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是王?

寧夏問:“‘阿木圖’這個名字在你們部落,是不是‘狼’的意思?”

“不是。在你看來,我像狼嗎?”

寧夏胡亂點點頭,一身酒氣地靠在阿木圖的肩上傻笑道:“你不知道,那天我在山裏遇到了狼……狼好凶猛啊……它們要吃了我……不過你看,它們當然打不過我啦……嗬嗬……可是它們咬人真疼……真疼,我以為我會死掉的……我一定會有一天,被你用尖牙撕碎的吧……是吧?嗬嗬嗬嗬……”

“如果你背叛我的話,我沒有尖牙也會把你撕碎的……”他的指尖劃過她的唇角,“大概。”

寧夏微熏,不經意抬頭,“什麽?大概?”

阿木圖輕吟,聲音很低,在微涼的月色下,飄忽地有些不真實,“別問我,我不知道……也或者是我會被你撕碎了……”

……

達曼把四歲阿木圖扛在肩上,手指朝陽說:“‘阿木圖’在我們北沙部落裏,是‘神之光明’的意思。”

阿木圖一手抱著達曼的頭,一手抬至額前,眯著眼眺望那被朝陽渲染成霞彩的天際,問:“好美啊,這是太陽,太陽就是光明嗎?”

“對,太陽就是光明。”達曼俊朗的臉龐在朝輝下鍍上了一層金粉,陰影突兀使他看起來更加挺拔,“兒子,你就跟這太陽一樣,是契沙的光明!這一片的草原,山巒,河川,都是你的家,你放眼所能看到的人,都是你的臣民!”

“恩!”阿木圖用力點點頭,“光明記住了!”

達曼一愣,遂大笑起來,笑聲張揚地隨著草原的風飄揚起來,如旭日一般耀眼。

這是統治了契沙二十七個部落的首領的笑聲,仿佛也是阿木圖最後一次聽到他父親的笑聲。

那年,他才四歲。四歲之前,他的生命中充滿了這樣的歡笑。

那年深秋,漢統的戰火鋪天蓋地淹沒了契沙。

那年冬天,他父親死了,死的時候連話都沒來得及和他說上一句!

這是他僅有的記憶,深深刻在了腦海中,像一場噩夢,真實的,不會醒的噩夢。

他已經記不清楚那時候旁邊是否還站著別人,記不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站到了那裏,隻記得那年冬天,赤拉那草原上下起了很大很大的雪,大到足以將他給埋葬。

埋在雪地裏的屍體,和生前的一模一樣,隻是變得冰冷了,僵硬了,不會再睜開那雙和他一樣幽綠的眼眸,在他能單獨獵殺到兔子的時候拍著他的肩膀對他說:“你不愧是我的兒子!”

阿木圖是生生看著父親倒下的,身上沒有帶任何一點傷。

然後他抱著屍體對莫心諾說:“娘,爹怎麽睡著了?”

莫心諾把阿木圖抱起來,解下大大的狐皮披肩將他重重裹住,然後摸著他的臉,微笑著說:“爹去天上了,娘也要去了。”

“不要!”阿木圖一把抓住莫心諾的手,似乎感覺到了什麽,用力搖頭,急道:“娘,不要拋下小圖!”

在他額上印上一吻,然後莫心諾從懷裏拿出了一塊玉放進阿木圖手中。

通體瑩白的玉,巴掌大小,在白雪青天下,似有著生命般流光異彩!玉上雕刻著繁複的花紋,如果仔細辨別,可以看出一個“心”字。

莫心諾的心,莫君心的心。

莫心諾,他的母親,契沙王達曼的妻子;莫君心,他的外公,漢統的王。

莫心諾顫抖著手,將手帕蒙住阿木圖的眼睛,說:“小圖,拿著玉,去找外公。對不起,以後娘不能陪你了……以後的路,你要一個人了……”

“娘!”阿木圖急著要拉開手帕,卻被莫心諾阻止。

“小圖,答應娘,千萬不要把手帕拿下來!千萬不要看!”她壓抑著哭泣,緊咬住雙唇說:“對不起,你還那麽小,卻要你承受著這些痛苦……可是小圖你要記得,你的爹娘一直愛著你,一直都看著你……”

“不要!我不要!”阿木圖急得要哭出來了,一頭撲進母親懷中。

莫心諾卻一把拉開他,扶著他的肩膀說:“從現在開始,你不可以哭!”

