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九十章 回家

景泰六年二月,東堂再次大舉進犯,皇帝授太史闌總製除麗京外的全國軍務,太史闌下令調天紀軍於南徐一線海防參戰。

一次戰役中,一發冷炮落入還在後方的天紀少帥紀連城營帳,紀連城當時病重,躲閃稍遲,竟被炸死。天紀軍前鋒大亂,險些影響戰局,當時諸將束手,推諉責任,不敢在此艱難時刻擔當重任,害怕事後被太史闌追究責任,眼看大廈將傾,天紀最年輕的副將邰世濤,得眾中下層軍官推舉,趁夜兵變,殺桀驁不馴的紀氏將領,收服其餘高層軍官,將天紀主力軍權盡數收歸手中。

邰世濤奪軍權成功後,有相當一部分將領在觀望,想知道這愣頭青小子的下場。在這些人看來,邰世濤奪軍權,一方麵在麗京半養老的紀家老帥不會甘休,另一方麵,覬覦天紀軍權已久的太史闌,必然要趁此時出手,邰世濤竟然敢搶她的先,肯定要遭到太史闌的製裁。所以在邰世濤奪權之初,很多有機會掀翻他的將領選擇了按兵不動,等待更好的時機。

誰知道時機從來不是等來的,更多時候,時機會被等錯過。邰世濤掌握天紀軍權後,不顧手下勸阻,當即將天紀高層變動飛馬快報太史闌,並親自上陣,阻擋了東堂的一係列進攻,扭轉了戰局。而太史闌得報之後,當即口頭批準了邰世濤所有對天紀軍的人員變動,並快報麗京朝廷裁決。

與此同時,京中也有風雲湧動,陛下忽然下旨,升天紀老帥紀明堂為公爵,賜京中宅邸養老,並以邰世濤為新任天紀軍總將,天紀從即日起改名天順軍,不再設元帥,隻設總將,位次列於太史闌之下。

這一著就等於收了紀家的軍權,紀明堂如何肯依?但此時天紀軍,已經不是紀家的了,邰世濤掌權,太史闌派軍順利入駐,當日下獄昔日高層將領十一人,在邰世濤的配合下,以最快的速度,將天紀軍上下的紀氏派係,做了一個徹底的清洗。

事情發展到這樣出乎意料的地步,那些按兵不動等後續的人悔青了腸子,到此時明眼人已經看出了邰世濤和太史闌,甚至和朝廷之間的貓膩,可是已經遲了。天紀,從此成為朝廷囊中之物。

有誰能想到,有人目光深遠,一著暗棋一布六年,步步蠶食,著著深入,等待最後一個風雲湧動的時機,長刀怒砍,換了人間。

而做這一切的目的,隻不過是兩個男人,為了保護深愛的她。

景泰六年七月,在太史闌再次驅逐東堂,天順軍收歸朝廷之後,帝詔:封容楚為榮昌郡王,同時升太史闌為公爵。南齊朝第一位異姓王和第一位女國公,同時誕生。

很多人看來,這不過是陛下不想讓太史闌的爵銜壓過了容楚而已,所謂陰盛陽衰,不利家門。平白便宜了容楚得一個王爵。

不過三公清楚,容楚封王是遲早的事情。天紀能夠收回朝廷,他才是最大的功臣。而天紀開了一個缺口,之後折威和天節遲早將納入陛下手中。外三家軍從此不存在,天下軍權大一統,真正實現了中央集權。從此,最艱難的事完成,皇朝最大的威脅將煙消雲散。這同樣是影響深遠的巨大功勳。

有很多人預測,太史闌在解決東堂侵邊和平定西番後,或者南齊也會出現第二位異姓王,還是位女子。

而對於太史闌來說,封王升爵都是小事,頭銜越重責任越大,並不值得歡喜,她和孩子已經四年沒見,和容楚也有將近一年沒有機會在一起,做女將她已經做到了極致,做女人和母親卻實在悲催得很。

她期待著重逢,去年她和容楚雙雙去信問李家,孩子現今情形如何。李家的答複是孩子身體已經不會有問題,當時正在築基養氣階段,如果不想學武可以罷手,如果想學武還要再呆幾年。

