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看著我的眼睛

“看著我的眼睛——”

太史闌聽見這句話,忽然想笑。

跟個神棍似的,貌似小說橋段裏常用這麽一句,然後便天雷地火了,然後便翻翻滾滾了,至於主角,男女不限。

“看著你的肚子。”她答。

司空昱一怔,下意識一垂眼,就看見一道銀白色的刺尖,輕輕刺入他的腹部。

太史闌根本不看他的眼睛,一刺便拔,伸手一推,把他推回椅子上坐好,抽身便走。

人太美,嘴太吵,刺一刺,精神好。

她帶著護衛們到了院子裏,西局擇地而建,故意離昭陽府很近,因為占地麵積不小,第三進還有一個院子相連,就是剛才爆竹炸到太史闌這邊的隔鄰院子。

太史闌看看那點炸藥,也盡夠了,嚇唬人正好。

那頭院子西局的人正鬧哄哄拉著昭陽府的人吃酒玩牌,昭陽府的人一開始還有所顧忌,怕太史闌發怒,但礙著西局的麵子,又怕得罪這些陰人,隻好入席,漸漸也玩上興頭,正在拍桌子打板凳鬧得歡快的時候,忽然聽見“轟隆”一聲巨響。

眾人驚得一下子蹦起來,撲啦啦頭上瞬間落了一層土,眼前灰蒙蒙的一片,辨不清人影,西局探子們慌亂地踩過桌子踩過凳子踩過昭陽府眾官員們的腦袋,亂糟糟吼“有刺客!”“保護大人!”“誰!在哪裏!出來!”

沒有人回答,灰霧裏人影竄來竄去也看不出刺客,隻隱約聽見牆邊有聲響,砰砰乓乓的,似乎在拆牆。

此時巨響吸引了附近的居民,兩邊都一堆人在探頭探腦。

院子裏的灰塵漸漸散去,慌亂的眾人這才看見不知何時,倆院相接的那麵牆破了一個大洞,洞邊,有十幾個人,揮舞著狼牙棒鐵棍等重型武器,正在砰砰乓乓的敲牆,這群人很明顯都武功不凡,一麵牆迅速在他們凶狠的動作下消失,西局探子們抓著武器目瞪口呆,看著那麵牆的空白處慢慢延伸……延伸……拆出一片巨大的空場。

煙塵散盡,牆也拆盡的時候,一道人影,不急不忙地從廢墟中間走了過來。

太史闌。

“諸位好。”她麵無表情打招呼,就好像沒看見滿院子的傻子。

“太史闌,你幹什麽!你竟然持炸藥轟炸西局!”第一個反應過來的喬雨潤,目光灼灼,語氣裏一小半憤怒倒有一大半興奮。

“轟炸西局?”太史闌詫然看她一眼,“我炸我的牆,關你什麽事?”

喬雨潤一窒。

老實說,這麵牆,還真的是昭陽府的,西局後建,到這裏正好和這麵牆銜接,誰也不會多事再造一麵牆去。

“便是昭陽府的牆,你在緊鄰西局所在擅自使用危險武器,一樣是大罪!”

“我在響應西局號召。”太史闌漠然道,“西局既然紆尊降貴,展現出和昭陽府親如一家的態度,昭陽府怎麽能不知好歹,不投桃報李?所以我立即下令,以最快速度拆除這麵牆,以表示,昭陽府從今以後,不僅是板凳桌子,府中屬員,哪怕是蟲子老鼠,花花草草,都對西局隨時坦然開放。”她對喬雨潤點頭,“西局不必感謝我。”

喬雨潤覺得自己鼻子一定在一瞬間歪了……

中了“遺忘”迅速醒轉,被那聲爆炸驚動,也趕過來的司空昱,站在瞬間出現的廢墟上,也傻了,美麗的臉上那種一直保持的冷淡高傲的神情,瞬間被騰騰的灰給抹了……

西局的探子們臉也歪了。

這叫個什麽事兒?

搬石頭砸到自己腳?

