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夏洗了個澡,換上肖淩給她的女裝,擺弄起胭脂水粉來。

她端坐在鏡子前,望著鏡中人,竟有些恍惚。她已經多久沒有好好照過鏡子了?

有半年了吧。

她根本不敢照鏡子。

她甚至不敢把臉上的汙泥洗去。

肖淩坐在外麵等得不耐煩想闖進門去的時候,寧夏提著裙子走了出來。

沐浴過後,她的身上散發出了淡淡的香味,像一株芳草,清新的氣味悄悄在空氣中彌漫。

她原本被汙泥覆蓋的臉上,抹上了一層淡淡的脂粉,膚勝白雪,眉似遠山,唇如水桃,眸若星辰,貌比牡丹,淺笑盈盈,婀娜多姿,風情萬種。

肖淩腦中躍上一個詞:女人!

男人無論如何,都不會有這樣的柔和!

午後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灑在她身上,有些刺目。

那鵝黃色的紗裙幾乎在陽光裏融化,模糊了輪廓,化成一灘潑灑出來的酒,刹時醇香四溢。她的腰很細,盈盈一握,曲線不多一分不少一分,剛剛好。

她眨了眨烏黑靈動的眼睛,用詢問的眼神望著他,唇瓣微微開啟,還未說話,他便仿佛已經醉了。

直到許多年以後,他依然能清晰地記起當時的場景。那個夏末的午後,心也隨著風飄得很高,很遠了……

如果那個時候,他可以抓住她不放開,是不是後來,也不會愛到了千瘡百孔?愛到連一條活路都再也找不到。

如果那一刻,他就可以帶她走,如果那一刻,他可以從此不再讓她離開的話……可惜,那一刻,肖淩隻是忘記了呼吸。

所以一直到後來,他呼吸的每一下,都仿佛帶著她給他刺骨的痛。

寧夏咳嗽了一聲,把他遊離的魂拉了回來。他尷尬地摸著鼻子,訕笑道:“真漂亮。”

“是你的衣服和胭脂好。”寧夏拉了下自己顯得略短的頭發,問肖淩,“這頭發怎麽辦?哪個姑娘有我這麽短的頭發啊!”

“挽起來。”

肖淩見過的美女何其多,一次尷尬和失態就足夠了,下一秒便恢複了原本那個精明的商人的模樣。

他把寧夏拉到椅子裏坐下,站在她身後幫她擺弄起頭發來,說:“你是肖夫人,又不是鍾姑娘,頭發當然該盤起來了。”

寧夏愣了愣,確實,她很習慣地梳了姑娘的頭。

他修長的手指在她的發間纏繞,頭發很快被挽了起來,倒是不顯得短了。

這時她意外地發現,肖淩的技術很好。

“小時候給我母親梳過頭。”他微笑著,如此解釋。

龍臨山莊,位於落柏城西郊,是落柏城最高檔最豪華最奢侈的客棧。這裏的客人,非富即貴!住一晚的錢,可以夠普通百姓開銷上一年!

與他們同來的還有兩個人,扮做仆從。一個是在餛飩攤上見過的男子劉遠升,另一個是大約十六、七歲的少年。

當寧夏挽著肖淩的手臂踏入山莊的時候,她不禁驚歎。

山莊是依山畔水而建,說風景如畫一點不誇張。作為客棧,這確實過於奢侈了。這地方,簡直就像宮廷別院!

而且穿過前廳進入回廊,裏麵竟然是五步一樓,十步一閣,所有客人住的都是獨立的小棟樓房,樓與樓之間以回廊相連,之間繁花盡放,亭台樓榭無一或缺。

他們住的那棟,叫做“凝香樓”,位於山莊最南邊,肖淩挑的時候就是看中是這裏的靜謐。

龍臨山莊的侍從也受過特殊的培訓,每一棟樓都有專門的侍從服侍客人,以便讓付錢的人感受到與在其他客棧不一樣的,超值的滿意。但話又說回來,寧夏麵對這奢華繁複的地方,有著嗤之以鼻的情緒。

“有錢人都是變態!”她酸酸地罵道。

肖淩斜覷了她一眼,“你想說什麽?”

“在這裏住一晚的錢可以救多少窮人的命,你知道麽?!”她的眼裏有著**裸的鄙視。

肖淩帶著深意地看著她側麵的輪廓,笑道:“那要不,你晚上住茅草屋去?這裏也應該也會有柴房。”

寧夏兩條眉都擰了起來,語氣不佳地問:“那你呢?”

肖淩故作歎氣:“唉,既然夫人執意要享受窮人的快樂,那就讓為夫的一個人在這裏變態吧!”