太史闌和容楚去信問孩子意見,叮叮猶豫不決,當當表示還是再呆一陣子吧。容楚和太史闌向來把孩子當大人看,尊重他們的意見,當即說明兩個孩子隨時可以回歸,武功一道隨便他們學到什麽程度。老國公倒是對孩子選擇留在山上很滿意,他認為等都等了那麽多年,也不差一兩年,孩子養好身體再學好武功,是一輩子的事,容家的後代,日後還是要上戰場征天下的,老夫人卻大失所望,險些又病了一場。

不過後來據趙十八所說,容當當願意留下來,並不是為了學武,隻是他當時在和師兄們打什麽賭,事關日後不少利益,容當當勝利在即,不肯放棄罷了。

景泰六年七月,父母雙雙得封的消息,也傳到了叮叮當當的耳朵裏,那時候他們兩個正在騎自行車。

“爹爹麻麻又升官了哦。”叮叮笑眯了眼睛,“會給叮叮什麽禮物呢?”

“你就記得和爹爹麻麻要禮物,你就沒想過咱們應該給爹爹麻麻賀禮?”容當當撇撇嘴,蹲在地下研究那自行車。

自行車是麻麻給起的名字,她聽說了這東西之後就送來了這個名字,兩個孩子也就乖乖用了。

兩個孩子也不知道受誰影響,即使懂事後沒見過父母,也一樣有所情感側重,兩個人都是對太史闌更含糊些,不敢不聽她的話。然後容叮叮愛和容楚撒嬌,容當當愛和容楚告狀,且喜歡拿容叮叮不小心“非議”麻麻的事情去和爹爹告狀——他曉得這些事告到麻麻麵前,麻麻未必在意。告到爹爹麵前,爹爹絕不允許任何人說麻麻壞話,而且這個任何人包括叮叮當當。尤其是叮叮當當。

容當當有點苦惱,姐姐越來越大了,越來越不好騙了,已經絕對不肯說麻麻一句壞話,他人生的樂趣因此少了一大半,要怎麽才能尋回當初的感覺呢?

“這自行車要是能跑得更快些就好了。”他咕噥,“送給麻麻玩。”

“賀禮!”容叮叮眼睛一亮,“對哦,咱們還沒給爹爹麻麻送過禮物呢。”一邊拉開容當當的手,“弟弟,手不要伸到鏈條裏,小心夾著哦。”

不得不說,容叮叮做姐姐是很合格的,她始終牢記爹媽教誨——姐姐要愛護關心弟弟。平日裏關心愛護得很全麵很到位。

“你說話能不能不要總加那些啊啊哦哦的。”容當當抽出手,順手在姐姐的花褂子上擦了擦手上的灰,嫌棄地道:“還有,別送你那些洋娃娃小花包彩筆畫報什麽的,爹爹麻麻不會喜歡。”

正要跑回去翻自己的洋娃娃小花包彩筆畫報的容叮叮停了手,眨了眨眼睛,“也是哦,那送什麽?”

容當當在一邊坐下來,不說話——他姐姐看似單蠢,膽子卻超大。看似天真蘿莉親和力爆表的麵孔下,是一顆超級強悍的心,她的主意往往比他還凶猛,所以關鍵時刻他不出聲,姐姐決定,他隻要擁護就行了。

這樣事後追帳,自然是姐姐承擔責任,反正他是弟弟嘛,弟弟要聽姐姐的話,麻麻說的。

“哎呀!”容叮叮忽然雙手一合,眼睛爆亮,“咱們把自己送去當禮物!”

容當當的手指險些真的卡到鏈條裏,難得地眯起了漂亮的長眼睛,“啊?”

“蘇姨姨說爹爹麻麻是好大好大的官兒,什麽好東西沒有見過嘛。”容叮叮越想越興奮,“他們沒見過的,不就是我們?弟弟你說,他們見到我們,是不是會很歡喜很歡喜?”

容當當撇撇嘴,“不是吧,他們要真歡喜見到我們,為什麽不來找我們?”