人家這理由冠冕堂皇,無法辯駁,但是相比於國家公署的昭陽府,西局才是隱秘部門,昭陽府拆開圍牆沒什麽影響,西局卻不能和別的官署共一個院子。西局幹的是最陰私,最黑暗,最見不得人的活兒,那些嚴刑逼供,私下審訊,還有西局特有的培訓和建製,隨著這牆一拆,豈不都是要暴露人前?

這怎麽行?

“今晚我讓人給西局的兄弟們送夜宵。”太史闌還是那個氣死人不賠命的冷淡語氣,“不必謝我。”

完了她揮揮手要走,那一院子僵立的屬下官員們都紅著臉溜過來,想要從圍牆這邊走回去,太史闌一擺手,蘇亞立即一攔。

“昭陽府從屬,堂皇光明,從哪裏出,從哪裏進。”太史闌道,“煩請各位從西局大門出去,順便把用完的凳子扛回來,另外,也和外麵那些圍觀群眾解釋下,不必驚慌,昭陽府拆牆和西局親如一家,歡迎以後到昭陽府辦事者,順道參觀西局院子的裝飾。”

說完她拍拍衣服上的灰,也不理那群臉色死灰的手下,悠悠然回去了。

沒多久屬員們都回來了,從西局幾進院子扛著板凳出去,再扛著板凳進昭陽府幾進院子,繞了好大一截路,人人滿臉是汗,通紅的臉也不知道是羞的還是累的。

他們戰戰兢兢放下凳子,在太史闌的書房外站成一排等聽訓,太史闌卻什麽都沒說,過一會兒讓雷元出來傳話,“大人已經令廚房準備酸梅湯,諸位大人等會不要忘記喝一碗解解暑熱。”

眾人又羞又愧,都垂頭乖乖辦事去了,自此雖和西局一牆之隔,再也沒人去串過門子。

太史闌踱到門口,瞧一瞧西局掛上的匾額,“京西偵緝總局昭陽分局”十個字每個字都有鬥大,金光燦燦,昭陽府黑底紅字的匾額,無論氣派還是大小,都遠遠不能比。

西局全稱就是“京西偵緝總局”,據說早先的西局總衙門在麗京西部,因此得名。

路過眾人對兩處匾額指指點點,不明白為什麽會有官衙的匾額淩駕於昭陽府之上。

太史闌不動聲色,又慢慢踱了回去。

回到書房,她處理了幾件事,經曆已經將她需要的通達文字的師爺找來,太史闌把他帶進內室,一字字口述,讓他寫了《北嚴沂河壩潰壩真情》,將發現沂河壩空虛直至大壩斷裂其間,北嚴府的一切行為,都詳細說了清楚。

關在門裏一個下午,師爺出門時,兩股戰戰,臉色蒼白。

見過瘋子,沒見過這樣的瘋子!

剛剛才當個不大的官,就敢揭地方官府腐敗,將和她平級的北嚴府上下人等,統統揭了個底兒掉!

光把北嚴府掀了個底兒掉也罷了,她難道不懂,但凡這種巨大虧空,集體貪汙,中飽的絕不僅僅是地方官員的私囊,保不準還有行省的份,再保不準,還有更高的上頭!

這一掀,難保不會是驚動天下死傷無數的巨案!

師爺抖著腿,白著臉,準備回家就遞辭呈,打包行李回老家種地去。

跟著這樣的女東主,隻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太史闌將他的驚恐看在眼裏,卻一言不發,回頭將折子仔細看了一遍,吹幹墨跡,然後小心收起。

她沒那麽魯莽,貿然就將這事捅上去,當初張秋的態度,一開始就透著敵意,之後行為有恃無恐,明顯身後有靠山,沂河壩潰壩後,就算北嚴府救災及時,那麽大的事,毀了良田千畝,怎麽會毫無處罰還有嘉賞?這要背後沒有足夠有份量的貴人相護,她死都不信。