“靠!”寧夏雙手插腰,一臉潑婦相,瞪了他須臾,忽然兩手放下來,親昵地攬住他的胳膊,溫柔地笑道:“人家,怎麽能讓夫君一個人承受變態的痛苦呢!俗話說,那個什麽,啊,要同甘共苦,對不?”

“夫人如此替為夫著想,真令人感動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肖淩的話也越說越酸,眼角的弧度卻在加深,嘴角咧開,笑得跟個彌勒似的!

寧夏眼角抽搐了一下,實實在在打了個寒顫。

進樓以後肖淩要求和寧夏睡一間房,說侍者眾多,眼線眾多,不能讓別人懷疑他們夫妻的身份。

寧夏的眉糾結了起來。不就是盜匹馬?搞得跟做間諜似的!

她悄悄打量了一下肖淩,他一直都是麵帶微笑,波瀾不驚。但是他兩個手下可沒有他這樣深厚的功力!他們的神情相當肅穆,估計事態會比她所感覺到得還要嚴重!

可絕非為了馬而來啊!

寧夏不明白肖淩是真沒看出她是女人,還是假裝不知道,也或者應該是心照不宣的默認。

用肖淩的話來說,讓寧夏扮女裝實在是失策。本想以夫妻的名義入住不會引人注意,但是自打寧夏一進入山莊,所有的目光都圍繞在她身上。不隻是美麗的容貌,更為了她換上女裝後體現出來的婉約,和眼神中仿佛男人般的堅定和強硬。

這種氣質矛盾又強烈地融合在了一起,令人連感歎都變成了驚豔。

肖淩悲哀地發現,從她進入山莊開始,全山莊的人都知道他們了。

也正因此,他們的計劃,就得更詳細和周密了,而且絕不能暴露出一點破綻。

月上中天,窗外陣陣蟲鳴,靜謐得仿佛小時候在躺在母親懷中的夜晚。

肖淩睜開眼睛,向旁邊看去。

寧夏睡得很熟,全無防備。醒著的她像個刺蝟,根本無法想象睡著的她竟然可以這樣安靜,安靜得像朵海棠。

肖淩莞爾,望向窗外的月亮。當月上中天時,他悄悄起身,換上夜行衣,走到窗邊,輕吹一聲口哨,兩道影子閃過。他打了個暗號,躍窗而出。

微風卷起紗簾略過寧夏細白的腳裸,銀輝下安詳而甜蜜,知了在夏末吟唱著最後的歡曲,夜色中悄悄彌散著花朵的芬芳,滿園留香。

肖淩望了眼暮色天空,輕歎了口氣。

這個地方,三天後,不知能等到怎樣的結果。

自打出逃後,寧夏第一次睡得那麽香,看來舒服的床和金子堆起來的環境,果然是不同凡響的!她睜開眼睛的時候,陽光已經透過窗簾灑進房裏,慵懶愜意。

這半年來,她每次醒來的時候,都奢侈地希望她隻是做了一個夢,一切都隻是夢。她還是邦什國的夏寧公主,她還是邦什國王手心裏最驕傲的長公主……

可是醒來要麵對現實總讓她嘴角的微笑漸漸凝結。

寧夏伸了個懶腰,手抬的時候碰到了一個溫熱的物體,她猛地意識到身邊還躺著一個人。

回過頭看他的時候,她還有寫愣神。

肖淩,她第一次那麽近距離,又仔細地打量他。如果他們不是在那種情形下相遇,她一定會以為他隻是個貴公子。

麵如冠玉,溫柔如風,氣宇軒昂,風流倜儻。

但他不隻是這樣,他還是個馬商,他有著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她現在隻知道他是個馬商,或許,連馬商的身份都隻是個幌子。

她看不見他的底牌。

寧夏意外地發現他的睫毛很長。

確實,他有著一雙很好看,但又冰冷的眼睛。他的眸色很黑,眼睛很剔透,像凝結上了一層薄薄的冰。

猛地,他睜開了雙眼,寧夏嚇了一大跳,驚坐起來。

他略帶嘲諷,戲謔地挑眉凝視她,用低沉含笑之音問:“看夠了沒有?”

寧夏嚇了一跳,雙眉一沉,沒好氣地說:“沒夠!”