陽光下男娃娃鼻子皺著,有些不滿的模樣。

容當當對於難見父母,其實很有幾分介懷,隻是從小深沉,不肯說出口罷了。

“哎呀,爹爹麻麻忙嘛。”女娃娃手一揮,滿不在乎模樣,“當當你不要總記著啦,爹爹麻麻的信和禮物還少嗎?”

容當當抿抿嘴,慢吞吞玩著自行車鏈條,“可是,蘇亞姨姨,十七叔叔,容榕姑媽她們一定不歡喜,他們也不會給我們下山的。”

“偷偷地不就行了嗎?”容叮叮氣壯山河地小手一揮,“是去看爹爹麻麻啦,又不是去玩!”

“姐姐,你真的決定了嗎?”當當的細長眼睛轉了又轉,那聲姐姐喊得頗誠懇。

容叮叮笑出右頰的小酒渦,“當當,你不想爹爹麻麻嗎?”

兩個玉雪可愛的孩子對笑了半晌,隨即容叮叮皺皺鼻子,“那麽,我們來商量個辦法,怎麽瞞過李爺爺,李叔叔,韋雅姨姨,容榕姑姑,蘇亞姨姨,十七叔叔、唐師兄、黃師兄、尤師姐……”她扳著手指數了半天,把十個手指數了一遍一遍,數到眼睛發直,終於歎了口氣,聲音也低了下來,“……瞞過她們,逃下山……”

“哦,其實也不難……”容當當從屁股後頭抽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子。

本子上歪歪扭扭,第一張“如何蒙x爺爺叔叔姑姑等等……”。“蔽”字不會寫,就一個叉代替。

第二張“出走路線圖”。

第三張則貼著一張不知道從什麽地方撕下來的紙,寫著“江湖行走十三計以及十三忌。”其中包括“遇林莫入”“財不露白”等路人皆知的經典指導總結語。

看字跡新舊以及資料完整程度,很明顯不是剛剛弄好的東西。

容叮叮撅著屁股,看了半晌,問弟弟,“當當,什麽叫財不露白?”

“笨蛋。”容當當薄唇一撇,“就是財寶不要在白天露出來啦。”

“哦,但是銀子那麽亮,晚上露出來不是更容易被看見嗎?”

“……笨蛋。誰叫你晚上把銀子露出來呢……”

“哦……可是當當,為什麽銀子這裏,你後麵寫容叮叮啊。”

“你是姐姐呀。”容當當用很奇怪的眼神看姐姐,“姐姐不都要養弟弟嗎?銀子當然都是你出。”

容叮叮思考了半晌,搖頭,“麻麻沒有說姐姐要養弟弟,麻麻倒是說過男人要養女人。”

“等你長出咪咪,我養你還差不多,你現在算女人嗎?”容當當細長的眼睛一眯,甚鄙視。

“什麽是咪咪呀?”

“景泰藍哥哥說的,女人有咪咪,男人有弟弟,弟弟遇上咪咪,就有了叮叮當當。”

容叮叮搖了搖頭,對這個過於抽象的解釋不以為然,也沒什麽興趣,隻道:“咱們去了麗京,去找景泰藍哥哥吧。”

“找他幹嘛?”容當當立即想起爹爹囑咐的“男孩子要保護姐姐,不能讓姐姐和任何除弟弟之外的師兄哥哥們太親熱”的慎重告誡。

“借錢呀。”容叮叮笑眯了眼睛,“麻麻說景泰藍哥哥很有錢,養得起很多百姓,我們可以找景泰藍哥哥要過去三年的壓歲錢。”

不得不說,容叮叮小公主,活潑大氣,甜美可親,更有一項十分接地氣的愛好——愛錢。

她愛錢,卻不怕花錢,她喜歡錢花出去時候的痛快,更喜歡錢收進來時候的叮叮之聲。

容當當諸事愛算計,唯獨對錢很淡漠,周身充滿郡王府未來繼承人蔑視天下錢財的氣場,聽見這句,細長的眼尾鄙視地瞥一瞥,懶得評說。

兩個腦袋頭碰頭湊在一起,開始研究計劃的具體可行性——如何脫身、逃脫路線、隨身物品……

又過了幾天,山下逢集的日子,因為最近幾天叮叮當當都表現完美,被特批雙雙下山逛街,兩人騎著自己的自行車,跟著蘇亞阿姨和十八叔叔的馬車,一路去了山下集鎮。

叮叮當當騎自行車是經過太史闌特批的,她認為這是一項極好的運動,隻是以往兩人嫌路遠,不肯騎車下山,這次不辭辛苦地騎了車子,蘇亞和趙十八都很滿意。

兩人的自行車後麵照例有一個小空箱子,用來放等下購買的物品。其實兩人的供給,什麽都不會缺,但太史闌希望孩子接觸社會,懂得生活,懂得和人打交道,所以日用品常常他們自己買。