何況這折子貿然遞上,如果被有心人利用,隻怕不僅扳不倒她想要扳倒的人,弄不好還要牽連容楚,畢竟是容楚當年主持建造這壩,去年也是他上書為修壩求來工程款。

涉及到容楚,太史闌不能不慎重。

她將折子先鎖了起來,想等容楚回來再做決定,時機不成熟,做什麽也是白用功。

她從內室出來時,發現外間有個睡美人。

司空昱竟然還沒走,在她的外間短榻上睡著了。

這人一閉上他那光豔沉沉的眼睛,看起來就分外柔弱無害,榻太短,他身子微微蜷縮著,看起來有點憋屈,臉上神情卻有他平時沒有的平和,呼吸輕細,神容靜謐。

看他的睡容,讓人想起世間一切美好的詞語。

太史闌麵無表情,用看一隻貓或者一隻鼠的眼光看他一眼,自己回到桌案前。

她提筆,濡墨,寫字。

短榻上,司空昱睜開了眼睛。

有武功的人,不會在他人榻上沉睡,剛才他也醒著。

他知道自己安靜下來時的殺傷力,在東堂,常有少女為他閉目那一霎不同風情驚豔,失控失態。

可如今,他明明感覺到太史闌停下,看他,然後走開,毫不猶豫。

他甚至感覺到太史闌的目光從他臉上掃過,冷淡的,無情的,漠然的,像看一隻貓或一隻鼠,還不是她養的。

這種感覺讓他微微惱怒,再也無法安睡,霍然坐起身,一眼看見太史闌專心寫字。

她立在桌前,低頭寫字,背依舊是筆直的,黃昏淡淡的光影下,她側過來的半邊臉,輪廓清晰。

她的側麵看不出一貫的冷淡神情,因此便能清楚地感覺到屬於她五官的秀致和大氣,很難想象這樣兩種截然不同的風格能融合於一個人的臉上,但此刻看起來卻隻覺得特殊的美。

司空昱皺皺眉,對這個一閃而過的“美”字有點排斥,卻不由自主輕輕起身。

太史闌在專心寫字,忽然感覺到身後淡淡氣息。

不同於容楚的芝蘭青桂香氣,也不同於李扶舟暖陽青荇一般的幹淨,這人的氣息濃鬱而又清涼,讓人想起玉堂之中的翠尾竹,有竹的清雅枝節,卻又染了人間富貴香。

她不理,繼續寫自己的。

身後那人卻不肯安靜,司空昱愕然的聲音傳來,“天哪!這麽難看的字!南齊的女人,都不練字嗎?我們東堂,仆婦的字都不會這麽醜!”

太史闌殺氣騰騰揮出一撇。

“這字哪裏像女人寫的,寫這麽大做什麽。”司空昱肯定又在皺眉,“還有,你寫的什麽東西……”

“雷元,拿出去,迅速裱好做個匾額來。”太史闌將字交給雷元。

雷元捧著紙出去了,很快做好匾額送來,匾額做了兩個,很大,靠在兩邊外牆上。

“去掛到西局的牆上。”太史闌對司空昱一指。

“你憑什麽指使我?”司空昱下巴慢慢抬起。

“占人家地方,喝人家茶水,坐人家椅子,睡人家短榻,卻不付出任何勞動和感謝。”太史闌淡淡道,“我們南齊,從來沒這種沒品的男人。”

司空昱抬起的下巴頓住,隨即慢慢放平,他用一種危險的目光盯視著太史闌,那樣光影綺麗的眼睛,威懾地看人時,很有殺傷力。

太史闌泰然自若。

閻王這樣盯著她告訴她還有一刻鍾要死她也不會有表情的。

她會把人間刺在他身上試試。

片刻沉默,然後司空昱一言不發地扛著兩道巨大的匾額出去了。

司空世子大抵心中有氣,扛著兩塊匾額出門,左看看右看看,也覺得西局的金光燦爛大招牌很不順眼,忽然冷笑一聲,一躍上了西局門口旁邊一棵老樹。

隨即他一手抓起一塊匾,對著西局兩邊門樓,遙遙一擲。

“呼”一聲,匾額從圍觀百姓頭頂飛過,無聲無息切入西局大門門樓兩邊,哢哢微響,陷入磚石之內三尺。

“昭陽府恭賀西局建成之喜。”他朗聲道,“特贈匾額一副。”

百姓嘩然驚歎——好驚人的臂力!看不出這麽一個美貌男子,竟然有這樣超絕的武功!

