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南齊雙帥
死亡前一刻,心誌特別清明,她忽然覺得四麵的驚叫特別響,人聲特別喧囂——隻是一角混戰,就算她要被砍中,似乎也不該這麽多人驚呼?
她霍然睜開眼,第一眼還是看見閃電般劈向自己麵門的刀。
電光石火間,還看見霍然轉身的蘇亞驚駭的眼神,還有趙十八在跳起大叫……
她心中模糊地飛快地掠過一個念頭——他那麽興奮幹嘛?跳那麽高,也不怕被當做靶子……
刀將落下。
忽然人群一陣**、推擠、奔逃……在她身前的一個人猛地似乎被身後大潮推動,猛地倒下,砰一聲將她撞倒,隨即她聽見哢嚓一聲,伴隨一聲被淹沒的慘叫——那一刀,砍在了那臨時替身的後頸上。
她怔然,不確定發生了什麽,想爬起,卻推不動身上的人。她躺在地上,看見許多雙穿著草鞋的腳,慌亂地從她眼前蹦跳狂奔而過,四麵都是五越人驚慌的叫喊,人潮用比先前更快的速度,退了下去。
前頭趙十八在大喊大叫,狂舞跳躍,聲音裏滿是絕處逢生的歡喜,“哈哈哈哈哈哈你小子來了!你小子來啦!哈哈哈哈來得巧來得好來得妙啊!哈哈哈回去我一定給你姐說幫你表功啊啊啊……”
她呆了一呆,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反應過來時,忽然又覺得荒謬。
當初那般的想他出現,他沒有出現,如今什麽都不想,他卻能在這樣的時刻,巧而又巧地到來。
她扯扯唇角,想笑,忽然眼底便蒙了淚。
她想起身,也想像趙十八那樣歡呼喜悅,但忽然便渾身軟軟,失了力氣。
前頭有大批奔馬揚蹄而來,遠遠地旌旗如林,她被屍體壓著,看得見遠處最前麵飄揚的旗幟,一麵“天順”,一麵“邰”,在風中獵獵。而她身後,五越人如潮卷去。
萬軍狂奔,逐敵於她身前。
隻一霎,那些兵馬已經卷到近前,老遠地她聽見邰世濤的聲音,清朗而堅定地響起,“十三……哦不……十……八兄,別來無恙!請恕世濤正在執行軍務,無法下馬拜見……”
“你去!你去!”趙十八大笑,連連擺手,忽然又叫,“哎世濤,容……”他回頭,尋找容榕蹤跡,這才發現容榕不見,驚得臉色一變,隨即才看到被死屍沉沉壓住的容榕,急忙大叫:“哎她在……”忽然一陣風從他身邊狂掠而過,竟然是邰世濤不及下馬,帶著軍隊,將要卷過道路,眼看最前麵他的馬蹄,就要踏上路邊屍身——
趙十八慘叫:“屍體下麵有……”
容榕此刻也心中狂跳,邰世濤似乎急於追逐那批五越人,來得極快,她還沒來得及有所動作,就看見他高大馬身的陰影已經降臨自己頭頂。
難道……難道自殺沒死成,卻要死於他的馬蹄之下?
