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淩霄抵達鏡安城後,一來就要求和興鄭王談判。

興鄭王拿不定主意又跑去問洛平川。

洛平川輕笑著說:“他一定是要你放了他的一幹大臣們。”

“那些人被關押起來了,都活得好好的。”興鄭王習慣性地擦汗,“將軍,那我們要怎麽做才好?”

“你隻要跟他拖時間就好了,就跟他說,讓你回去想想。”洛平川談笑風生的模樣一點都不似在講戰爭,似乎隻在談一盤無關痛癢的棋局。

“拖時間,然後呢?”興鄭王問。

洛平川站起來,伸了個懶腰,走到窗外望了眼有些陰霾的天氣,低喃:“烈現在應該已經拿下幡城一帶了,不用多久的……不用多久,就會殺過來了。”

莫淩霄到達鏡安城第二天,雷若月的五萬人馬就停留在莫淩霄身後十裏以外,並且雷若月親自前來要求會麵。

這是莫淩霄第一次見到雷若月,和他所想的不太一樣。

早知道他是個至情之人,也是個性格殘忍,做事幹淨利落、深諳陰謀權術之人,卻不知竟如此悠然淡泊。

看他的第一眼,就覺得這人本該是一副潑墨的山水畫,眉目間純淨得仿佛是一個孩童,烏黑的眸子含著水氣,表情有著濃得化不開的哀傷。他穿著月牙白的袍子站立在風中,不說話,就連世界都因這一瞥而靜謐了。

雨水飄進了傘下,沾濕了他的袍子,繡金暗紋水袖在風中翻飛,清逸脫俗。他就這樣安靜地站著,臉色蒼白,眉目間淡淡的輕靈和憂傷,仿佛是彌留人間忘記了回家路的一縷清魂。唯有唇間一點淡彩,添出了些許的生氣。

這就是雷若月。

這就是站在邦什權力顛峰的雷若月!

莫淩霄卻隻在心中暗暗歎了口氣。

“她在哪裏?”這是雷若月見到莫淩霄開口問出的第一句話。

莫淩霄說:“丟了。”

雷若月睫毛微顫,失了魂一般。他垂下的黑發零落在胸前,黑得像墨,氤氳了他蒼白的容顏。

莫淩霄頓了頓,緩緩地說:“我舍不得把她綁起來。”

雷若月還是沒說話,看了他很久,才說:“我聽說她在這附近……”

“我會找到找她的。”莫淩霄忽然覺得有些疲憊,“還有,謝謝你。”

雷若月茫然地點點頭,連告別語都未說,就轉身離開。

天下這麽大,找一個人,又是這麽難。擦肩而過以後,是不是再也找不著了?

興鄭王和莫淩霄的談判卻如洛平川所料,一個要人,一個推脫。但出乎洛平川意料的是,莫淩霄這談判也是幌子!當天夜裏,他就把鏡安城內關押的大臣都救走了!

他千算萬算,卻忽略了皇宮可能會有其他密道的問題。

於是接下來,他要麵臨的,就是強大的漢統軍的攻城之戰。

洛平川一得知玫卡等人被救走的消息,就對寧夏說:“你認真聽好,如果漢統軍攻進來,你一定要乖乖聽我的話,這是真實的戰場,不是鬧著玩的!絕對不可以亂跑,我會不惜代價保你平安!”

她愣愣地看著他,問:“莫淩霄……會攻進來嗎?”

還沒等洛平川回答,恰巧寧夏問這句話的時候,莫淩霄已經開始攻城了!

洛平川守城自然要比玫卡的強了許多,可對手是莫淩霄!別的不說,光是對這座城地形的了解,對鏡安城的優劣所在,沒有人會比他更清楚!

這一仗一定是場硬仗,容不得一點疏忽!

