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破敗的村落又在前邊出現了,林家孤寂的房屋隨之出現在眼前。車停下後,李斌良一個人走進林家,發現和上次來時相反,在廚房裏熬藥的是林母,躺在炕上吃藥的是林父。林父看到李斌良走進來,掙紮著坐起,要李斌良坐到炕沿上,抱歉上次讓他白跑了一趟。李斌良說沒什麽,然後問他的病情怎樣。林父苦笑著說:“你不是看著了嗎?病是治不好了,隻能吃中藥維持著熬日子。瞧,上次我來,她有病,我侍候她,現在,我這樣了,她隻好挺起來,反過來侍候我了。”
林母聽著林父的話,拭起了眼睛。李斌良無話安慰他們,就直奔主題,問林父有什麽話對自己說。林父聽了,精神變得好了一些,說:“李局長,你上次來,不是讓我們回憶,希望出事前都有什麽表現,都說過什麽話,不管有用沒用,想起來都可以跟您說嗎?我還真想起來一些,也不知對破案有用沒有。”
李斌良急忙說:“不管有用沒用,你都說給我。說吧!”
林父說:“這……其實也沒啥,就是吧,我和他媽不是老催他找對象嗎,對,還替他介紹過兩個,可是他都不搭理,有一回讓我們催急了,他就說,‘不用你們管,我心裏有數’。李局長,你說,他說這話的時候,是不是處了對象,或者有了目標?”
嗯……
林父又說:“李局長,你說,這些,有用嗎?”
李斌良說:“有用,有用。對,你們沒追問,他到底處對象沒有,對方是誰?”
“追問了,可是他不說,不過看他的樣子,好像心裏有譜,可是,後來又變了,我們再提,他就不再這麽說了,隻是不讓我們再為他操心,保重好身體就行了。”
“那,他跟你們說心裏有數的時候,是什麽時候?”
“啊,那挺早,是畢業以後,當警察不久的事。”
是這樣?那,又意味著什麽呢?那就可能意味著,林希望在過去可能處過女朋友,一度還挺有信心的,可是後來希望卻破滅了,如果這樣……
李斌良沒有時間考慮這個,而是盯住林父說,他提供的情況很重要,除了這些,還有什麽可以告訴自己。
林父想了想說:“這個……那是我檢查出病來以後,他很著急,也很犯愁,還說要想法借錢給我看病。他就那點兒工資,夠自己花就不錯了,上哪兒去弄錢哪?我怕他壓力大,著急,幹出什麽對不起警服的事來,就勸他別著急。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他忽然到處打聽哪兒能治療我的病,還打電話跟北京上海的大醫院問過。有一回,還要帶我去北京看病,我問他從哪兒去弄錢,他說找過去的同學借。我說,我的病不是好治的,不知道得多少錢,說啥也不同意,後來,他就不再說這事了。”
“我上次來,你怎麽沒跟我說這事?”
“這……我害怕他有啥腐敗的事……”
李斌良明白了林父的意思,兒子雖然死了,可是他還希望他留個好名聲,他擔憂兒子真的有什麽見不得人的事被翻騰出來,才沒有對任何人說。
“李局長,有人找你!”
李斌良正思考著,陳青的聲音忽然從外邊傳進來。片刻,他帶著一個中年男子走進來,五十多歲的樣子,幹瘦,灰頭灰臉的,看上去沒有精氣神。可是,走進來後就把手伸向李斌良:“李局長,您好,我叫魯銀。”
林父介紹說:“李局長,這是我過去打工的煤礦的礦長。魯礦長,您坐,坐。”
魯銀說:“李局長,您坐,坐。”魯銀說著,坐到一個木凳上,又拿出一盒香煙,抽出一支遞給李斌良,李斌良急忙搖手說自己不吸煙,他就自己點燃了,一副自來熟的樣子說:“李局長,您別見怪,我是聽說您要來,特意來找您反映情況的。”
林父說:“那天魯礦長來看我,打聽希望案子的情況,聽說你親自來過我家,挺佩服的,就告訴我,如果您再來,一定通知他一聲,他有話跟您說,或許對破案有幫助。”
“那好啊,魯礦長,你要說什麽?”