她苦笑一下,覺得命運真是讓人無話可說。
“恢律律——”一聲長嘶,四麵風聲一卷,隨即一靜。
趙十八的慘叫聲戛然而止,蘇亞撲出的身形一頓。
容榕忐忑地睜眼,就在死屍之下,傾斜的一角天空間,看見半空高懸的馬蹄,馬腹擋住了大半的陽光,隻留一大片燦爛的金,在那人飛揚的鐵色衣角尖閃爍。
那般驟然停馬,半空勒韁,以至於他手臂繃緊,線條如鋼鐵般,在她視野裏延展。
又是一聲馬嘶,馬蹄終於落下,踏在她身邊地麵灰塵四濺,離她的衣角隻有三寸。
逆光,日色橫射,她看不清他的顏容,隻覺得那段目光將自己籠罩,帶三分驚異,三分複雜意味。
她漲紅了臉,忽然驚覺此刻自己的姿態太不雅,可是死人真的很重,她用盡力氣,拚命推……
身上的屍首忽然被掀掉,一隻手遞到她麵前。
她怔怔地看著那隻手。
四年不見,生死之境別離,再見依舊是生死之境,她卻忽然失去勇氣,不願再看他的臉,隻盯緊那隻手。
這隻手比印象中黑了些,當年的薄繭已經磨硬,指節修長,看來有力。
她恍惚記起自己不曾碰觸過他的掌心。
那手頓了頓,並沒有停留,很幹脆地遞上前,抓住了她的手,一拉。
容榕有點茫然地站起,一抬頭,對上對麵男子的眼眸。
四年,少年成青年,不知何時,也生了淵停嶽峙的氣度,不算高壯,卻如山巍巍而立。
他眼眸烏黑晶瑩,閃爍琉璃般的光彩,依稀還是當年的眼睛,唯一不為風霜所改。
邰世濤也在看著她,四年,當初稚氣尚存的活潑少女,如今已經成就沉靜美妙顏容。眼神澄澈,搖動著這一天的日光碎影,每一幕影子,都似乎是當年海上相遇,生死與共,浪花和水波,打濕青澀的記憶。
四目相對,四麵便忽然一靜,呼吸到此處放輕,怕將躡足而來的舊事驚擾。
忽有哨聲響起,尖利。
他一驚,仿似忽然醒來,竟然有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這一笑看得她心中一悲又一喜,恍惚少年。
隨即他蹲下身,撿起一樣東西,要放到她掌心,她怔怔地還不知道接,他上前一步,忽然舉手,靠近她的臉,手臂抬起,整個圍住了她的臉——
她大駭,心砰砰跳起,下意識要讓,忽覺耳垂一痛,隨即他已經退了開去,混雜著征塵和青草香氣的男子氣息一近便遠,的男子氣息一近便遠,衣角翻飛而起,將一片日色遮沒,他已經上了馬。
他在馬上揮揮手,指了一隊士兵留下,隨即對趙十八歉然一笑,揚鞭。
“啪。”鞭聲脆響,駿馬揚蹄,卷起一片煙塵,在前方官道上一閃不見。身後更多騎兵立即跟上,黑色的鋼鐵洪流,怒龍般遠去。
蘇亞扶著她避到一邊,歡喜地道:“世濤留了一隊士兵保護你,軍方一路通行更方便,這下好了。”
她心中似熱,又似涼,悲喜交集,胸中似有潮起,梗住咽喉,渾渾噩噩也未將蘇亞的話聽在耳中,隻下意識抬手,緩緩摸了摸耳垂。
耳上,一枚沾了泥塵的碩大粉紅珍珠耳墜,在指尖圓潤地顫動。
那顆粉紅耳珠,生死之刻,墜落塵埃。
在下一刻驚喜的相逢中,被他輕輕撿起,戴回了她耳畔。
……
九月十六,五越宣布立國之日,整個南齊也在震動,李家這一手讓南齊朝廷震驚,萬萬沒想到,江湖草莽,也能左右天下局勢,萬萬沒想到,素日交好朝廷的武帝世家,竟然是五越之主的遺脈。
若是平時,眾人不過一驚一笑,隨便派外三家軍哪支去平了也罷了,然而此刻,內憂外患,兵臨城下,五越在此時要求獨立,並有占據南齊北地之勢,對現今的南齊,實在是不小的衝擊。
消息傳到皇宮,景泰藍籲出一口長氣,忽然想起當年隨麻麻前去北嚴,馬車裏那段對話。
“她是我的……”
“是。”
“你別搶……”
“若我想搶呢……”
“……我和你換。”
“您拿什麽來換呢……”
當日戲言,一語成讖,他想要他拿什麽來換?極東一地,北部江山?