洛平川把寧夏帶在身邊,走上高樓的指揮室,對著城中地圖開始布兵。興鄭王這人雖然不聰明,可是很知道什麽時候該做什麽,並且執行力很強,很配合地隨著洛平川的號令開始調兵。

將領全領命離開的時候,洛平川站在高塔上望著遠處問寧夏:“莫淩霄如果找到你,一定不會殺你,對不對?”

寧夏安靜地坐在一邊,低著頭不發一言。

洛平川回頭看她,輕輕一笑,“不要害怕,我說了,會不惜代價保你平安。”

耳邊傳來震天的戰鼓,連地麵都開始搖晃。

大桌上的軍用地圖開始顫抖,跳躍起來,落下,再跳起,再落下,發出了令人煩躁的急促聲響。

呼吸開始變得緊張,隔那麽遠,就能感受到慘烈的呼喚。果然心境不同,感受就是不同的。那次在幡城,她完全沒有這般害怕……

無欲則剛,是很有道理的說法,現在有求生的欲望了,所以害怕了。

怕的不隻是自己的死,還有別人的。

其實她不是沒殺過人,荊棘城那次還殺過很多人,和洛平川一起。

她抬頭看了眼洛平川的背影,輕聲問:“將軍,阿木圖,會來嗎?”

洛平川回頭的時候臉上閃過一絲驚愕,笑道:“會的。因為你在這裏,所以他一定會來。”

寧夏安靜地坐在洛平川身邊,餓了吃飯,累了就躺在長凳上睡覺。她一直沒有說話,進進出出的將領們都未曾注意到這裏還有一個女人。

莫淩霄連著進攻了兩天,幾乎沒有停歇,所有人都呈現出了疲態,包括洛平川。

他不知道什麽時候城會被攻破,他也不知道什麽時候阿木圖的援軍會抵達。不確定的時間讓人更加容易疲憊,因為對戰爭來說,半柱香,已經能夠徹底改變結局。

天徹底黑下來的時候,莫淩霄稍稍退了兵。洛平川揉著眼角,深吸了口氣。

寧夏已經睡著了,她大約覺得冷,身體縮成了一團。毯子被她踢到了腳邊,一半蓋著腳,另一半垂到了地上。

洛平川輕輕走過去,拉起毯子,為她蓋上,站在一旁遙望著她,許久。他隻能遙望,無論靠多麽近的距離,都隻能遙望。

室內隻點了燃油燈,光線不太亮,有風吹進的時候,還會搖晃,然後光影便在她臉上變幻,忽明忽暗。

睡著的時候,她的眉頭還在緊皺著,身體緊縮著,看起來就特別嬌小,特別惹人憐愛。

可就這麽一個小東西,膽子大得能翻了天。

她該累了吧,折騰了那麽久……久到他的心都開始疼了。

洛平川嗤笑一聲,揉了揉忽然有些幹澀的眼角。

已經兩天沒睡,他隨意往地上一坐,靠著她的躺著的長椅,眼睛一閉就睡著了。

再次醒來,是被哨兵吵醒的。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刻,莫淩霄發動了最後的攻擊,陣容是前所未有的強大!

洛平川很清楚,這次再難頂住了。

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人心最脆弱的時刻,剛閉上眼的士兵們最疲倦的時刻……確實是進攻的最好時機。

他振作起精神做最後的指揮。

寧夏被吵醒了,坐起來揉著眼睛看他對進進出出的將士們派遣任務,很認真。她見過認真的洛平川,可沒有一次有現在這樣的程度。

黎明破曉的時候,雨停了。很長時間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朝陽煥發出了絢爛的光彩。

鼓聲齊動,呐喊震天,洛平川拉過寧夏的手,隻說了一個字:“走!”

他已經盡力了,頂了三天,還是沒有等到阿木圖的援軍。

跑下塔樓的一瞬間,霞光照得寧夏睜不開眼。清晨微涼的風吹過,落跑的感覺竟然也掃去了這些天來她心中的陰霾。

她邊跑邊對洛平川說:“不知是不是雨過天晴的緣故,為什麽我的心情那麽好呢?”

洛平川回頭看了她一眼,滿是溫柔,笑道:“你瘋掉了!”