都紛紛抬頭看匾額上的字。

上聯:為百姓謀福利、爭權益、保平安、送溫暖。

“不錯啊。”有人道,“真有這樣的衙門麽?西局?沒聽過啊。”

西局的探子們眯眼瞧著,眼神充滿懷疑——太史闌也會歌功頌德?

再一瞧下聯:享一切偵緝權、審訊權、優先權、處決權。

眾人絕倒。

“什麽衙門,偵緝權還在昭陽府之上?”

“有他們,還要昭陽府做什麽?”

“還享有優先權處決權?那不是無法無天了麽?”

有些稍有見識的書生在人群中搖頭晃腦,“以上諸般權力,當屬昭陽府所有,如今冒出個西局來淩駕於其上,這可不是好兆頭,令出於一門方可約束,這豈不是要亂套了麽?”

“這什麽西局,聽起來倒像前朝的那個秘密衙門‘血獄’。”有人在交頭接耳,“好像也是淩駕於各級部門之上,為皇家豢養,專門偵查朝廷乃至各地的官員以及百姓私密事,聽說後來權力膨脹,獄衛為求功勞金錢,隨意羅織罪名,栽贓陷害,搞得那是腥風血雨人人自危……”

也有人摸著下巴,驚歎:“這字誰寫的?醜得人神共憤別具一格!”

“都在這裏看什麽?散開!散開!”一群西局探子氣急敗壞地衝出來,再也顧不得所謂形象,急急驅散人群,有人躍上門樓,試圖去拔那匾額,可惜門樓上那點窄窄地方,無處落足也就無法使力,西局的人輪番爬上去,也無法將匾額取出來。要想取就得拆門樓,但向來衙門風水有講究,隨意拆門樓這是大忌。

眼看兩個歪七扭八的匾額,樹在西局正門上方,來往的人指指點點,昭陽西局迅速成全城笑柄,西局探子們氣歪了嘴。

氣歪了嘴的同時也暗恨喬雨潤——就是這個矯揉造作的女人,非得搞什麽扭轉西局形象,取信於民,築基於民這一套,也不想想,民眾天生對西局這樣的組織有惡感,何必費這事?再說這些屁民算什麽?不聽話,手指一碾不就成了?

喬雨潤聞訊也已經趕了出來,立在門前粉麵煞白,她感覺到眾人不滿的目光,眼神威棱四射一掃,眾探子都低下頭去。

探子們不敢當麵抗爭,都知道這位女指揮使雖然是副職,但因為受太後信重,其實才是西局最主要的當家人,而且這女笑麵虎看似可親,下手卻極辣,但凡反對她的,表麵上沒有任何處罰,但沒多久,這人連同他的家人就會失蹤,誰也找不著——這才是最可怕的,酷刑峻法,會讓人畏懼,但神秘未知的結果,才最讓人恐懼,因為不知道,所以放任想象,沒有邊界。

喬雨潤雖然壓住了手下,心中焦躁依舊不減,這些蠢蛋哪裏懂她的深意?西局是先帝時期,先帝應太後建議建立,但先帝時期,並沒有重用西局,反而因為三公和朝中一些顯貴的反對,讓西局坐了多年冷板凳,直到太後垂簾聽政,西局才紅紅火火發展起來,而太後聽政後,西局的存在,便受到了更多阻擾,朝中反對更烈,太後垂簾未久,也不能完全不理會眾臣意見,當即解釋說,在各地開辦西局分局,目的是建立從上到下、有效完整的監督衙門,避免朝廷天高皇帝遠,對地方監督不足,導致貪腐滋生不絕,西局斷然不會對普通百姓和正直官員下手,建立西局,是目光長遠,利國利民的舉措。

正是因為這樣,所以麗京西局雖然屬於秘密地下機構,但在地方上,最起碼目前,是要以明麵上的地方監督機構麵目出現的。

太後的意思,這是權宜之計,西局要在這段韜光養晦的時間內壯大,麻痹朝中大佬,等到朝廷漸漸失去警惕之心,西局氣候已成,到時候這個衙門到底該是什麽性質,怎樣行事,自然太後說了算,西局說了算。