那時年紀小,但這話依舊記得清晰,或許當時李扶舟的笑容太含蓄,或許他內心深處有所感應。
這一天……終究是來了。
消息傳到郡王府,容楚負手而立,看庭前落花,悠悠停泊於花池。
很多事彼此心知,也曾用盡心思,但望不必走到那一步,然而終究走到那一步。
可即使走到這一步,他也始終也沒能明白,李扶舟到底是怎樣想的。
當初救助叮叮當當,他聽說,李家曾有不少人反對,是李扶舟力排眾議,將孩子接上山;孩子上山後,又有人開始動歪心思,建議他扣留這對孩子,奇貨可居,他將諫言的人遠遠打發出去,終生不許回神山;他似乎很單純地照顧兩個孩子,明明知道他們的重要性,卻從未想到憑借他們的身份和他給予的恩德,去要求容楚和太史闌什麽。
容楚淺淺一笑,或許,這正是扶舟的高明之處吧。
李扶舟不要,不提,不望報,那麽他和太史闌,尤其是重情義的太史闌,才會束手束腳。
他微微歎息,看向前方半山上的高閣——自從李家起事消息傳來,她就將自己關在那裏。
這個消息,對她打擊,想必也頗大。
打擊的不是李家起事這件事本身,其實這事他和太史心中有隱約有預感,之前摸到了太多蛛絲馬跡,稍稍清理便能猜到大概,隻是當這一日終於到來,終究不能免內心失落。
當真相剝脫,往事凸現,那些過往的美好,便似乎都染上了雜質,變得不再純粹。
無論如何,那是她曾經真心喜愛過的一切。
似是感應到他的注視,那扇門忽然打開,太史闌從裏麵走了出來,她依然整潔,利落,腰間緊束,手拿長劍,一副要上城巡視的裝扮,和以往每天一樣。
隻有他看見太史闌眼底一霎過的蕭索。
他迎上去,她也迎著他的目光,並不需要說什麽,他們相處到了今日,每個眼神都滿滿默契。
“上城?”
“嗯。”
“季宜中等待已有很久,也已經將天節大營的重武器都運來,今日必是極限,他要動手了。”
“所以,我去答複他。”
她語聲緩而堅決,字字清晰。
“我陪你。”
“嗯。”
他攜了她的手,一並前行,背影一般筆直而從容,是秋色裏最為和諧的一筆。
身後忽然傳來軟軟的童音。
“爹爹,麻麻,你們是去打李叔叔的嗎?”
兩人回身,就看見叮叮當當站在身後,叮叮沒有如往常一樣,一看見他們就膩著滾進懷裏,正咬著手指頭發問,大眼睛裏滿是困惑。當當站在一邊,微微垂著頭,他們隻能看見他緊抿的唇線。
容楚和太史闌對視一眼,無奈地一笑——孩子太聰明也不是件好事,最起碼想瞞什麽要緊信息,瞞不住。
瞞不住就正確對待,孩子有知情權,不能讓他們自己去瞎想,然後受傷。
容楚蹲下身,攬過兩個孩子。
“我們不是去打李叔叔,我們是去解決一下圍困麗京的敵軍。”
“可是,”容叮叮說,“聽說李叔叔要打仗了,你們遲早會去打他。”
“也許會,也許不會。”容楚一笑,“要看李叔叔最終怎麽抉擇。”
容叮叮皺著小臉在思考這個會不會的問題,容當當忽然道:“如果李叔叔也打到麗京了呢,或者皇帝哥哥要你們打到極東呢。”
“那麽爹爹和麻麻會去接戰。”接話的是太史闌,“因為闌,“因為我們要保護你們,保護你們的景泰藍哥哥,保護麗京的數十萬百姓。”
“李叔叔不會傷害我們!”容叮叮立即反駁。
“他也許不會傷害你們,甚至不會傷害爹爹麻麻。”太史闌道,“可是他的部下會殺人,他也不可能放過所有人,一場戰爭一旦開始,城門想要攻破,總要以死亡為代價。”
她平靜地述說戰爭的殘忍,並不避諱四歲的兒童。
叮叮當當不說話了,連當當都開始癡癡地咬起指頭,這是難以接受的事情,他們一時還不知道怎麽表達心情。
太史闌很滿意兩個孩子沒哭,她讓他們從小就知道,哭是不能解決問題的。
“爹爹和麻麻會庇護你們,不會讓你們在我們之前受到任何傷害。爹爹麻麻也會盡量爭取,和李叔叔和平解決這件事情。”太史闌道,“但你們必須明白,人有愛憎,也有大義大節之前的取舍。當情義兩難或者出現衝突的時候,我們必須清醒地做出正確的抉擇。”
容楚有點心疼地看著兩張皺著的小臉,卻並沒有阻止太史闌近乎殘酷的教育。
叮叮當當不是普通的富家孩子,他們是郡王和公爵的孩子,就算以後不打算有所建樹,他們的身份也注定他們麵對的抉擇和承擔,較常人更多。
他們必須勇敢有擔當。
叮叮當當思考了很久,遊魂一樣飄走了,太史闌看到當當慢慢地束起一條內藏暗器的小腰帶。
“太史,”容楚站起身,在她耳邊輕聲道,“我但望你不要有被迫做抉擇的那一日。”
“我也但望。”她回身,麵容平靜,眼神卻極黑。
他站直身體,微微晃了晃,太史闌立即敏銳地注視他,“你怎麽了?”她探頭過來看他臂上傷口,“是不是傷勢有什麽反複?”