魯銀說:“李局長,我覺得,林希望被害,不是家這邊的事,肯定是市裏邊的事,沒準兒,和你們公安局內部有關。”李斌良耐心地問:“魯礦長,你為什麽這麽說?你有什麽具體想法嗎?”魯銀說:“有啊,我覺著,可能和你們那個張副局長有關。”
什麽……張華強……
魯銀的爽快和見解都讓李斌良驚奇,這個外表幹瘦、其貌不揚的人開始引起他的注意。
“反正我已經這樣了,所以也就沒啥顧忌了,李局長,我所以要見你,是要告狀,告張華強。不過你別擔心,我不是強迫你非解決不可,隻是讓你知道張華強是什麽人。
“你可能還不知道,張華強表麵上當著你們公安局的副局長,可實際上呢,他也是個煤老板,現在身家最少有五個億。你知道嗎?”
張華強這人不怎麽樣,自己是深有感觸的,他有腐敗行為也很可能,可是,說他還當著煤老板,自己可是第一次聽到,身家五億。這就難免有誇大的成分了吧……
“李局長,我看出來了,你不信我的話。那你慢慢聽我說。”魯銀吸了口煙說起來,“其實,張華強插手煤炭行業,是從二○○四年煤炭市場好轉以後。最初,他在我們林泉市周邊區縣通過各種手段,私挖濫采,用報上的話說,獲得了第一桶金。但是,這僅是開始。他真正發家,是從我的煤礦開始的。”
魯銀深深吸了口煙,陷入回憶中,片刻後才開口:“那是二○○七年,張華強讓他的內弟承包了我為法人代表的烏山煤業。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承包給他們嗎?因為我的煤礦開得實在太難了,張華強管著炸藥,處處刁難我,你知道,沒有炸藥,煤礦是寸步難行啊。另一方麵呢?他們還暗中指使一些地痞流氓對我敲詐勒索,暗中破壞,我實在難以經營下去了,沒辦法,就降價承包給他們了。誰知道他並不滿足承包,他要霸占我的煤礦。二○○四年三月,張華強瞞著我,準備將我的煤礦以五億元價格出賣。他找到買家後,收了五千萬元預付款後,首先把我過去雇的福源土石方工程機械有限公司趕走。因為福源公司沒拿到施工墊付款,所以拒不退出工地。於是,張華強就指使他內弟召集了二百餘名社會閑散人員,拿著木棍、鐵棍、鎬把、砍刀、火槍,闖進福源公司大打出手,造成多人受傷,公司財物損毀幾十萬元。福源公司實在惹不起他們,被迫退出烏山煤礦工地。”
聽著魯銀說的話,李斌良的心咚咚跳起來。這次,他沒有再懷疑魯銀講述的真假,在碧山這片土地上,似乎出現任何匪夷所思的事都是正常的。可是,他還是忍不住問了句:“後來呢?打砸的二百多流氓沒負任何責任?公安機關沒過問?”
魯銀說:“嗯……也不能這麽說,因為這起案件影響特別大,聽說,公安部都過問了,可是,經張華強四處活動,最終,由張大腦袋一個人頂了罪……對,張大腦袋是個社會混混,當時出麵指揮了,但是,他隻是出頭的,張華強花了一筆錢,讓他頂了罪,再一番活動,僅判了個有期徒刑兩年緩刑三年。等於沒判。”
“後來呢?他是怎麽霸占了你煤礦的?”
“你別急,聽我慢慢說。”
魯銀喘息了一下,顯出疲態。他把香煙尾巴扔到地上踩滅,從兜裏取出一個塑料袋,再從中翻出一堆東西,忙活起來。李斌良看到,魯銀拿出的是錫紙、打火機、小袋子、鉛筆粗的白色圓筒。又見他從小袋子裏磕出一點白色粉末在錫紙上,用打火機在紙下烘烤,待白煙冒起,拿起圓筒深吸一口,閉上眼睛開始享受……
這……李斌良又驚又氣:“魯銀,你吸毒?”
“這是筋兒,不是毒品,”魯銀睜了一下眼睛說:“不上癮,很便宜。”
作為警察,李斌良當然知道這個所謂的“筋兒”是什麽東西,筋兒的學名中甲卡西酮,也是毒品的一種,吸食後令人精神亢奮,雖說危害沒有白粉什麽的那麽大,但是,經常吸食也對身體有害。想不到,這個魯銀居然當著自己這個公安局局長的麵兒,大模大樣地吸起來。
李斌良有些氣憤,這個魯銀太過分了,根本沒把自己這個警察、公安局局長放在眼裏。應該……
魯銀好像猜到了李斌良心中的想法,沒等他采取行動主動說起來:
“李局長,您就擔待點兒吧,我要不吸點兒,就講不動了,可是,我好不容易見你一麵,我必須把話說完。對,你想繼續讓我說嗎?要是不讓我說,我就不抽了,那你走吧,要不把我抓起來吧!”