她的聲音還是有些顫抖帶著哽咽,卻萬分嚴厲,讓他一動都不敢動。

“你一直是個聰明的孩子,”莫心諾說,“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話未說完,眼淚又洶湧了出來。

她竟然對一個四歲的孩子說,你一定要照顧好自己……

“娘沒有辦法……小圖……”莫心諾抹了把眼淚,深吸口氣,說,“娘……娘要陪爹爹,你明白嗎?”

蒙住眼睛的手帕是紅色的,血一樣的紅。

阿木圖他咬著牙,握緊了拳頭,身體抖得像秋風中的樹葉,偏不敢說一句“不”,更不敢拉下這塊手帕。

“娘——你不要嚇小圖……”眼淚沾濕了手帕,他睜開眼,滿目一片血色。他顫抖著說:“娘,你不要哭,我答應娘,一定照顧好自己,一定好好吃青菜,一定聽鋃穆大叔的話,用功讀書……”

“對不起……對不起……”莫心諾一把推開他,猛地轉過頭。

天空萬裏無雲,純淨得如同這赤那拉草原上白皚皚的銀雪。莫心諾一步步向她的丈夫走去,步伐落在雪地上,發出了“沙沙”的聲響。

腳步停住的時候,萬籟俱寂,連心跳都沒了聲音。

她彎腰揀起地上散落的達曼的配劍……一把叫做“銀梟”的上古寶劍。

“娘——!”一個淒厲的童聲響起。

莫心諾不敢回頭,冷冷地說:“小圖,你答應娘不拉下手帕的。”

“小圖……沒有拉下手帕……”孩子的聲音在顫抖。

舉起劍,莫心諾咬著牙壓抑著哭泣,卻連最後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紅色的血液像春天開出的朵朵花,綻放在她的脖子上,天地旋轉了起來,花兒噴灑了一地,似溫暖了一地白雪,溫暖了赤拉那整個寒冬的冰川……

她倒在了達曼的身邊,雙手緊緊摟住了她的丈夫,以一個擁抱的姿勢,卻不知是否還能期待來生。花兒開了一地,在她周圍暈開,白雪紅血,像吟唱過漫漫一個世紀的傾訴……

小圖答應過娘不拉下手帕的……

但是手帕被風帶走了……

他看到娘的脖子上開出了鮮花,比盛夏滿山坡的啼血杜鵑還要豔麗。

青天變成了灰白,他什麽也聽不到,仿佛連悲傷都再也感覺不到……

茫茫一片,皆是空寂。

他已經記不清楚自己在那裏站了多久,狐皮披肩絲毫不能抵擋那一片肅穆白雪的嚴寒。太陽下山的時候,晚霞把雪地染成了血海,仿佛開出了無窮無盡的花,滿眼,滿世界,都是在他娘親的血中開出的花……

然後天黑了,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

風開始呼嘯起來,他卻已經感覺不到寒冷。

當你的心比風雪還冷的時候,便不會覺得那是寒冷了。

爹爹說,他是神之光明,是契沙的光明。可誰又是他的光明?誰又可以來拯救他滿眼的黑暗和恐懼?