“沒事。”容楚按住她欲待去看他臂上傷的手,笑道,“許是昨晚睡太遲。”
“不要操勞太過。”太史闌道,“戰爭不是一朝一夕之事,累倒了沒人照顧你。”
她一邊麵癱臉說著沒人照顧他,一邊扶住了他的臂膀。抬頭看看他的臉,微覺憔悴。
容楚好笑地挽住她的手,給她理了理頭發,“還說我,你自己昨晚幾時睡的?”
太史闌想了想,搖搖頭,她不覺得自己睡得晚,因為已經習慣了。
容楚憐惜地撫著她的眉頭,心中忽然盼望這一仗迅速打完,天下早歸安寧,於她三尺安睡之地,終得好眠。
天知道老天怎麽給她安排命運的,她永遠處於風口浪尖,這次季宜中反叛,依舊還是因她而起,這讓她近日在朝中,也背負了不少壓力。
兩人把臂向外走去,去麵對這紛繁的天下諸事。
“太史,”他忽然道,“你信不信我?”
“信。”太史闌答得毫不猶豫。隨即轉頭看他。她眼神清湛,倒映他難得沉肅的眸子。
容楚不會無緣無故問這話的。
“那就好。”他握了握她的臂,“你記住,無論發生了什麽事,無論有多少浮雲遮人眼,無論情況變得有多糟糕,你隻需要相信我,相信我一直在你身後。相信我是你的夫,用你們那的話來說,丈夫。”
太史闌抬頭,認認真真望進他的眼。
“你信我,我信。”
景泰六年九月十五夜,天節軍營裏所有將領都輾轉難眠。
喬雨潤也睡不著,在鋪上翻來覆去,壓不住心底燥熱。
他……他終於還是起事了,此番她和他,算是殊途同歸,終於等到了滄海匯流的這一日,這是不是預示著,他們終究有機會,走在一起?
忽然她睜開眼,看見帳篷門口一個黑影,她警惕地握住了被下武器,隨即道:“太後。”
“雨潤。”宗政惠站在帳篷口,目光在她的鮫衣上掠過,緩緩道,“把遺旨取出來吧。”
喬雨潤抬起震驚的目光。
……
一刻鍾後,天節軍主帥帳內,季宜中喜極而泣,雙手接過那份遺旨。
“微臣謹領先帝旨意,定當傾全軍之力,討伐奸佞,匡扶皇朝正統,還我清平河山!”
他雙手微微顫抖,有了這份遺旨,他就不再師出無名,不必背背叛之名,不致晚節不保為萬人唾罵,他秉承的是先帝旨意,出的是正義之師,是為了皇朝大治萬年。
是皇帝被奸佞蒙蔽亂政,他持先帝遺旨,鏟除奸臣,推翻昏聵統治,重立英明之主,為南齊重新博得生機。
在他看來,景泰藍如此偏聽偏信,一力袒護太史闌,那自然是昏君。
他渾身充滿使命感和責任感,不僅為可以替女兒外孫報仇歡喜,為天節可以在自己手上保住而歡喜,也為自己能有機會主宰皇朝命運,成為匡扶新主的從龍重臣而歡喜。
喬雨潤站在帳篷邊,看著他感激涕零地謝太後信重,看著那夾層裏藏了遺旨的鮫衣,嘴角笑意,微微有些諷刺。
真的難以置信,太後和康王,竟然想得到將遺旨,以這種方式藏在她這裏。
他們……對她其實從無信任,不是麽?
