰藍,似乎是知道了景泰藍的身份,說來也奇怪,南齊朝廷不知道的事,僻處邊疆的五越卻知道了,甚至連容楚身邊的侍女,都被五越滲透,這個已經被打散的民族,也許骨子裏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已經真正分裂並一蹶不振。

太史闌小心地走了幾步,這裏沒機關沒陷阱,確實就是一處普通的地下埋骨處,但是這種環境,終究讓人覺得不舒服,隻想快點離開。

“我們走吧。”她道,“雖然康王跑了,好在出洞應該能找到路,我們要動作快一點,才能避免被前後圍攻。”

容楚和司空昱都沒有異議,三人繼續前行,走過祭壇的時候,司空昱忽然“咦”了一聲。

司空昱指了指祭壇一角,道:“那裏,好像有被燒過的痕跡。”

三人繞到麵前一看,才發現雪白的石壁上有一點點微黃焦黑的痕跡,有一點點像是被不大的火焰給烘烤過,而且火焰應該不是直接燒上去的,是隔著距離的烘烤,所以痕跡很不明顯。

容楚有點詫異地看了看司空昱,此刻大家都沒有火折子,四麵光亮度很低,容楚有點不明白,這人是怎麽能看見另一個角度的那一點點烘烤痕跡的。

太史闌卻知道這家夥和她的死黨一樣,有一雙鈦合金眼,而且還是文臻君珂的合體版。

不過這一點烘烤痕跡,能代表什麽含義?

太史闌還在思索,司空昱已經不屑地扭過頭去,道:“你們南齊就是古怪,給人燒紙還要在那樣奇怪的角落,不是應該在墳前嗎?”

太史闌好像頭頂忽然有電光流過——燒紙!

看那痕跡,不規則而清淺,確實很像被靠得很近的不大的火堆給燎過,除了燒紙,還有什麽符合?

有時候簡單的思維,反而更能觸及中心。

她回頭看容楚,容楚的臉色也有點肅然——燒紙是小事,但問題是五越後來成為南齊屬地,不斷往邊境收縮,疆域越來越小,現在離南齊腹地已經很遠,這些年五越桀驁不遜,和南齊關係惡劣,五越人不是特許,已經很難進入南齊內地,怎麽會有人跑來這裏燒紙?

更關鍵的是,普通五越人是不可能知道當年這個傳說的,不是擁有特殊身份的五越人,比如五越國主的直係後代,也不可能接觸到這樣的秘密,知道這個萬人坑的所在,前來祭拜。但在五越的傳說裏,五越國主被臣子所殺,之後臣子篡位,竊奪了五越之後,便將五越國主的子孫全部斬殺幹淨,這一脈,是已經絕了的。

如今居然還有人知道這個秘密,還有人記著這件事,還有人偷偷來到這裏祭拜,這對於南齊,可不算一件好事。

太史闌略微想了想,又覺得,就算發現這個線索也沒用,天下之大,到哪裏去找這麽個人?五越雖然不許自由往來於南齊,但多年來邊境其實也時有通婚,流入南齊內地,改換身份的五越後裔很多,這要如何去查?

“隻能等他自己冒頭了。”容楚拍拍祭台,笑了笑,“此心不死,猶自祭拜,那就絕對不甘於隻在這山腹祭台前燒燒紙,必然還要有動作的。等著便是,我們走吧。”

三人繞過祭台,往前方光亮處走去,太史闌走了幾步忍不住回頭,遠處萬人骨灰坑泛著一股灰亮的光芒,她心中忽然湧起一股奇怪的情緒,梗梗的,悶悶的,像被一口灰堵在了胸口。

這真是一種不好的感覺。

“太史?”容楚不放心地回頭看她,她搖搖頭,快步上前。

容楚接住了她的手,下意識要拉到自己身邊,太史闌卻手一滑,揣到自己袖子裏。

容楚一怔,側頭看她,太史闌還是她那個冷冷靜靜樣子,目不斜視。

忽然一口熱氣哈上她的耳廓。

“喂……”容楚湊在她耳邊,悄悄地道,“你莫不是聽了剛才的故事,生我氣了吧?”

太史闌伸手,合攏他的嘴,“想太多,隨便一個阿貓阿狗為了逃生胡亂編幾個故事,我便信?”

“哎,心寬大氣的女人就是好。”容楚笑得滿意,忽然眉頭又一皺,“可是你不吃醋,這點不好。”

太史闌覺得這男人好難玩——又要女人大氣,又要女人為他吃醋,這不是又讓馬兒跑還叫馬兒不吃草?

“說故事的人雖然不可靠,但故事一定存在,有些話編是編不出來的,區別隻是在細節和真相而已。”她捏住容楚的耳垂,把他拉開一點,道,“與其相信別人,不如有機會自己追索。嗯,如果我最終得來的版本比康王那個還驚悚的話……嗬嗬嗬嗬!”

她冷笑著,用力搓了搓容楚的耳垂,手勁不輕,眼神殺氣。

嗬嗬完之後,她頭也不回走了出去。

容楚摸摸耳垂,一邊覺得捏得好酥好麻感覺真不錯,一邊想這女人這樣的笑……才叫真驚悚!

這座山的山腹地形有點像一個鍋,三人從鍋的一邊把子下去,從另一邊把子上行,漸漸看見前頭微光,出口窄窄的,是一條半人高的石縫。

從石縫裏一出來,呼地一陣風撲了出來,掀得太史闌一個踉蹌,容楚和司空昱齊齊出手來扶,兩手在半空撞上,對看一眼,司空昱冷哼一聲,停住不動,容楚含笑,手臂輕輕鬆鬆從他手臂上越過,扶住了太史闌。

不過等他手伸過去,太史闌早已扶壁穩穩站好……

站定之後太史闌低頭一看,原來腳下是一塊巨石,生滿青苔少有人跡所以很滑,前方就是空穀,空穀之上有一座吊橋,底下的風鼓**不休,將吊橋吹得不住翻卷。

這邊的山壁是直上直下,沒有可以攀援的路,通過吊橋,對麵就是矮矮的後山,那樣下山的路就多了。

夜色暗昧,月光昏黃,山林都籠罩在黝黝的暗色裏,遠處鬆濤起伏的暗影,在淺黑的崖壁上打出深黑的猙獰的影。

對麵並沒有想象中守候的軍隊,甚至連火光都沒有,或許人都埋伏在暗處,一旦等他們走上吊橋,便有一場絕路截殺。

這下連容楚都稍稍猶豫。

吊橋之上不比平地,有回旋餘地,可以說一旦上了吊橋,四麵懸空,一旦對方展開攻勢,截斷退路,連個自救的機會都沒。

看著對麵黑黝黝的山林,容楚隱約感覺到那些草叢和樹影的異常,估算著一定有埋伏,做了個手勢讓太史闌和司空昱藏好身形,正要想個妥當的辦法過去,他忽然頭一抬,聽見對麵山林,似乎有隱約的廝殺聲。

------題外話------

每天感情新進展,每天月票**殘,仰天唏噓淚雙行,投我一票敢不敢?

啊喂,我最近做詩越來越好了!驚世絕句再次誕生!鼓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