“大概是我覺得,這仗根本不該打吧。”她笑著說,“即便輸了,也有了定局。這裏本就是莫淩霄的家,我們不該鳩占鵲巢。”

洛平川跑下塔樓,一手執劍一手拉著寧夏,在混亂的人群中殺出了一條路,回頭對她說道:“是麽,你以前可不是這樣想的。”

“哦?我以前怎麽想?”寧夏笑著躲在洛平川身後。被人保護的感覺其實也很不錯。

“以前,你的複仇心很重很重。”洛平川拉著寧夏躲開湧進城的漢統大軍,也隨她笑了,“以前,你倔強得令人討厭。”

寧夏撇撇嘴,“不懂了吧,那叫頑強!叫堅持原則!”

洛平川一臉歧視地斜覷她,“就你這樣,最多是固執,還好意思說頑強!脾氣壞得像頭牛!還是懷了小崽的母牛!”

“你才是牛!”寧夏瞪了他一眼,壞壞地說,“照你這麽說,你家老大是公牛了,啊?他是牛,那你是什麽?”

“剛才還漏了一點,還有牙尖嘴利得令人討厭!”洛平川失笑,無奈地搖頭,“算了,我認了,反正遇到你總沒好事!”

“遇到我是你的榮幸!瞧你多好運!”寧夏壞笑道,“看在咱們那麽有緣的份上,我就收你做小妾吧!”

洛平川猛地回頭,怒視她。

寧夏笑得更歡了,裝出一副無辜的模樣道:“親愛的,不是我不想讓你做大,隻怕你家老大不肯啊!”

洛平川忽然舉劍向她的方向刺去,嚇得寧夏驚叫一聲閉上眼睛,心想這玩笑開過頭了還真不好玩!

她被一股力量向前一拉,撞到了洛平川的胸口,接著“噗嗤”一聲低低的血濺起來的聲音從她背後傳來,這時她才睜開眼,發現洛平川那一劍刺中了她身後本想傷她的小兵!

摸著撞疼的額頭站穩,寧夏發現洛平川正非常邪惡地對她笑。

“就你這膽量還敢調戲本將軍!哼哼!”他嘲笑完,掉頭就走。寧夏四下張望陌生的小巷,忽然心中一片荒涼,趕緊屁顛屁顛跟上去。

……

秦天生飛奔回邦什營地,一見到雷若月,便對他說:“阿木圖瘋了,完全不顧國境西邊的邦什軍,竟派出大軍橫掃過來了!”

雷若月抬著茶杯,沒有抬眼,淡淡地說:“慢慢講。”

“支援幡城以及北方主城的二十五萬軍全軍覆沒。”秦天生看著他的眼睛,一臉肅穆地說,“而且是連還手的餘地都沒有。”

雷若月一愣,“多少人?”

“將近百萬大軍!”

雷若月凝眉,“如此傾巢而出,他不擔心抵擋不住西線的邦什大軍嗎?”

秦天生一字一句地說:“因為,夏寧公主,懷了阿木圖的孩子。”

雷若月握著茶杯的手僵住了,微微顫抖,似乎連呼吸都很艱難。他站起來的時候,手中的杯子掉在了地上,發出清脆的破裂聲,似驚了這清晨的夢……

“我,我開始以為那孩子是莫淩霄的,但現在證實,是阿木圖的……”秦天生輕聲說。有些事遲早要知道的,他不想隱瞞。隻是雷若月的身體越來越單薄,靈魂都似抽離了肉體,搖搖欲墜。

“她……”他捂著前胸,眼中氤氳起一些霧氣,烏黑的眸子像暈開的墨。

秦天生又說:“還有,她現在很可能跟隨洛平川在鏡安城中。”

“你說什麽?”雷若月一臉驚恐地抬起臉。

秦天生一愣,解釋道:“根據興鄭王身邊的人透露的消息,洛平川在進入鏡安城前,身邊確實出現過一個女人,如果說夏寧公主和阿木圖……的話,那麽洛平川帶著她也在情理之中了……”

雷若月打斷他,“不是這句,是前一句。”

秦天生頓了頓,小心翼翼地說:“什麽前一句?你想問什麽?”