他低低地笑起來,聲音銷魂:“色女人。”

“閉嘴!”寧夏又羞又惱,甩起枕頭捂住肖淩的臉,卻依然掩蓋不住他可惡的笑聲。

肖淩一個翻身,在她的驚叫聲中,把她壓在身下,忽然之間,他和她,隔了一個枕頭。

笑容褪去,他的眼對上她的眼,有些東西在暗暗流動,世界安靜了,隻剩下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寧夏的背被汗水浸濕了,就在他的唇要觸碰到她的時,她忽然別開了臉。

他的唇從她臉龐擦過,溫潤柔軟,寧夏的心仿佛被拉扯了一下。她抬起眼,正好對上他的,那裏,已經沒有剛才的深邃迷離,不知什麽時候爬上了一層玩味。

寧夏忽然很惱怒,她用力推開了他,攏了攏頭發,站起身,對他用力哼了一聲,摔門而去。

肖淩輕笑,趴在**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直到消失在門口,他才把頭埋進被子裏。

看來這趟契沙之行,出了個意外。

世事難料,不是嗎?

吃了午飯,寧夏百無聊賴地在庭院裏閑逛,凝香樓的侍女小蔥提議她去逛集市,今天正逢半年一次的廟會。

寧夏是個喜歡熱鬧的人,跑去問了肖淩意見,肖淩不置可否。隻是對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說了三個字:“換男裝。”

在侍女小蔥驚訝的目光下,寧夏重新換上她那件破爛的衣服,帶上她破爛的帽子,並且用黑灰色的藥粉塗抹臉,掩蓋住了原本水嫩的裝容。

肖淩見怪不怪地捏了把她的臉,溺愛地說:“玩開心啊,我等你回來。”

肖淩下手很重,讓寧夏心頭冒火。

他就料定了她不敢在有外人在場的時候發彪嗎?

好吧,他贏了!

更讓小蔥吃驚的是,寧夏模仿男人的聲音惟妙惟肖,要不是事先知道,連她都可能會把麵前打扮邋遢的夫人當成路邊小廝。

小蔥才恍然大悟,感慨地說:“難怪肖大人放心夫人出來,夫人打扮成這樣,誰都不會注意您呢。”

寧夏心裏暗笑:他當然放心了,我又不是他老婆。他隻在乎我會不會逃跑,不在乎我會不會被別的男人看!

這本是個逃跑的好機會,但是寧夏猶豫了。

肖淩是張好牌,她現在雖然逃出了邦什,但要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要培養出自己的黨羽,又是談何容易!可肖淩不同,他有錢有權,雖然目前還不清楚底細,但若是可以利用,對她會非常有幫助。

隻是,要如何讓他心甘情願地幫忙,這才是最需要動腦筋的地方。

寧夏和小蔥坐著龍臨山莊的豪華馬車到達集市的時候,已經是快要日落了,於是在落柏城最賦盛名的酒樓“聽風樓”點了一桌子的菜豪吃起來。

反正肖淩掏的錢,她寧夏就多吃點當是對落柏城的貢獻了。

小蔥做為一個稱職的地陪,一路上不停地給寧夏介紹落柏城的情況,後來知道寧夏是來自邦什的商人後,更是恨不得把契沙民族,文化,地理,曆史全部講與她知道。

二十年前的契沙還沒有現在的統一,按民族分成的部落對內各自管理,對外聯合起來共同抗敵。但是這樣的國家形式並不穩定。

當時因為抗敵意見的不統一,部落之間產生了嚴重的分歧,甚至發生了內部戰爭,當時北沙部落的首領達曼,憑借著強大的鐵騎和過人的才智,統一了全契沙大大小小二十七個部落,成為了其契沙曆史上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君主。而當時的漢統國尚未平定內亂,皇帝莫君心為了提防威脅到其北部防線的契沙,把愛女心諾公主嫁給達曼,以示期望和平之心。

國家之間總在戰於不戰之間徘徊,心諾公主並未給兩國帶來多久的和平。

在心諾公主和達曼的兒子阿木圖王子三歲的時候,莫君心平定了內亂,疆域向南擴展吞並了當時的南蠻國後,意圖拔掉契沙這顆眼中釘,甚至不管自己心愛的女兒,發動了戰爭。

契沙與漢統的戰爭,以當時兩國兵力來看至少可以持續五年以上。然而就在兩國交戰後的第二年冬天,達曼忽然死了,契沙軍潰敗投降。關於達曼的死因,至今仍沒有一個統一的說法,也無人考證,隻能成為曆史的一個謎。

達曼是個至情之人,一生就隻有心諾公主一個女人,而心諾公主也在達曼死後隨他去了,隻留下阿木圖王子一人。正因阿木圖也是莫君心的外孫,念在這份情意上,莫君心退兵回到鏡安城,封阿木圖為契沙王,留周奔將軍和永親王輔佐阿木圖。