西局目前是康王總掌,她實際管理,康王外表溫和內心狹隘,一直以來作風狠辣,一心要將西局打造成人人聞風喪膽的天下第一局,她卻覺得那樣做的後果會導致西局最終走上死路,一個站在所有人對立麵的機構,如何能夠長久存活?她和康王政見的不同,使宗政太後也頗為頭痛,但喬雨潤自己知道,她能坐上這個位置,也是因為她和康王政見不同,宗政太後,需要製衡。

而她和康王最近的政見愈發有分歧,因為當初沂河壩潰壩容楚失蹤,康王繞過她,直接下令聞敬等人暗殺容楚,反而致使西局藍田第三司全軍覆沒,等她知道時已經遲了,為此她還得到太後麵前請罪,難免告了康王一狀,現在兩人的關係,也就僅能維持表麵了,如果她有什麽錯處,會立即被康王抓住不放,所以現在的政績,對她很重要。

喬雨潤特意選了昭陽城,作為第一個公開西局的城池,不僅是雄心勃勃要做出一番景象,來向太後證明她的能力,也是針對太史闌而來。

她知道,相比於打開昭陽西局局麵,或許打倒太史闌,更能讓太後高興。

可是……

可是太史闌太卑鄙了!

喬雨潤臉上親切雍容的笑意已經不見,麵若寒霜,冷冷盯著那高高矗在門樓上直直向天的對聯匾額——無論如何,這東西不能豎在這裏!

想要質問太史闌也不能,因為就這對聯本身來說,沒有一絲錯處,隻不過說出了事實,把她先前給昭陽府的命令重複了一遍而已。隻是這一重複,味道就變了。

被驅趕的人群,在幾丈外猶自指指點點。

“把這門樓給我拆了!”喬雨潤忽然下令。

“大人!”眾屬下大驚失色,“使不得!拆門不吉!”

喬雨潤回頭,盯住了說話的人,半晌,慢慢綻開一抹溫軟的笑意。

“什麽不吉?”她輕輕道,“你嗎?”

眾人接觸到她的目光,都打個寒戰,低下頭,再也不敢說一個字。

門樓迅速地被拆了。

憤怒的西局探子要將拿下來的兩塊匾額砍碎,卻被喬雨潤攔住,笑道:“昭陽府好心送喬遷之禮,怎好粗暴對待?拆門樓隻是因為這樣不太好看而已,來人,把匾額收入庫房,稍後,西局也有重禮回贈昭陽府。”

“重禮”兩個字咬得很重,站在門口的太史闌眉毛都沒抬一下——我忍讓你你就會對我客氣麽?敵人從來就是敵人,砍敵人留手,就等於砍自己用力,她才不在乎誰威脅。

百姓們倒覺得,西局探子們麵目可憎,倒是這女指揮使大人十分可親,和冷峻的昭陽府代府尹比起來,別是一種風格。

喬雨潤站在自己拆毀的門樓下,對太史闌看了一眼。

太史闌迎上目光。

兩個女人眼神都很有力度,一觸即分,隨即喬雨潤笑了笑,太史闌點了點頭,兩人都若無其事,各自轉身,回去辦公。

司空昱一直冷著臉,瞧著這不動聲色卻劍拔弩張的爭鬥,現在又開始傲然嘰咕:“南齊的女人怎麽都這樣……”

因為昭陽府前府尹丁優,新府尹未上任,府內公文積壓不少,眾僚屬原以為太史闌第一天上任,必然是慣例講講套話吃吃飯,沒想到她一來就開足馬力,整個昭陽府都開始忙碌起來,太史闌熟悉事務,見屬下官員,了解昭陽府基本情況,到天色黑透,才想起來晚飯沒吃。

昭陽府有自己的廚房,太史闌當即命廚房開出便飯來,在前頭大堂一起吃,菜色很簡單,木須肉,炒三丁,開洋白菜湯,幹炸丸子。

太史闌跨進飯堂時,忽覺飯堂裏香氣有異,人人麵色也有異。

飯堂前頭門匾下垂下一截青蓮色衣角,香氣也是從那裏傳來的。

太史闌一瞧,司空昱居然還沒走,正傲然坐在屋頂上,享用著他自己清風明月下的豐盛豪華晚餐。

狸唇熊掌,魚翅駝峰,伴南齊名酒“萬穀芳”。

香氣濃烈的可以讓人在一瞬間醉去。

太史闌就好像沒聞見,坐下來,筷子一點,招呼大家,“吃。”