“夏寧……”雷若月仿佛快呼吸不過來,抓住秦天生的雙手都帶著顫抖,“你說夏寧現在在鏡安城中?”

“是。”

“快……”雷若月失魂落魄地說,“快去阻止莫淩霄,他在攻打鏡安城!”

胸口有個地方疼得刻骨,他幾乎承受不住!被她刺破的傷口像在漸漸腐爛,和心髒一起,腐爛下去……

秦天生帶上邦什軍到達鏡安城外時,已經來不及阻止什麽了。戰火未曾消停,四野都是屍體。

如果她逃不過這一劫,那麽眾多屍體裏,也會有她的一具。

而寧夏那邊,情況確實不妙。

十六門都有漢統兵湧入,即使洛平川深記鏡安城的地圖,也未必能找到一個適合的地方躲起來。

對漢統兵來說,鏡安城是都城,是他們國家和民族尊嚴的象征!現在被人家占領了,自然有充分的理由和憤怒來驅逐入侵者,這個氣勢哪裏是興鄭王軍能夠抗衡的!

甚至洛平川都不敢正麵去迎戰那些年輕的漢統兵。

他帶寧夏拐進一個胡同,偷襲了一個落單的漢統兵,奪下一馬,然後對寧夏說:“我們現在去西門。那裏我布的兵力最多,也不是莫淩霄主攻的地方,到時候趁亂跟著大家衝出去。”

寧夏點點頭,有些尷尬地被他抱在馬前,摟在懷裏。

洛平川感覺到她的僵硬,低頭含笑,輕輕在她耳邊說:“失禮了。”

寧夏訕笑,這樣反覺得是自己沒風度了。

洛平川揮劍找小路一路殺到西門,西門確如他所料,漢統兵還沒殺進城來,裏麵興鄭王的人反到是都湧了出去。

而這個已經混亂不堪的時候,又發生了另外一件亂上加亂的事:契沙軍來了!

契沙軍的到來出忽所有人的意料,如天降之神兵,加入了戰局。

所以當秦天生好不容易找到莫淩霄要他撤兵的時候,莫淩霄抽出了劍,凝重地對他說:“晚了!”

場麵已經失去了控製,失去了所有人的控製!這不是莫淩霄說退兵就能解決了紛爭。

莫淩霄和阿木圖的終極一戰也在這出人意料的時刻到來了。

西門尚未被漢統軍侵入,但也已經呈包圍狀,想要殺出,也是不易。

洛平川奪過戰死的士兵手中的銀槍,把劍插入劍鞘,放到寧夏手裏,對她說:“抱緊我,我要衝出去,萬一不行,我會擋住他們,到時候你先走!”

說這話的洛平川很認真,狹長的雙目中再沒有一絲戲謔之情。

寧夏握住了他的劍,點點頭。

洛平川招集了一個小隊,大約三四十人。雖然興鄭王一直都防著洛平川逃跑,可關鍵時候,那些士兵依然願意相信跟隨洛平川。

生命誠可貴,這個時候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

其實寧夏很想跟他說:“我不走。”

可是她什麽忙都幫不上,隻會成為他的麻煩。

洛平川指揮人群衝出了一個口子,殺在最前麵,一直向西衝過去。

憤怒的漢統兵追了過來,馬蹄聲踏得地麵都仿佛要穿了洞!