她抬起眼,和宗政惠目光交匯。
隨即各自滑過。
……“轟!”一聲巨響,麗京城門上出現微微的凹坑。
“攻城啦!”幾乎瞬間,城頭上呼喊聲起,無數士兵衝出城樓,看見黎樓,看見黎明前的黑暗裏,巍巍黑潮狂嘯而來。
景泰六年九月十七,季宜中在數日等待之後,終於破釜沉舟,於城下昭告先帝遺旨,稱皇帝無道,孤臣不惜力挽狂瀾,並對麗京發動了攻擊。
皇帝以容楚為帥,主持麗京所有軍力。
沒有用太史闌,是景泰藍體恤她辛苦,也不願她上城作戰,忍受季宜中的叫罵。
不過對於太史闌來說,敵人的叫罵早就聽慣。大家份屬敵對,當然不會甜言蜜語,誰要把不喜歡你的人叫罵的話當真,那是和自己過不去,她沒那麽傻。
她依舊上城,選擇和容楚並肩作戰。
相識六年,在一起五年,聚少離多,各自為戰,她還真的從未和容楚並肩城頭禦敵,這樣的機會,她不想放過。
天還沒亮的時候,季宜中發動攻擊,城頭上京衛和上府軍嚴陣以待,季宜中幾日準備,動用了能帶來的所有的床弩和拋石車,床弩所用之箭粗如兒臂,拋石車所用的石塊巨大。
粗重的箭矢和巨大的石塊呼嘯著穿越長空,惡狠狠砸向城牆,隨之而來的是燃燒的裹著幹草的泥團,天空中青光連閃,撞擊聲震耳欲聾,每塊石頭砸落,城頭上牒垛頓時被削去部分,底下石車在一遍遍的撞城門,無數士兵如黑色狂潮奔來,蜂擁而上,利用勾索拚命攀爬城牆,從上頭俯視便見螞蟻般湧動的人頭,不停栽落,再鍥而不舍繼續爬。
麗京士兵自然不會任由城牆被輕易攻破,他們拚死抵擋,連射帶刺、連砸帶嗆、連燒帶澆,並訓練有素的點燃火炬伸出牆外,眩目的火光耀射,城頭上便成了盲點,攀牆的士兵看不清牆頭情況,牆頭的守軍卻將來敵動向看得清清楚楚,造成了一方被動挨打的局麵。
城頭上,先期爬上的士兵和聯軍士兵麵對麵的肉搏,長刀入肉的聲響嚓嚓不斷,鮮血和肌骨在這裏仿若泥石土木,被大肆砍伐,而生命賤若螻蟻,時時被踩在軍靴的腳底。
季宜中同時選擇了三個較為薄弱的城門發動攻擊,其中以往用來運送棺材,出入穢物的西城門,因為守軍較少,離皇宮和城中較遠,反而受到了最猛烈的攻擊,戰事最激烈的時候,城頭上汗流滿麵的守城士兵們,看見一大隊騎兵踏道飛馳而來。當先兩騎,一黑一白。
城頭上士兵開始歡呼——郡王和大帥來了!
容楚和太史闌飛步上城頭,容楚還是尋常衣袍,他是出名的打仗不穿甲,衣袂飄飄,任何時候都精致潔白如明珠,太史闌一身黑衣黑甲,紮束得利落,似一顆暗中熠熠的黑曜石。
兩人這樣站在一起,竟也令人覺得和諧的美。
兩人在眾人欣喜信任目光中三步兩步上城,來不及和守城將領說什麽,各自據城一方。
城頭兩側,稍稍對望,她眼底是他寬袍大袖談笑麵對萬軍的風采,他眼底是她甲胄寶劍橫眉俯瞰天下的風華。
一笑轉頭,各自凝神。
城上城下也都一靜,人們不由自主屏住呼吸。
傳聞天下的郡王和國公,南齊曆史上一先一後的名將,最出色的一對大帥男女,今日,齊上城頭!
