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多小時後,越野車停下來。現場到了。

李斌良跳下車四顧,搜尋著目光中的一切。這是一條農村的沙石路,就是卷宗裏現場照片的拍攝地。已經半年多過去,路上已經看不到任何殺人現場的痕跡。

魏忠成說:“就是這兒,林希望的屍體就躺在這兒……霍未然,是這兒吧?”霍未然遲疑地說:“啊,基本上是這兒。許大隊,你看呢?”許墨說:“是這兒。可是,什麽痕跡也沒有了,不能精確確定,但是誤差不過一平方米。”

李斌良向地上仔細看去,確實什麽也看不出來,隻是一處普通的農村沙石路,就像一張毫無表情的黃黑色大臉,冰冷而又生硬地看著自己。李斌良默默地看著地麵,想象著那個冰冷的夜晚,林希望來到這裏,突然發現一支黑洞洞的槍口指向額頭,一聲槍響,摔倒在冰冷的地麵上,生命離去,留下的,隻是一具孤獨的軀體,從此永別爹娘,再也無法回來,在他意識消逝的那一瞬間,他想的是什麽?是一種什麽樣的感覺?

李斌良直起身四顧,發現這個地方既偏僻荒涼又有幾分喧囂。說偏僻荒涼,是離這裏最近的一個村莊有五百多米,附近看不到行人,說它喧囂,是因為不時有裝載著黑乎乎原煤的車輛駛過,而每當煤車駛過,黑色的粉塵立刻向天地和人身撲上來。往遠一點兒看,是一座座是山而又不是山的物體,那是它們被多年狂挖亂采後留下的後遺症。雖然是農村,可是,空氣一點兒也不比城裏好,甚至還不如城裏,更加渾濁,嗆人。

許墨說:“李局,那就是林希望家的村子。”李斌良早已看到了一華裏外的村子,好像有磚房,有土屋,可是,黑乎乎的一片,萎縮在天地和粉塵之中,感覺不到一點兒生命的跡象。他不由問:“林希望的父母還生活在村裏嗎?”得到肯定的回答後,立刻上車,要開車的許墨把車駛向村莊。“這個村叫什麽來著?”魏忠成說:“北坡村,歸林泉縣古頭鎮管轄。”

這是林希望的家?

李斌良從車上下來後,停下腳步向前看去。一幢北方農村常見的普通房屋,前臉是磚的,兩側和後邊就都是土的了,房頂是油氈紙蓋兒,看上去,已經蓋了有些年頭了。小院不大,夾著一圈參差不齊的木板障子……一切的一切,都在無聲地訴說著這個家庭的貧寒和破敗。李斌良推開院門走進院子,問了聲:“屋裏有人嗎?”就推開房門走了進去。

一團霧氣裹著濃重的中藥味迎麵撲來,李斌良好不容易才看到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一邊咳嗽,一邊專注地在灶台下忙著什麽。因為專注,他既沒注意到李斌良幾人走進院子,也沒有聽到呼聲,因而,當幾人的身影在霧氣中出現在麵前時,他現出惶然的表情。老漢驚訝地問:“你們……”魏忠成說:“林大哥,是我,我是碧山市公安局的,來過你家。”老漢激動地說:“啊……你是魏局長,你們來了,快,進屋……”老漢打開裏屋的門,一個悲傷的女聲傳出來:“是公安局的嗎?希望的案子破了嗎?誰幹的呀……”話沒說完,人就嗚咽起來。

顯然,這個老漢和屋裏的女人是林希望的父母。

李斌良帶頭走進屋門,看到一個六十來歲、同樣頭發花白、麵容憔悴的老太太在掙紮著從炕上坐起。李斌良看到,她的身下鋪著被褥,枕頭旁放著藥盒、水碗,再聞到鑽進鼻孔的中藥味兒,立刻明白她正患病在身,急忙阻攔其坐起:“別,您躺著別動,別激動!”魏忠成低聲對李斌良說,這就是林希望的父母。別看長得老,其實他們剛剛五十多歲。林希望是他們的獨生兒子。