追得越遠,追擊的人越少,他們的人也越少。寧夏的目光越過洛平川的肩膀向後看去,對他說:“我們大概還剩十個人,對方追兵有三四十。”

然後她看到洛平川的汗水,順著他的額前滑落了下來。

追兵手裏有弓箭,逃亡的人被擊落的越來越多,他們的馬也已經不負重荷了。

如果小三在,他們一定能夠逃出去。可是跨下這搶來的馬,馱著兩個人跑了那麽遠,已經到極限了。

這樣的危急關頭寧夏也經曆過不少,這個時候反倒不緊張了。她笑著對洛平川說:“你說我們會不會死在一塊啊?我想過很多種死法,不過沒想過跟你一起死。”

洛平川沒說話,低頭瞪了她一眼。

寧夏歎了口氣:“唉,就是委屈將軍你了,還沒結婚生子呢,就陪我這黃臉婆在這裏就義。”

洛平川已經氣得快說不出話來了,隻能對她大聲吼道:“你給我閉嘴!”

寧夏笑:“將軍,都這時候了,你還那麽不幽默。”

洛平川的手臂忽然收緊她的腰,轉身一劍揮開後方射來的箭,怒道:“你他媽把我的話當耳邊風啊!我說了不會讓你死!”

這是寧夏第一次聽洛平川說髒話,不由愣住了。她在軍隊裏的時候已經習慣了男人的粗口,但還從來沒聽洛平川講過!

還真以為這家夥沒在軍隊呆過呢!

越過洛平川的肩,寧夏忽然看到後方有兩個追兵中箭,一下子就跌落了馬去,仔細一瞧,竟有一騎飛馳而來!

騎在馬上的人拉著弓,三箭齊射。

“是烈!”寧夏大喜。

漢統兵自然也是發現了旁邊的人,不及反擊,烈的優等馬已經穿過他們,奔向洛平川。

前方有一座橋,洛平川勒馬停於橋上。

他皺著眉問烈:“你一個人?”

“本將軍一看到你連打仗都不顧了,丟了大軍前來救你,你還挑剔!”烈一拳打在洛平川肩頭。其實是他在混戰中看到洛平川的身影,根本就來不及調別人過來。

洛平川沒有時間回罵過去,抱起寧夏向他懷裏塞去,說:“這裏我來頂住,你快帶她離開!”

烈手忙腳亂地接住懷裏的人,看清楚的時候,嘴巴張得像鴨蛋那麽大。

寧夏抓住洛平川的手袖,一下子急得快哭出來,說:“不要!一起走!”

“我的馬跑不動了!”洛平川用力掰開她的手指,對烈說:“快走!”

烈這才反應過來,對洛平川吼道:“你瘋了!他們那麽多人!”

“我讓你帶她走!”洛平川甚至沒有時間來跟他解釋,翻身下馬,手中銀槍點地。他們站在橋上,對方三四十人騎在馬上,就停留在他們前方二十米開外的地方,像看獵物般看著他們。

見兩人還愣著,洛平川深深地看了寧夏一眼,說:“去吧,有我在這裏,沒人可以過得了這座橋!”

烈自然清楚目前的情形,來不及驚訝,跟著洛平川翻身下馬,對他說:“開玩笑,留你一個人在這裏你不可能回得去!”

“混蛋!你沒聽清楚我的話嗎?!”洛平川對他怒吼,連眼睛都紅了。

烈轉頭對寧夏說:“喂,我這可是名駒,跑吧,他們追不上你!”

寧夏心口一熱,像有一些東西火熱灼燒著。

她下馬,看著洛平川的背影說:“我不走。要死,我們一起死!”

對方三四十人已經行動了,拔出武器,叫囂著像逗弄寵物一般衝了過來!

烈拉出弓,抽出五箭,瞄準衝在最前麵的人,嘴裏還在對寧夏調笑說:“喲,小寧夏,看不出來你還是很有出息麽!”

洛平川回過頭對她怒吼:“鍾寧夏!你死了,你肚子裏的孩子怎麽辦?!”

烈射殺了五人,還來不及驚訝,敵人已經衝到了麵前!他丟了弓抽出大刀,對寧夏喊道:“小心!”