這注定是百年難遇一幕,所有人禁不住呼吸發緊,熱血沸騰。
人人睜大了眼睛,想要看這一對傳奇大帥如何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或者兩位大帥,還有一場無聲的比鬥,看誰運籌帷幄,決勝千裏,然後相視一笑,成就另一段戰爭佳話?
在眾人期盼的目光中,容楚袖子捂嘴,咳嗽兩聲,有點氣喘籲籲地道:“剛才一陣急馬奔馳,以為此處危急,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說完要了把椅子,施施然坐下休息了。
眾人:“……”
太史闌唇角一扯,看看容楚的懶散,再看看眾人的期待目光,不禁好笑——萬軍戰陣,其實拚的就是士兵的素質和武器的優良,個人戰力發揮作用有限,尤其這種守城戰,一個好的主帥,不過就是身先士卒和正確指揮罷了,還能做什麽?這些人難道期待她和容楚衣袖一揮,萬軍湮滅?
尤其容楚善於野戰,戰術靈活,這種毫無技術含量的守城戰,對他來說就像看見小孩子你咬一口我咬一口,哪裏提得起勁來。
據說這家夥甚至從來不身先士卒的,他都躲在後方偷懶,和她是兩種作戰風格,一個狡黠,一個狂放。
太史闌手指按在城頭,很認命地接下了毫無技術含量的任務。
她往城頭一站,連天節軍都暫停攻擊,忍不住抬頭打量那名動天下的傳奇女帥。
高挑修長,臉容冷峻,迷蒙的晨曦裏,隱約可以感覺那一段目光毫無感情。
眾人有些顫栗,季宜中卻毫無感覺,憤怒的目光似要將太史闌燒化。
他手臂一揮,又一輪攻城號角吹響。蜂擁的人潮中他大喊,“殺太史闌者,賞副將,黃金萬兩!傷其者,賞參將,黃金千兩!”
重賞之下必有勇夫,大批大批的騎兵拍馬衝城,卷起黃黑色猙獰的煙塵。城頭上士兵怒喝回擊,太史闌不過一聲冷笑。
容楚忽然來到她身邊,輕輕道:“喬雨潤和宗政惠定然在他軍中。”
太史闌點頭。
“我想先殺了喬雨潤。”容楚道,“她才是最大的變數。”
“怎麽殺?”太史闌皺眉,“她連頭都不冒。而且我相信,就算我約戰她,她也不會理會也不會理會。”
過往四年,喬雨潤在朝中,已經贏得了著名的“縮頭烏龜”稱號。她將西局總部遷往城郊永慶宮附近,建高牆鐵網,地下通道,四年來硬是沒有出過她西局總部一步。西局早已沒有了偵緝之權,名存實亡。她的官位職銜也早在景泰三年就被剝奪,可如此正好給了她機會,她可以名正言順不上朝,不出門,不參加逢年過節朝會,而在那個陰森森的大院裏,一些她最親信的人並沒有因為她的失勢而離開,繼續為她效命。包括她在外頭撒下的探子網絡,從明麵轉向地下,雖然這些年被剪除得七七八八,但免不了還有些漏網之魚。景泰藍一直想對她動手,但不想大張旗鼓引起麗京動**,他們一直在等她出洞,可她就是不出洞,在自己的洞裏隱秘地呼吸著。她用自己的手段,捆住那群手下,令他們不敢離開她身側,一起等待一個機會的到來。她等了那麽多年,忍了那麽多年,此刻終於離開麗京,自然不會現在因為誰幾句挑戰就衝動。
相比於太史闌視喬雨潤為大敵,容楚卻似乎沒怎麽把她當回事,隻淡淡道:“會有法子的。”
太史闌忽然想起一件事,道:“其實我早先做了件事,那件事如果利用得好,說不定能給喬雨潤帶來殺身之禍,隻是現在還不是時機……”說完在容楚耳邊悄悄說了幾句。
容楚眼睛一亮,點頭道:“確實好法子,如果這次不能奏效,這法子也能用一用……”他沉吟了一下,道:“你約季宜中比箭。”
太史闌一怔,她不擅長箭術。
“你不擅箭,但也沒有箭能傷得了你。”容楚道,“你要讓季宜中受傷,受重傷,但不至於死……喬雨潤會在那時出來。”
太史闌想了想,愕然道:“你的意思,喬雨潤覬覦著季宜中的軍權?”