眾人又怔住,然後趕緊操起筷子,開吃。

都以為今晚必然一頓宴席,誰知沒有。

都以為新任大人一定要吃獨食,這不是嘴饞,這是身份象征,她也沒有。

昭陽府官員們慢慢地吃著,心裏都生出些複雜的感受,卻不知道是什麽。

屋頂上,司空昱慢慢吃著,忽然也覺得不是滋味。

他倒不是要故意炫富,暴發戶才故意炫富,他的身份和自幼生活,讓他的起居享受已經成為習慣,他自來到南齊,每頓都是獨自吃,每頓都是跟他來的廚子專門製作精美菜肴,那些也來參加大比的同伴們,都自知身份遠遠不如,也不會來和他親近。

他吃慣了獨食,從來也沒覺得有什麽不對,就在剛才,他還想著,在太史闌的屋頂上吃這些,一定能氣著那個死硬的女人。

然而此刻他覺得是他被氣著了。

瞧她吃得多香。那麽粗劣的菜都能吃得下,果然低等出身。

瞧那孩子笑得多開心。也陪她吃這些,居然不索要他這裏的奇珍名菜。

瞧那群官員,服服帖帖,頭也不抬,吃著吃著因她隨意,便也漸漸放開,說笑隨意,互相夾菜。

這樣大飯堂吃飯的場景他很陌生,覺得新鮮,看著每個人的微笑和從容,忽然又覺得刺眼。

一直到底下吃完,沒人再抬頭看他一眼,倒是他自己看得太久,菜涼了也沒動幾口。

夜漸漸深了。

司空昱還在屋頂上,獨自灌酒。

他酒量一般,此時已經微醺,一雙揉了金碎了霓虹亂了霞光的眼睛,越發綺麗華豔,光影沉沉。

他探頭看看,底下太史闌還在辦公,無意間再看看隔壁西局,忽然眼神一眯。

太史闌準備把手頭幾件事做完就好,景泰藍已經讓趙十三先一步送回去睡覺了,太史闌習慣晚睡,古代晚上又沒什麽娛樂,加加班她也樂意。

好容易告一段落,她走出門,還沒來得及伸個懶腰,驀然身子一輕,飛了起來。

鼻間嗅到淡淡酒氣,她一抬頭,司空昱的高鼻薄唇就在眼前,呼吸間酒氣氤氳。

喝醉了?

太史闌討厭和一切醉酒的男人打交道,正考慮強硬掙下地蘇亞能不能接住她的時候,忽然司空昱道:“聰明的話就別動,我可沒興趣強要你。”

“嗯,我也沒興趣。”太史闌點點頭。

呼一聲她坐到了樹上,司空昱也不坐在她身邊,跳到她頭頂高一層的樹枝上坐著,傲然對她道:“看隔壁。”

太史闌的眼神已經投了過去。

隔壁看起來沒什麽異常,穿著青黑色長袍的西局探子們出出進進,到處燈火通明,隻有一兩處院子是黑暗的。

“不是底下這個院子,是這個院子東邊那個。”

那就有點遠了,太史闌凝足目力看去,那個院子裏一半燈光一半黑暗,隱約有人影穿梭,卻看不出什麽異常。

“我剛才路過那院子,看見那裏走過一個人,”司空昱道,“武功很高。”

“你怎麽知道?”太史闌想是不是那人使用了輕功。

“他武功高,卻似乎有病或者受傷,”司空昱道,“我看見他行走時,踏破了一片落葉,但是落葉又沒完全碎。”

“什麽意思?”