千鈞一發之際,連轉身的時間都沒有,洛平川一槍刺死一個,卻阻擋不了另一人手裏的砍向寧夏的刀!沒有選擇,他轉身一個擁抱,為寧夏擋下了致命的一刀!再一個回馬槍刺死偷襲之人後,強行把寧夏架上烈的馬,說:“寧夏,你要活著!”

“我不要!”她哭著搖頭,卻抵不過他的堅持。

洛平川狠狠抽了下馬屁股,馬狂奔起來,寧夏抱住韁繩回頭看去,眼淚湧出,模糊了視線。

她很小的時候夫子就說過:生命誠可貴。世界上如果有人可以為了你而犧牲自己的生命,那麽這樣的人請無論如何都要去愛他們,不管他們是你的親人,朋友,還是侍衛。

夫子還說:寧夏,世界上有很多變化,有時候這些變化來的時候我們措手不及。平日裏看似和你關係好的人,不一定會與你生死相隨,而那些會在你最危險的時候對你伸出手的人,才真正是你值得去信任的人。

信任一個人很難,如果代價是鮮血和生命的話,她寧可不要。

她不要任何人因為她而死,她不要任何人為她而犧牲!可是她總是在做傷害別人的事……一直以來都是。

洛平川背對著她,背上是長長的刀痕,血綻放了一地。

這是這一生她看他的最後一眼。他就這樣留了一個背影給她,慘不忍睹,刻骨銘心。

……

洛平川說:我會保你平安——無論用什麽方法。

洛平川說:我要帶你衝出去,如果不行,我擋著,你先走。

洛平川說:你現在還那麽討厭,盡給我添麻煩!

洛平川說:寧夏,你要活著。

然後他便趕她離開,為她斬斷了身後的敵人。

如果洛平川沒有遇到寧夏,也許他早就從興鄭王那裏全身而退;如果洛平川沒有遇到寧夏,也許他根本不會冒險攻進鏡安城;如果洛平川沒有遇見寧夏,也許他依然過著他將軍的風光日子,打點小仗,喝點小酒。

如果洛平川沒有遇到寧夏,也許他的背心就不用受那一刀;如果洛平川沒有遇到寧夏,也許他就能跟著烈安然回營;如果洛平川沒有遇到寧夏,也許他此生都不用如此遙望著一個人……

用生命作為代價,來遙望。

可是沒人知道,他會不會後悔。

洛平川說:寧夏,我會保你平安——無論用什麽方法,無論是否需要押上自己的生命。

站在這座橋上,洛平川跟烈說:“一個都不要放過。”

這幾乎是烈這一生中最痛苦的撕殺,他看見洛平川身後一地的鮮血,像春天滿山坡的啼血杜鵑!即使不受這麽重的傷,他們兩個也不見得有勝算,更何況現在!

這些漢統軍人是莫淩霄手下訓練有素的一隊兵,並非一般兵士那麽好對付。烈應付得很艱難,任何一個疏忽都可能是致命的!

烈是整支契沙軍中格鬥技能排第一的人,他有著非凡的膂力、速度和技巧。曾經他也麵臨過比現在更緊迫的危機,比如在幫阿木圖刺殺周奔將軍的時候,境況比現在更凶險,可是卻沒有現在這般心急如焚。

因為他的兄弟在流血,時間在這時就意味著生命。

可是烈知道,沒有一個敵人過橋。

沒人過橋,就說明洛平川還沒倒下!

烈幾乎殺到了紅眼,像隻浴血的野獸!在他刀下倒下的人越來越多,站著的敵人就越來越少。他身上班駁的血液已經不知道是混了多少個人的了,或許也包括他自己的。

他也受了傷,可是不嚴重。當他揮刀砍下最後一個敵人的頭顱,轉過身的時候,很慶幸地看到洛平川背對著他站在橋的中央。

血從拱型橋坡上順著坡度流下,在底下匯集成河,其中有洛平川的,也有別人的。

洛平川拄著銀槍,站立在橋頭,背後已經被血染紅,衣物一片模糊,腳下伏著敵人的屍體,還有自己濕潤了橋板的鮮血。

“別動,我給你先包紮下。”烈先脫下鎧甲,再脫下裏麵的襯衣,走到洛平川背後。

洛平川沒有回話,甚至沒有動一下。

隻是這樣站立著,仿佛一座山。

烈的手抖了一下,聲音開始打顫:“平川?”