李斌良知道,他們的蒼老是苦日子熬的,是獨子離去的沉痛打擊的。

魏忠成把李斌良的身份介紹給林希望父母。林母聽後抓住李斌良的手,滿懷希望地繼續問,她兒子的案子是不是破了,凶手是不是抓住了,他為啥要害自己的兒子。說著說著又嗚咽起來。李斌良歉意地告訴林氏夫妻,案子還沒有破,自己剛上任,不過讓他們放心,自己一定全力以赴,一定要破案,給他們一個交代,替林希望報仇。

林母雖然失望,仍然嗚咽著感謝李斌良一上任就到自己家來,這讓他們心裏熱乎。李斌良想先扯一扯家常,讓夫妻二人平靜下來後再嘮案情,就問起林父平時做什麽。林父說,他過去就在附近的煤礦打工,在井下挖煤,後來林希望考上了警院,畢業後當了警察,就不讓他再下井,說那太危險,甚至不讓他再去煤井幹活。他好說歹說,兒子才同意繼續幹,但是要他找井上安全的工作,可是,井上要比井下掙得少很多,林希望說那也不成。還說,他參加工作了,掙工資了,可以幫他了,他不要像過去那麽辛苦了……林父說著哽咽起來,說不下去了,李斌良的心底也湧出壓抑不住的悲酸,好不容易才控製住。

林母又在旁開口了:“這不嗎,希望走了以後,我一下子就病倒了,他也不能去井上幹活了,在家照顧我。對,他身體也不好,沒見他老咳嗽嗎?肯定是肺有毛病,可他不去醫院看,說檢查花錢不說,萬一檢查出毛病就壞了……”

李斌良聽著林母的話,明白林父的心態,這也是很多窮苦人的想法。去醫院檢查,萬一檢查出來問題,沒錢治,隻能增加思想負擔,死得更快,能挺還是挺著吧。他們分析得也對,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從事著這種職業,能不得肺病嗎?

林父平靜地說:“李局長、魏局長,你們別笑話我,誰願意死啊?我也怕死。可是,真像大剛似的,得了那種病,怕有什麽用?他花了那麽多錢治,不還是難逃一死嗎?我是豁出去了,現在這樣子,我倆活著還有啥意思?我們想好了,我們盡量互相照顧,啥時有一個人不行了,幹脆,買點耗子藥,一起死。”

林父說這話時好像沒動任何感情,或許,這個決定他們已經商量過很多次了,有了很強的心理承受力。

林母激動地說:“我倆是豁出死了,可是,希望的案子不破,我們閉不上眼睛啊。李局長、魏局長,求你們了,一定把案子破了,讓我們能閉上眼睛啊!”

李斌良說:“一定,一定,我們一定要破案……對了,大哥、大嫂,我們這次來,除了看看你們,也想了解一下情況。”林父林母一下子精力集中起來,連說:“成,你問吧,隻要我們知道的,能破希望的案子,我們一定都說。”

李斌良看了看魏忠成,魏忠成看向霍未然,霍未然看了看許墨,咳嗽一聲先開口了:“這個,其實,有些我們過去也問過,李局長還想再聽你們親口說說。”

林母說:“行啊,李局長,您問吧。”李斌良知道,那些常規的問題,一定問過很多遍了,很難問出什麽來了。他想了想,換了角度:“大哥大嫂,希望出事前,有什麽特別的表現沒有?”魏忠成急忙說:“這個我們問過了。對,你們再說說,林希望被害前,有什麽不正常的表現沒有?”

林父林母對視一眼,搖頭,都說沒有。李斌良問:“那麽,林希望在出事前,可以是出事幾天前,也可以是一兩個月前,跟你們說過什麽話沒有。我指的是你們能夠記住的,覺得有點兒意思的話?”林父林母又想了想,還是搖頭說沒有,林希望一般一個多月回來一次,很少跟他們說工作上的事,問他也就是說跟著破案了,勘查現場了,別的沒說過什麽,更沒聽出什麽不正常的來。