“這樣的高手,”司空昱傲然道,“一般都具有極強的控製力,隻要自己不想,別說落葉,螞蟻都踏不死,他會踏破落葉,說明他體內真力有問題,沒能好好控製。而尋常人踏上枯脆的落葉,葉子肯定要粉碎,他腳下的葉子卻沒碎,說明他雖然沒能好好控製真力,但他的輕功超卓,落葉不傷。”

太史闌忽然回頭看著他。

她眼神裏有種很奇怪的東西,這樣望過來的時候,連司空昱都有點詫異,道:“你怎麽這樣看我。”

太史闌卻又很快回過頭去。

“目力真好。”她道。

司空昱微微抬起下巴,笑容神秘。

太史闌也微微抬起下巴,心想要不要把這家夥從樹上踢下去踢殘廢呢?

東堂南齊天授大比,據說最關鍵的就是最後的“天授者”之比,每年東堂為了保護天授者,不僅給這個人配備很多護衛,而且也對隊伍裏到底誰才是天授者,以及天授者到底有什麽樣的異能秘而不宣。

不過今年,看來要破例了。

最起碼太史闌現在已經知道了。

司空昱剛才根本沒有離開過。太史闌雖然不理會他的存在,但不代表她真的不關注他的動向,一個異國人在自己屋頂上,怎麽能完全置之不理?

正因為他剛才沒離開,所以所謂去隔壁院子看見有人踏落葉就是謊話,他是在這裏看見的。

再牛的武林高手,目力再好,都有一個限度,絕不可能隔著夜色裏的幾十丈遠,看見暗處誰腳下落葉的狀態。

這是微視和遠視。

太史闌和蛋糕妹混了那麽多年,這要看不出來,蛋糕妹得笑死。

太史闌摸著下巴,想著東堂南齊今年之比十分關鍵,關係到二五營的命運,如果這個天授者現在就斷了腿啊胳膊的不能出戰,那麽二五營就能保住了……

她坐著不動,衣袖下一柄小刀已經閃閃地亮了出來,抵在司空昱坐著的那不算粗的樹枝上。

刀子還沒戳下去,頭頂上司空昱淡而驕傲的聲音傳來,“這人戴了麵具,我沒看見臉,武功明顯比西局的探子高很多,而且他是往那個姓喬的女人屋子裏去的,很明顯有秘事商談,而且我看見他臨進門前,看了昭陽府一眼,我感覺和你有關。隻是他們守衛太森嚴,我隔得太遠,沒法靠近聽他們說什麽。不過我覺得,你可以盤查近期出沒在昭陽府的武林高手,記住,是一流高手,一個地方,一流高手總是有限的,或許這是條線索。”

太史闌唰一下把刀子收了回去。

大女子有所必為有所不為,恩將仇報就是她絕對不做的一件事。

無論司空昱出於什麽目的,最起碼這一刻他站在她的立場上。

“你的話我記住了。”她道,“多謝。”

“南齊女人居然還會道謝!”司空昱語氣是真的驚訝。

“東堂男人知道幫忙,南齊女人為什麽不知道道謝?”

司空昱發出一聲短促的笑意,“太史闌你明明知道我說的是你。”

“我會的多呢,不過沒興趣給你知道。”

“八成是那些殺人放火,凶蠻霸道的事。”司空昱嫌棄地揮揮手,“太史闌,我跟了你一天,我覺得吧,你也沒那麽難看,也沒那麽討厭,還是有點意思的,可是你真的不夠女人,南齊女人,怎麽可以是這個樣子呢?南齊女人,怎麽可以不溫柔賢淑呢?偏偏我還碰上個這樣的南齊女人……”他最後一句聲音很低,充滿懊惱。

太史闌才懶得聽他嘰咕,半閉了眼睛,道:“我也不明白你,像個偏執狂,口口聲聲南齊女人,南齊女人怎麽你了?誰要你來關心南齊女人?”