山下小鎮春滕鎮,大多數人也是李家附屬,早見識過這兩輛短腿自行車,一開始看兩個小家夥騎著這矮矮的小車子還要發笑,如今也已經見怪不怪。

正因為是在遍地熟人,安全性絕無問題的春滕鎮,所以蘇亞和趙十八也沒把兩人看太緊,兩人說在街上遇見相好的朋友,要一起去看童子布袋戲,蘇亞便讓他們自己去了。

兩個孩子進了布袋戲的會場,過了一會出來,後來還跟著年紀相仿的兩個男孩。

“大虎二虎,你們一直說要騎這車子是吧?”容當當拍拍自行車,“今天借給你們騎。”

兩個孩子歡呼雀躍,容當當則提出要求——布袋戲後把車子騎出來,在蘇亞和趙十八視線可及的地方轉一圈。之後每半個時辰都出現在他們麵前一次,但不要露正臉,遠遠地讓他們看見車子就行了。

兩個孩子沒口答應,容當當又警告了他們不能弄壞車子之後,便牽著姐姐拔腿要走。

容叮叮走出幾步,忽然又回身,對發小大虎二虎張開雙臂,眯眯笑,“來抱抱!”

“走啦!”容當當一把拽走了他的擁抱狂姐姐……

半個時辰後,采買物品的蘇亞和趙十八,看見叮叮當當的車子從布袋戲棚子裏出現,往鎮東頭去了。

時辰還早,兩人也沒在意。想著他們大概去鎮東頭的打鐵匠那裏玩。兩個孩子嘴甜腦子靈,十分討喜,在這鎮上粉絲無數,到哪裏都有玩樂吃喝。

又過了半個時辰,蘇亞和趙十八聽見兩輛車子從鎮西頭過。

嗯,應該是去找西頭繡坊的雲娘姐姐。

蘇亞看了看那車子,皺了皺眉,隱約覺得有什麽不對勁,但也想不出來問題所在,便也沒在意。

又過了半個時辰,蘇亞和趙十八聽說兩輛車子停在鎮南頭停花小館的後麵,猜著他倆可能是去吃停花館的花式麵。

之後時不時的,兩輛車子撞進視線,蘇亞和趙十八也沒有多管。

這兩人因為身份原因,骨子裏都是寵孩子的,都希望把自己的小主子捧天上去,都覺得兩個孩子也好久沒下山了,多玩一會兒也可以。

如果換容榕來,大抵中午便要把他們給拎回去,容榕對孩子的管教更為嚴格,兩個孩子親她也怕她。

直到半下午,兩人想著再不走就要在鎮上過夜,便尋著自行車過去,結果晴天霹靂地發現,騎車的竟然是大虎二虎!

兩人大驚,在全鎮查找,哪有還有兩個孩子的影子?蘇亞這才想起先前的不對勁之處——兩輛車子後麵的小箱子不見了!

換句話說,那箱子不是空的,兩個小混蛋是有備而溜。

雖然知道了孩子是自己逃跑的,不是被擄的,但兩人還是心急如焚,在發動全鎮人尋找同時,又急急通報山上,頓時李家上下都翻了天,李扶舟出關親自尋找,所有弟子出動尋人,連一根草都要拔起來看看後麵有沒有藏人。

遍尋無獲,毫無線索,最後還是李扶舟靈機一動,親自去查看叮叮當當的臥房,才在枕頭下發現一張歪歪扭扭的“告別書”。

“爺爺叔叔,韋雅阿姨,還有別的叔叔姨姨師兄師姐們,叮叮當當回家啦,謝謝你們四年的照顧,不用找我們,我們認得回家的路哈。”最上麵一排是叮叮的字跡,下麵一排工整些的是容當當的,看樣子是臨時加上去的,“叔叔,咱們和你告別了,自己回家了,不是離家出走哦,你知道怎麽和爹爹麻麻講的。”