後來鋃穆大叔把他從原野上帶回去,他還是呆楞著不肯說話,像傻了一般。這種症狀一直持續到一個叫莫君心的男人出現。

莫君心眉目間和娘像極了,隻是氣勢完全不同於娘的婉約柔和。

這是他的外公,阿木圖第一眼就認了出來。

不知道這是不是所謂的血濃於水,隻要一眼。

他笑了,這是自他親眼見娘死去後,第一次有笑容掛在臉上。

他小心翼翼地從懷裏拿出白玉,放到莫君心手中。那瞬間莫君心眼中流露出了的詫異和痛楚的情緒,然後他便被帶回了漢統。

漢統是當時最強大的帝國,無人可比。

漢統的王宮是漢統最雄偉華麗的宮殿,無人可比。

漢統在契沙南方,到漢統皇宮的時候,已經開春。開春了,他便五歲了。

五歲的時候,莫君心帶阿木圖回了漢統,回去之前,殺了鋃穆大叔。

那個時候,阿木圖剛好在門口聽到莫君心說話,說鋃穆是達曼的人,不能活。

然後他笑了,那笑容,像極了赤那拉草原上滿野的花紅。

莫君心回到鏡安城,便開始設宴,宴會整整持續了七天。

這場大宴非常隆重,慶賀漢統拿下了契沙,莫君心戰勝了達曼。

這是多麽振奮人心的事啊!他是多麽偉大的漢統王!

而阿木圖,像是這場戰爭的戰利品,一襲華袍披身,坐在離王座很遠的下座,與王座上那人的孫子孫女們坐在了一起。

在很小的時候娘就跟他說過,外公是個睿智的人,是個和藹的人。

是的,多麽睿智,多麽和藹。

“你不開心嗎?為什麽不笑?”旁邊一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女孩睜著烏黑的眼睛打量他。

阿木圖掃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啊!你的眼睛是綠色的!”小女孩像發現了什麽奇怪的事,抽了口氣。

“真的嗎?”旁邊有一個小男生拉開小女孩湊上前來,“哇!真的!好像寶石哦!”

“我聽麽麽說,隻有妖怪的眼睛才是綠色的!”小女孩又說。

“對!我也聽說過!”一群男孩子圍了上來,把他當異類一樣盯著。

說話的都是宮外進來的郡主世子們,他們不認識阿木圖,可是,宮內長大的皇子公主們卻認得。

“他是契沙人!”

“對,他是契沙的俘虜!”

“他應該做奴隸!”

“契沙人都是奴隸!”

“他為什麽會坐在這裏?”

“契沙人隻配吃豬食!”

“對,滾出去!”

“你這個奴隸!滾出去!”

“你這個綠眼睛的妖怪!滾出去!”

開始有人動手打他,隨著罵聲高昂,打他的人越來越多。

阿木圖縮成一團,護住頭,任拳腳落到他的身上,沒有哼一聲。

孩子們力量有限,有人打累了,開始拽他的頭發。抓大把的拉不下來,便幾根幾根拉,直疼得他以為頭皮都要被扯下來!

可是沒有哭,嘴皮被牙齒咬出了血,沒有眼淚,沒有呻吟。

這時候,一大碗菜湯忽然被人潑到身上,四周安靜了一下,拳腳都停了,連拉他的頭發的人也縮回手。

菜湯很髒,會汙了手的。

阿木圖綣著身體,慢慢抬起頭,菜湯順著他的臉頰滑落,頭發淩亂地披在肩上,黑發被拽得一地都是。

他站起來的時候,每個人都盯著他,卻沒人再說話。

那是雙狼一般的眸子,冰綠冰綠,冷到那群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們都害怕!那抹瑩綠中,是帶著侵略的殘酷和血腥!