司空昱忽然不說話了。

他難得的沉默倒讓太史闌有點意外,微微仰頭看他,卻看不見他的臉,隻是覺得他的呼吸,忽然微微重了些。

“南齊女人……”很久之後他緩緩道,“我娘曾是個南齊女人。”

太史闌敏銳地注意到“曾”這個字。

“我沒見過她。”司空昱低低道,“我隻是聽我的奶娘說,她非常美麗,溫婉可人,性情好到讓人無法挑剔,見過她的人,都讚她賢淑乖巧,美麗溫柔。擁有世間所有女人應有的美德,是世間仕女的美好典範。”

太史闌不做聲,心想但凡典範這種東西,大多表麵經典規範,背後一團混亂。

當然這話現在不必說,她不想給踢下去折了腿。

司空昱卻似乎也不想多說他的母親,他的語氣雖然充滿了緬懷,但也充滿了遺憾和淡淡的恨意,似乎這個母親,給予他不僅有最美麗的想象,也有一些永遠無法彌補的缺憾,像燈光擬化出的影子,一片微黃裏的輪廓溫柔,待到伸手去觸摸,卻觸及冰冷的牆。

他隻是在很久以後,帶點悵然地道:“我第一次到南齊來,本來不該我來的,我極力在陛下駕前請求,才得了這個機會,我想見見南齊的女子,我想知道南地女子的美麗溫柔,賢淑乖巧到底是什麽樣的,或者我可以依此想象下我娘的容貌,我……我連她畫像都沒見過……”

風很安靜,樹葉很安靜,綠蔭很安靜,都在聽一個人的遺憾和唏噓,以及他那有點可笑,卻分外令人動容的願望。

司空昱說完,就緊緊閉起了嘴,看他的表情,似乎覺得說多了,又似乎覺得不該泄露了心底的脆弱,都是今晚喝多了酒,而星光又太好。

他等著太史闌的取笑。

太史闌卻沒取笑,一陣沉默後,她道:“我不是南齊女子。”

“啊?”司空昱再沒想到她冒出這麽一句。

“我不是。”太史闌強調了一句,“所以你大可不必以我為模版。”

她看看底下嚴陣以待等候的蘇亞,道:“我的護衛,蘇亞,她是苦人兒,雖然我不知道她的身世,但我想,如果她沒有遭受劫難,想必也是個美麗溫柔,賢淑乖巧的人兒。”

“這世上,哪裏都有美麗溫柔的女人,不獨南齊。”她繼續道,“也哪裏都有凶蠻霸道的女人,同樣不獨南齊。”

司空昱不說話,良久,慢慢笑一笑。

“你在安慰我。”他笑得古怪,“凶女人,你竟然在安慰我。”

“傷了你的驕傲了?”太史闌答得不客氣。

司空昱不說話。

“我不安慰你,我隻是告訴你事實,我還要告訴你一個,讓你永遠無法接受,或者很想踢我下去的觀念。”太史闌道,“我何止不是美麗賢淑的南齊女子,我不是這世上所有女子,我眼裏,男女平等,世人平等,你司空世子,和我這府裏掃地的,平等。”

司空昱似乎被震動,霍然俯下臉來看她。

一句話想要衝口而出,“你是在故意踐踏我嗎?”但話到口邊,忽然收住。

不,不是。

一日夜緊追不舍的了解,他已經知道了一點這女子的特別,她不說謊,不做作,不矯情,她隻說她想說的話。

末了他短促地笑一聲,想要說些什麽,卻又不知道說些什麽。

反駁她?說不贏,沒有誰能說贏一塊石頭。

改變她?這念頭他自己都覺得古怪。

兩人稍稍沉默,都覺得此時氣氛有點改變,都想打破這點改變,司空昱的目光隨意四處亂晃,忽然眼神一凝,道:“你快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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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區似乎有那麽一點點不和諧。其實呢,這兩年我開文,一年比一年不和諧,各種膝蓋中箭,各種躺槍,中啊中啊的,長出老繭了也就習慣了。親們呢也淡定,天幹物燥,小心粉黑。

所有的擁有都必然伴隨失去,想擁有熱鬧便會失去寧靜,對於現今的紛擾狀況,我自然接受,這是前行的代價。路走得越遠踢到的石子越多,可這有什麽關係?踢開便是。

我永不會因為非議或質疑而放棄努力或有所退縮——根基、實力、口碑、影響。我從不自詡,自有公正的人評判。想要我慚愧或心虛是不可能的,我隻會對某些人豎中指,笑眯眯說:你好,滾你個蛋。

嗯,所以我還是不放棄要月票,四十五度土肥圓角笑眯眯仰望眾親——你好,票票,大大的有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