說是輔佐,實是掌權監視,那年阿木圖僅五歲。

說到阿木圖,小蔥一臉敬仰。她說,阿木圖十三歲殺了周奔,十四歲俘虜了永親王為人質。十五歲,派使節去漢統宣布獨立。接下來與邦什結盟,國內減賦輕稅,提高商業流通,富裕人民,並以此作為建設邊防的基礎。僅僅十年,契沙的強大已經令周圍各國不敢側目了。

寧夏聽小蔥講著的時候,心生感慨。誰都有故事,故事講出來總會和事實真相相差甚遠。

隻是寧夏這樣想的時候,怎麽都沒有想到,小蔥現在講的故事,竟會與她的人生相交集。

隨著夕陽西下,華燈初上,街上越來越熱鬧,到廟會門口,小蔥指著裏麵問:“夫人,要不要去廟裏求一支簽?”

據小蔥介紹,契沙人原本是不信佛的,他們信仰著草原之神甘卡。然而隨著與邦什的來往密切,佛教也逐漸傳入契沙,並在邦什人聚集的落柏城建了廟宇。

曾經寧夏信佛,每月都會去上香,但是現在,寧夏不信了。

佛是什麽?佛虛無縹緲,根本保佑不了她,也保佑不了邦什!

佛什麽都不是!自己,隻能靠自己去保護!

看著小蔥虔誠地跪在佛像麵前,寧夏抬起頭注視著那尊表情永遠不會變的佛。

冷笑。

……

惠靜師傅幫一位信徒解完簽後,喝了口水。他忽然注意到站在廟堂之上仰望著佛像的寧夏。她的眼神尖銳,冰冷,並帶著深深的恨意。

惠靜走上去,對寧夏行了個禮,問道:“女施主,可要老僧為您解簽?”

寧夏轉過頭,以同樣冷漠的表情麵對惠靜。

“簽,真能求得所想嗎?”

“世事皆起自因終自果,能否求得,皆看誠意。”惠靜說這話的時候,觀察到寧夏的麵貌,心裏暗驚。

寧夏冷哼一聲,惠靜卻毫不介意,他以極其誠懇地態度,對寧夏說:“施主,可否讓老僧看下您掌紋?”

寧夏微笑,笑意並未傳達到眼裏,她伸出左手到惠靜麵前,說:“你真看的出來,我便信你所說。”

惠靜搖搖頭,微笑著說:“姑娘,我要看你的右手。”

寧夏愣了愣,遂伸出右手。

惠靜看著寧夏的掌紋,又伸手觸摸寧夏的手骨,眉頭越皺越深。

寧夏笑了起來,話裏帶著譏諷:“師傅,看不出來吧?佛難道沒有告訴你,我是被他遺棄的人麽?”

“阿彌陀佛。”惠靜退後一步,做了個深呼吸,然後展開他布滿皺紋的笑容,道:“姑娘,你沒有被佛主遺棄,是你遺棄了自己的信念。”

“信念?”寧夏冷笑,“以前我信,可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在我最痛苦的時候,佛沒來幫我。這世界上,根本沒有佛。”

“施主,無論世事如何變遷,都是一個定數。”

“那你告訴我,我的定數,是什麽?”寧夏斂起笑容。

惠靜沒有在意她的態度,也沒有回答她的話,隻是溫柔如春風地微笑,輕柔地說:“你真的會給這個世界帶來腥風血雨。”

“你錯了。是這個世界,把我卷入了腥風血雨中。”寧夏笑若春桃。

“施主,放下執念,你會聽見自己心底最忠實的聲音。”惠靜依然祥和地微笑,但是他的溫暖卻無法傳染給寧夏。

寧夏挑挑眉,吸了口氣,輕佻地說:“師傅,你說笑了,如果連我自己都放棄了自己,我還能有什麽?”

“姑娘,記住老僧的話,萬千生命,皆在你的一念之間。”說完這句話,惠靜臉上顯露出了明顯的疲憊之態,一邊的小和尚見了,趕緊過來扶惠靜。

惠靜行了個禮,隨小和尚離去。

內堂中,小和尚抱怨道:“師傅,那個人甚是無禮,為何還要跟他說那麽多話!”

惠靜隻是搖頭。他這一生閱人無數,也非第一次看到這樣的相,隻是不明白,為何如此之相會出現在一個女子身上!

王命和亡命之相,戰爭和血腥,痛苦和掙紮,混雜的命脈,矛盾的方向……

惠靜抬起頭,忽見天空隱隱風雲翻騰起來。

惠靜揉揉發疼眉心,自言自語道:“恐怕戰爭又要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