李斌良又說:“這樣吧,不管正常不正常,你們把能夠想到的,林希望出事前跟你們說過的話,都跟我們學學,行嗎?”林氏夫妻再次互相看了看,邊想邊互相提示,說來說去,他們和兒子談論最多的是,他已經二十五了,不小了,應該處對象了。可是,林希望卻總是說不忙,說自己還年輕,要鑽研業務,過三十再搞對象也不遲。“咳,我明白,他是知道家窮,沒有姑娘會相中他。”林父說,“更怕我有壓力。說真的,要不是他不讓,我真想下井,那比井上賺一倍還多呀,可他說啥也不讓。還說他將來說媳婦的錢自己慢慢賺。”

看來,林希望還是個孝順兒子。

林父難過地說:“我也知道,我這個當爹的沒能耐,對不起兒子,我要是能賺錢,孩子能為這個難嗎?”林母說:“是啊,希望是個好兒子,他心裏疼爹媽。對,我跟他爹說,是我們拖累了他,耽誤他結婚成家。他還跟我們說寬心話,說他會找到對象的,而且是不用花多少錢的對象,能跟他一起過清貧日子的媳婦。他還說,那些貪圖錢財的姑娘不是看不上他嗎,他還看不上那種姑娘呢!”

林希望還這麽有誌氣?對,他是不是已經有對象了?

李斌良提出這個問題,林父林母急忙搖頭說沒有,他們多次問過,林希望都說沒有,他們也沒看出他有的樣子。李斌良還想再追問,魏忠成卻在旁開口了:“大哥大嫂,我們李局長來了,你們有什麽要求,可以提出來。”

李斌良熱情地問:“對對,在生活上有什麽困難嗎?”

林父說:“沒有,沒有。希望沒了以後,魏局長還代表公安局給我們送了兩萬元,我們就挺感激了。說真的,我們拚命賺錢,攢錢,都是為了希望,如今他不在了,我倆咋地都能活,不需要多少錢了。”

李斌良問:“我還沒問過,你們這麽多年,沒攢下什麽錢嗎?”

林父說:“也不能這麽說,過去吧,也攢了幾萬塊,可是,希望上大學四年,花的都是這筆錢,他畢業了,錢也花差不多了,之後,就開始給他攢錢說媳婦,可是,我又有了毛病,經常往醫院跑,所以就沒攢下啥。”

對這個家的了解,已經差不多了。李斌良離開前,最後問了一句:“你們還有什麽願望,隻要我們能夠做到的,也說一說。”

林母急忙開口了:“有哇,李局長,您說,希望這算是啥呀,穿著警服,幹著公家的事,無緣無故讓人家殺了,卻啥說法也沒有。你們說,我兒子不是上班時間出的事,是放假回家期間出的事,所以就不能算因公犧牲……李局長,我們不是圖撫恤金,圖烈士的名聲,就是覺得心裏過不去,他讓人害的時候,身上還穿著警服,戴著警帽呢,要我們看,他就是在工作呢,怎麽能……”

林父說:“你別說了,規定就是這麽規定的,咱們別給李局長出難題了,隻要他盡快把案子破了,咱們就知足了。李局長,你一定讓我們死的時候閉上眼睛啊!”

李斌良突然大聲說:“我就是為了破這個案子來碧山的,我向你們保證,我要破不了這個案子,就地辭職!”

李斌良說完,轉身向外走去,他感覺到,魏忠成他們仨沒有馬上跟上來,他們一定為自己的態度而震驚了。自己也沒想到,忽然說出這種話,難道,破林希望被害案,真的是自己來碧山的真正原因?難道,案子不破,你真的就地辭職嗎?你的承諾能實現嗎?是不是太過分了?不,作為公安局局長,手下的警察被殺,能稀裏糊塗地作罷嗎?不,我一定要偵破,我也相信,一定能夠偵破。

最先走出來並追上李斌良的是許墨,他對李斌良低聲說:“李局,我代表我們技術大隊全體人員,也代表林希望,謝謝您!”

李斌良沒有說話,因為他沒法說話,酸楚已經凝結了他的喉嚨,淚水已經盈滿了他的眼眶。此時他想的是,這對夫妻其實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如果這事攤到自己身上,如果是自己的女兒、是苗苗出了這樣的事,自己會怎麽麵對,怎麽才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