“然也。”容楚道,“她和宗政惠這種人,從來不會相信任何人,一定在想著把季宜中的軍權拿到自己手裏。什麽樣的法子可以拿到軍權?自然是季宜中死了,而她又得到了季宜中的信任,臨終托付。當你出手重傷季宜中的時候,她一定會在那時候出來救人,在萬軍之前示好,好獲得天節軍的信任。我可以在那時出手。”
太史闌忍不住要佩服容楚詭計多端,揣摩人心便如當事人。隻是她還有疑問。
“可是,相隔這麽遠,萬一她沒死,豈不是我們助她奪取軍權?”
“你傷不傷季宜中,軍權都一定會落到她手裏。”容楚道,“季宜中不會是她對手,遲早會被她害了。我們今天出手傷季宜中,她不會放過這個機會,好歹我們還能把她騙出來露麵一次。”
太史闌歎息一聲,道:“季宜中一死,軍心不就亂了,咱們還勝不了?”
“季宜中死了,季家三子還在,天節不會亂,誰覬覦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遲早遭受反噬。”
“容楚。”太史闌忽然想到了什麽,凝視著他,“喬雨潤能活到今天……你不是你故意放手?”
喬雨潤再深居簡出,死不見人,以容楚的手段,真要殺她,也不會四年裏都找不到機會。
容楚默了默,隨即一笑。
“太史,”他意味深長地道,“毒瘤總是要給它一個拔出的機會的。”
“你的意思……”太史闌若有所悟。
“喬雨潤死容易,可是她一死,她那些手下會落在誰手裏?必然是宗政惠,偏偏宗政惠又是個不肯忍的,她有了人,就會想殺人。一個蠢材所能造成的破壞力,遠勝於一個聰明人。因為她不懂隱藏,毫無顧慮,蠻幹蠻殺,而偏偏她又是太後。”
“實力寧可掌握在喬雨潤手中,也不能掌握在宗政惠手中。”太史闌點頭,“喬雨潤首先惜命,而宗政惠會做出什麽,卻更難以預料。”
“你看。”容楚笑吟吟地道,“她縮就縮著唄。再怎麽縮,終究有要用的一天是不?隻要她一出頭,麵對的就是全軍覆沒。喬雨潤前幾夜出城時,調動了手下所有的力量,明的,暗的,然後被我們一網打盡。現在她和宗政惠,都是孤家寡人。所以我剛才說,她一定會出來救季宜中,因為她已經別無選擇,沒有手下沒有力量可依靠,她會恐慌得睡不著。”
“喬雨潤今日死,最好。不死,她可能拿到軍權,然後,她身邊有個身份高於她宗政惠……”太史闌忽然明白了容楚的意思。
“兩個女人,兩個性子都非常自私狠毒,權力欲望強烈的女人。她們一個有地位卻無軍權,一個有軍權卻地位稍低,在這風雨飄搖時刻,你說,是宗政惠能放下架子,不爭權奪利,全心成全喬雨潤呢,還是喬雨潤能繼續忠誠,帶著自己的十幾萬大軍,繼續奉宗政惠為主?如果兩人都做不到,那麽她們會發生什麽?”容楚笑得十分親切。
太史闌默然。
會發生什麽?
了解這兩個女人的,用手指猜也能猜到。
她忽然也覺得有點麻麻的——容楚揣測人心,推算後步,真是天下獨步。
這麽細密的心思,做他的敵人真是悲劇。
“你猜我現在在想什麽?”她忽然道。
“我猜你在慶幸嫁給了我。”容楚一笑,“來,闌闌,你我聯手,一日之內讓他們退兵,也叫天下都震一震,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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