李扶舟唇角微微一彎——這兩個小滑頭。

隨即他神色便轉為悵然,小心地疊起信紙,負手行到窗邊。

七月窗外秋花正好,乾坤山雲遮霧繞,天地都在一片濛濛之色中沉靜,唯他心思起伏依舊如濤。

他們……終究是走了。

這些年他們在他身邊,一日日長成,就似看見她亦在身側,由漠然至笑顰相向。

空了一處的心,也因此似得圓滿。但內心依舊明白,一直都明白,筵席終將散,月圓終會缺,乾坤殿中蔓殊沙花開如海卻是幻景,在下一次風雨到來之前寂滅。

不過也無妨,此生能有這一段相遇,能得她一段付托,終究不枉。

三千霓虹星雨過,總有屬於自己的那一顆。

就這樣罷。

……

那封廣而告之的“告別書”,讓所有人終於深切地明白——兩個小混賬,跑啦!

無奈之下,李家隻得火速通知國公府和總督府。

……

三天之後,無名縣,兩個孩子遇見一個窮苦漢子,打聽到他想去江浙行省投親,便稱自己也是要去江浙行省,路上卻和姑父失散,請和這位一看就很善良的大叔相伴而行,並誠懇地請大叔吃了一頓飽飯,第二天,這位大叔便多了兩個“侄子”,雇了輛馬車,一路慢慢前行。

十天之後,在魯東行省,這個馬車和一群去江浙跑生意的商隊同行,誰知道半道上遇見山匪,所有人都被擄走,隻跑掉了漢子的那對“侄子”。

十二天之後,那對極東大侄子住在客棧,兩個四五歲的孩子住客棧很引人注目,雖然兩個孩子說大人隨後就到,還是引起了別人的注意,當晚客房裏似有異聲,第二天掌櫃的來敲門,卻發現一個年輕人赤條條暈在地上,兩個孩子已經不見蹤影。

十四天之後,那對極東大侄子在街頭賣藝,無意中撞到了路過此地,前往京中述職並升遷的原西淩按察使夫人的車駕,一番驚嚇之後,夫人聽說兩個可憐又可愛的孩子,也要去麗京投親,路上卻被山匪捉去了姑父,好容易死裏逃生,盤纏無著街頭賣藝,隻想著去麗京看爹爹一眼,頓時動了惻隱之心,將兩個孩子收留了,跟著車隊一起走。

之後便一路平靜,再過半個多月之後,按察使夫人車駕抵達麗京。

……

“哇,好大的門樓。”極東大侄子們仰著頭,兩眼放光地盯著麗京高敞的城門。

極東大侄子們小臉雪白,眼珠烏黑,穿著一模一樣的竹青色小袍子,黑色小靴子,仰著還有些嬰兒肥的小臉,可愛水嫩得讓路人側目手癢,都恨不得去捏上一把。

按察使夫人看著那對小小身影,有些不舍地吩咐嬤嬤:“去問問叮叮當當,他們的家在哪,安排人給送過去。”

“是。”

想了一想按察使夫人又道:“如果兩個孩子家裏有什麽困難……你們看情形斟酌,再接回來也可以,家裏不缺兩個孩子飯吃。”

“是。”嬤嬤們喜笑顏開。

這段日子相處,兩個小混蛋,一個嘴甜一個機靈,早把眾人都哄得貼心貼肺,恨不得他們不要回家才好。再說眾人也都認為,如果是豪門巨富之家,怎麽可能讓四五歲的孩子走老遠的路來投親?想必家境貧寒。

極東大侄子們聽說要送他們回家,便請嬤嬤帶到夫人轎子前,給夫人道謝。

“夫人。”容叮叮牽著容當當,認認真真給按察使夫人行禮,順手遞上兩張卡片,“一路謝謝您照顧啦,這是我們的名片,以後有什麽事,盡管來找我們好啦。”