按理,真該把他抓起來,治安處罰。可是,李斌良沒有這樣做,因為,他想繼續聽魯銀說下去。因而,李斌良控製著自己的情緒,做出一副視而未見的樣子。魯銀也就繼續一邊吸,一邊說下去。
“你知道嗎?我已經在外漂泊了五年多,或者住在朋友家,或者窩在某個廉價賓館裏,每年隻偷偷回家一兩次。我已經徹底破產了,對,我的社交圈隻剩下一些同樣在躲債的前煤礦主。沒有工作,隻靠家人接濟,或者向朋友借錢度日。這一切,都是拜你們的張華強副局長所賜啊!”
魯銀接連吸了幾口,眼睛閃起了亮光,精氣神也回來了,然後自覺地把“筋”熄滅,繼續講下去:“盡管張華強趕走了福源土石方公司,可是,煤礦還在我手裏,我依然不同意出賣煤礦。於是,張華強開始玩陰的。你知道我這一口是怎麽沾上的嗎?就是張華強搞的。他先讓他的內弟,安排手下成員趙喜仁引誘我吸毒。那時我有錢,也想尋求刺激,就沾上了。可是,沒吸幾回,張華強就把我抓住了。那抓得才緊呢,我剛點著吸了沒幾口,門當一聲就被踹開了,幾個特警衝進來,給我戴上了手銬,然後,把我送進了強製戒毒所,強製戒毒兩年。就在我被強戒期間,張華強順利地將我的烏山煤業給賣了,當時賣價五億元人民幣,聽說,這筆錢,被張華強和他內弟分了。所以,我說他現在最少身家有五億元,多嗎?對了,因為把我送進戒毒所,張華強還受到了公安局表揚,說他敢於碰硬,把煤老板送進戒毒所了。”
李斌良的心又咚咚跳起來,他極力克製著自己,努力用平靜的口氣問:“魯銀,張華強還有別的什麽事嗎?”“那可多了。”魯銀說,“好事沒有,全是缺德事,犯法的事,擱到別人身上進監獄掉腦袋的事,擱他身上卻啥事也沒有。”李斌良:“你說具體點兒。”
魯銀說:“好,你聽著,二○○八年三月九日,張華強經營的煤礦井下非法儲存的炸藥發生爆炸,致井下六名工人死亡,多人受傷。案發後,張華強以給一百萬元另加服刑期間每年十萬元,誘騙分管技術的範昌宏將安全事故責任全部包攬,頂了罪。他在經營西林煤礦期間,曾發生過三次重大責任事故,致四人死亡,都瞞報了。這事老林也知道,老林,你說說。”林父說:“是,魯礦長沒說假話,當時,我就在西林礦打工,這事我經曆過,多虧那天我沒下井,不然活不到今天。”
李斌良說:“可是,你們能提供證據嗎?”林父:“這……這可提供不了,對,我能證明,如果身體能頂住,我還可以找幾個當時的工人一起證明,別的可就不知道了。”
魯銀說:“李局呀,你這時候要證據,實在是太難了,事故的現場早就消除了,工人一茬接一茬,也不好找了……”李斌良說:“可是,別的呢?包括當時搶救的情況,還有受傷人員的治療情況,在哪家醫院,可以找到吧?”魯銀說:“這得費一番工夫了。不過李局,你要真能處理這事,我可以下功夫去找。我雖然完了,可是要能扳倒張華強,就是死了心裏也舒暢。”李斌良沒有馬上回答,因為他真的沒有把握,自己能不能管這事,管到什麽程度。
魯銀說:“算了,李局,您也別太往心裏去。我不是非要你解決不可,我就是想跟您說說。咳,您別看碧山黑天黑地的,可是,在煤礦底下,可是埋著一條條白骨啊!”
李斌良的心被這話刺痛,可是,他仍然沒有開口。
“李局長,您別太為難了,我理解你,真的理解,我找過的衙門很多,很大的也找過,比您大得多的官兒也找過,可是,一點兒用都沒有。對,您知道嗎?通過我個人這個事,再加上很多相同的事,我得出一個結論。”
李斌良說:“什麽結論?”
“李局長,您可別說我反動啊,我覺得,在碧山……也不隻碧山,大概要天塌地陷了。”
李斌良沒有正麵回應,他隻是說了一句:“魯銀,今後你不要再吸‘筋’了。”魯銀歎息一聲說:“謝謝李局長,我也是沒辦法呀,隻要您能把我反映的問題解決了,把嶽強發解決了,我立馬就把‘筋’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