他掃視了一下周圍,視線落在了一個手還端著湯碗的男孩子身上。

那孩子跟他差不多高矮,皮膚白淨得像個女孩,可看他的目光不像別的孩子或驚或懼或厭惡,而是多了份冷寂和漠然。

那孩子有雙極其漂亮的眸子,烏黑透亮,如草原上的星辰。

“你們在幹什麽!”一個震怒的聲音響起,剛才這個角落的嘈雜讓莫君心走了過來,驚訝地看到滿地的狼籍和狼狽不堪麵帶淤青的阿木圖。

孩子們都低下頭不啃聲,隻有手持湯碗的孩子鎮靜地把碗放在桌上,安靜地站在一旁,沒有愧疚沒有低頭,而是同樣看著落魄但依然挺直了背脊的阿木圖。

莫君心一愣,臉上閃過一絲異樣的神情,對旁邊的侍女說,“帶他下去清理。”然後沒再說話,轉身離開。

莫君心一走,孩子們又竊竊私語起來。阿木圖跟著侍女走過那孩子的身旁的時候,與他相視一眼。

剛才他錯了。

那雙眸子,不是如草原上的星辰,而是比星辰還要明亮。

再後來,阿木圖見過他兩次。

一次是在大典上,他安靜地坐在莫君心的懷裏。

第二次,他在練習射箭。那也是他最後一次看到他。

他的左手裹著白布條,拉弓的姿勢很好看。他努力地一箭一箭射出去,弓的握手處漆都磨掉了。

阿木圖就在那個時候走了上去,對他說:“把弓給我,你好好看著。”

抽箭拉弓射擊,動作流暢到無懈可擊,正中紅心。

烏黑的眼眸瞬間驚訝,然後麵色蒼白,顯出了不甘和驚懼。

阿木圖笑,對他說:“漢統人,契沙總有一天會讓你明白,誰才是王!”

這句話是今生阿木圖對他說的第二句話,而這句話他一直都記在心中,連同那雙狼一般帶著侵略的幽綠眸子。

在阿木圖轉身要離開的時候,他叫住他,“阿木圖!”

阿木圖轉過身,頭向一旁輕斜,挑眉而笑。

“我不會輸給你!”那孩子瞥著氣,瞪他。

“你叫什麽名字?”阿木圖問。

“莫淩霄。”孩子底氣十足地回答。

阿木圖淡淡地說:“莫淩霄,你和我,不一樣。”

血管裏流著的是相似的血,但不一樣的是宿命。

他們一個人努力著隻為得到長輩的讚許或自己的優越感,而另一個,是為了生存。

這是本質的差別。

圈養的狗,怎能跟野生的狼相比?

然後莫君心犯下了他這一生最大的錯誤。

或許是對他女兒還有著未泯的愧疚,他將契沙作為封地給了阿木圖,並賜封號:“契沙王”。然後讓周奔將軍駐守契沙,讓永親王輔佐教導。

兩年後,莫君心因病痛纏身終於病勢。其子莫聽年即位。

莫君心死後六年,阿木圖十三歲,殺了周奔。

又一年,阿木圖十四歲,俘虜了永親王。

再一年,阿木圖十五歲,宣布契沙從漢統獨立出來。

再九年後,阿木圖二十四歲,擴充軍隊,著手策劃攻打漢統。也是那一年,莫淩霄刺殺失敗,因為一個女人,進入契沙軍中。

果然是都流著同一個人的血,他們連看女人的眼光都如此相似。

這女人打亂了他們的步調,卻依然未能阻止這場戰爭。

再一年,阿木圖二十五歲。

自此,他們相識了整整二十年。

這場仗也等了二十年!站在對立麵上,他們天生為敵。

……

莫淩霄,我等了你整整二十年。

如果你是女人,這二十年我便要你匍匐在我懷裏呻吟。你的雙目比繁星璀璨,這勾人的雙目,從今以後隻能反射出我照耀的光輝!

如果你是女人,莫淩霄,即便你我天生為敵,即使我必須殺盡天下人才能得到你,我也絕不放手……

你的一眼,便是我的一個世界。

莫淩霄,你可知道,這場血戰,是為你而開。

看滿山遍野的花紅,那都是我對你絕望的愛!

備注:

最後一段純屬惡搞,手一滑就寫出來了(擦汗)……與正文無關,請無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