夫人失笑,接過“名片。”原來是兩張質地頗為堅硬的萱紋紙,正麵歪歪扭扭寫著“容叮叮”,反麵則更歪歪扭扭寫著“前市大街四明巷。”

夫人以前到過麗京,隱約覺得這地名有些熟悉,卻也沒在意,隻覺得兩個孩子好玩,含笑收了,又囑咐他們有什麽需要盡管來找,才命人驅車送他們回去。

車馬轆轆,極東大侄子們坐在車上,眼珠子骨碌碌轉。

容叮叮歡歡喜喜,扳指頭算今天可以收到多少見麵禮,容當當卻滿麵沉思,小臉嚴肅。

“當當,你為什麽不歡喜?”

“你歡喜才奇怪,你怎麽不想想,咱們是溜出來的呀。”

“是呀,那又怎麽了?咱們大老遠地來了,爹爹應該很歡喜呀。”

“我倒覺得他會先懲罰咱們不聽話……”

“呃……不會吧……麻麻在也許可能……爹爹……爹爹很愛我的!”

“愛你才打你……想想怎麽屁股不挨打吧!”

“當當,你一定有壞主意的!”

“來,聽著……”

……

半個時辰後,車子停在榮昌郡王府門口。容楚升郡王後沒有另外建府,隻將原有匾額換了就是。

按察使家的小廝有點傻眼地看著金光燦燦的門匾,怎麽也沒想到居然是這地頭。

容當當遞了一小塊銀子過去,奶聲奶氣道謝加解釋,“聽說我爹爹就是在這裏頭做管家啦。”

小廝這才釋然,道謝接了銀子,心裏有點遺憾這兩個小少爺一身的貴氣,卻隻是管家之子,如果真是郡王府的公子,哪怕是個旁支,配自家的小小姐多合適。

兩個娃娃下了車,拒絕了小廝幫忙叫門的好心,等按察使的人都走了,才躲到一邊牆角,頭靠頭商量。

“你說爹爹這個時辰在上朝?”

“差不多。景泰藍哥哥說以前上朝時辰太早,現在推遲了,所以爹爹回來的時辰要到中午的。”

“那咱們萬一等不到爺爺呢?”

“爺爺每天出去喝茶的,再等一會差不多啦……容叮叮,你要可愛點,等下就看你啦。”

“這樣可愛嗎?弟弟?”

“嘔……”

一刻鍾後。

“這麽多人來來去去,誰是爺爺呢……咱們認錯了怎麽辦?”

“……我也不太清楚,你曉得的,爹爹說爺爺和藹可親,麻麻卻說爺爺是個嚴肅古板的老頭子。”

兩雙漂亮眼睛茫然地對視半晌,實在不明白“和藹可親”和“嚴肅古板”的集合體該是什麽樣子。

“喂,等等,你看那邊!”

……

容彌在茶館喝完茶回來,慢慢研磨著手中的玉核桃,一路心事重重地步行回家。

老家夥以前沒有在外喝茶的習慣,直到太史闌出任靜海總督,先是容楚喜歡逛茶館聽說書,他知道後也忍不住心癢,去茶館聽了一次,聽完嗤之以鼻的同時,卻也發現茶館是個好地方,一群閑得無聊的老頭子,早上帶了自己的茶葉來泡茶館,談天說地聊曲子聽說書,說說笑笑時間很快就打發掉了,不僅排遣了寂寞,而且茶館確實是個信息流通迅速的地方,他在那裏,聽了不少太史闌的傳奇,兒子的“緋聞”,甚至當初靜海總督做滿月都有人編成故事來講,他聽著,難免幾分驕傲得意,也好趁機聽聽孫兒孫女的事兒——滿月宴傳奇裏,說書先生不可避免地說到兩個孩子,他聽著別人誇耀自己的孫兒孫女,心裏也似蜜甜,一直不能見孫兒孫女的遺憾,似乎在那樣的述說裏能得到彌補,他為此跑遍了京城的茶館,聽完了所有說書先生口中的“總督大人家雙胞胎”,有一次,有一家說書先生說兩個孩子“先天瘦弱,不能見人。”他勃然大怒,先拍了桌子,後砸了重金,從此後那說書先生提起兩個孩子,必然是“龍章鳳姿,天生神童”。

容彌如果不是多年征戰,一身暗傷,根本無法適應極東寒冷氣候,被容楚死死拖住不許去李家的話,他早跑了去陪著孫兒孫女了。

容彌想到孫兒孫女,不禁歎了口氣。

一對雙胞,一對可愛的孩子,自己的嫡親孫兒孫女,貼在心肝上日思夜想的寶貝,這都四歲了,他居然還一麵都沒見過,一麵沒見過也罷了,居然孫兒孫女都失蹤了!

孩子失蹤的事情,容楚一開始自然是瞞著兩老,但時日久了,總會露出痕跡,老兩口知道後,再也沒能睡好覺,隨著時日推移,兩府發動全部力量去找,甚至皇帝也暗中下令全國尋找,兩個孩子依舊杳無蹤跡,容彌這覺就越發睡不著了,總在做夢孩子們被欺負了,被擄走了,被殺害了,時常夜夢而醒,醒來時一身冷汗,孩子的哇哇哭聲仿佛還在耳側……

容楚自然要安慰老爺子,說孩子們是自己溜的,不是被擄,而且孩子雖然小,從小受的卻是精英教育,實際生活和處事能力非常強,根本不是那種自小被保護過度,毫無自保能力的少爺小姐,大可不必擔心雲雲。容彌聽著,卻不過冷哼一聲——什麽精英教育!什麽學習實際生活能力!太史闌出的什麽餿主意!孩子因此沒能享什麽福也罷了,膽子也是這麽慣大的!如果不是她把如何行走江湖的方法都告訴了孩子,這兩個能想到離家出走嗎!

容彌憤然皺起眉頭,揉了揉眉心,想著現在追究太史闌也沒用,兩個孩子要麽去了靜海,要麽來了麗京,按說靜海一直在戰時管製,想去不太容易,也不知道兩個孩子現在到了哪裏,可千萬不要出事……呸呸呸,想什麽呢,絕對不會有事!

老家夥邊走邊分神,驀然腳尖踢到冰涼的石獅子,才發現到了家門口,他正想揉揉腳趾,一低頭,卻看見麵前多了兩個小人。

兩個小人各自拖著一個精巧的,卻蒙了很多灰塵的小小箱子,左邊的粉紅,右邊的粉藍,居然還帶著滑輪。穿著一模一樣的青綢小袍子,一模一樣白玉小腰帶,一模一樣黑色小靴子,都梳得齊齊整整的烏黑好頭發,左邊的一位圓臉大眼紅唇,肌膚雪白晶瑩如軟玉,長睫毛濃密如扇子,眼神水汪汪,眉毛黛青青;右邊一個膚色是少見的瑩潤蜜色,極其細膩,細長的眼睛瞳仁極大,眼尾挑出極其漂亮的上揚的弧度,直鼻薄唇,嘴唇習慣性抿成一條薄紅的線。

兩個漂亮可愛得,讓人忽然便軟到了心底的,神仙般的小娃娃。

兩個娃娃仔細看不太像,但粗粗一看卻覺得很像,像在神韻和氣質,很少見的非常引人注目的感覺。

容彌的心忽然咯噔一聲,一股隱秘的,卻不敢想象的驚喜湧上心頭。

他的手指抖了起來,玉核桃在掌心叮叮作響,左邊的娃娃聽見那聲音,立即唇角一揚,歡喜地笑了起來,紅唇彎出一抹動人的弧度,小小年紀,笑起來璀璨生花,美麗無儔,看得容彌眼暈。

右邊一個卻嘴角一抿,這動作儼然有幾分熟悉。

容彌手指更抖,怕核桃掉下來砸了兩個娃娃的腳,趕緊把核桃收起,左邊娃娃的眼光立即貪饞地隨著核桃的方向而去,小嘴唇動了動。

右邊娃娃卻上前一步,遞出一張小卡片,微微躬身,行了個優雅的禮,一本正經地道:“爺爺是嗎?我是容當當,很高興看見您。”

左邊一個眼神從核桃收回來,終於被提醒,恍然笑起來,上前一步,張開雙臂,對著容彌,大聲道:“來抱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