他紋絲不動。

烈開始哆嗦,慌亂地說:“那,我告訴你,不帶你這樣開玩笑的……”

他拿著衣服伸出了手,想捂住洛平川的傷口,卻不敢觸碰他的背。

血一滴一滴滴下來,落到地上,發出了很輕的聲音。四周靜謐,這細微的聲響,卻似生生震到了他心底!

烈慌亂地把用衣服捂住他滴出血來的地方,聲音竟帶著哭腔:“你以為你有多少血可以流啊……你這個混蛋!”

他這輕輕的一推,洛平川的身體竟搖晃了一下,眼見就要倒下!烈伸手抱住,胸膛貼著他的背,他的血,還溫熱。

烈就這樣擁抱著洛平川,不敢動。半晌,顫抖的手才向上慢慢移動,移到心髒的位置……烈嘴唇都開始顫抖……那裏,已經感受不到跳動了。

這是他的兄弟,認識了整整十年的兄弟!

都說男兒有淚不輕彈,烈現在才知道那是屁話!

眼淚洶湧而出,落到洛平川的背上,和他的血混到了一起。

“啊——”烈一聲撕心肺腑的吼聲,刺破了這個原本應該美好的,靜謐的早晨,刺入雲霄,再也回不來……

回不來了,他兄弟的血開始在他胸前漸漸變冷……

真的……再也回不來了。

進入軍隊的第一天,洛平川曾這樣對他說:“烈,你真的想跟隨王一輩子嗎?”

他懵懂地輕哼:“那當然了。”

洛平川深深地看著他,說:“那麽從今天起,你的命將不再屬於你。”

他一愣,迷茫地望著他忽然變嚴肅的臉。能為王效力,不是大家的驕傲嗎?

“生命將奉獻給國家,奉獻給君主,便不再是你自己的了。”洛平川說,“所以有一天如果我戰死沙場,你記得把我的屍體找回來好好葬了就行了。”

年少的時候,他也殺過人,可並不明白死亡的意義。

洛平川說:“每個人都會死的,所以不要哭,如果實在找不到我的屍體,那你就給我豎個牌位,要哭也在牌位麵前哭,讓我看著,別給其他人看到,會丟人,知道麽?”

烈沒有能力去了解洛平川複雜的大腦裏究竟裝著什麽東西,他隻知道跟他無關的人怎麽死都無所謂,可是他的兄弟,就是不可以死在他的麵前!

“你這個混帳!”他大聲喊道。如果當時他不是一個人前來,他在看到洛平川的時候可以身邊多帶些人,是不是就不會是這個結果了?

一念之差,一步之遙,有些人,就再也不會回來了……

番外 烈:兄弟

具體來說,我是被阿木圖用一個雞腿騙到身邊的。

而洛平川,雖然不至於丟人到為了一個雞腿,但本質上卻和我一樣,剛開始也為了混飯吃才跟著阿木圖的。

所以我和平川說,咱別五十步笑一百步,吃飯是多麽重要的事啊,英雄沒飯吃不也得餓死?為糧食折腰咱不丟人,況且還是跟了明主!可平川忒不給麵子,他連笑都懶得笑一下,隻扯了扯嘴皮,就不再理我了。

洛平川從來就是這個死人樣,從我認識他起,他就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

讓我想想,第一次見他是在什麽時候……啊,應該是,在計劃刺殺周奔的時候。

阿木圖除了拿雞腿把我騙到他身邊外,還拿了許多其他東西騙了許多人,這些人,都死忠於他,跟我一樣。

殺周奔的那年,我跟了阿木圖剛好五年,那年我十二歲。

外人看起來我們都是他的玩伴,但實際上我卻是他的侍衛。能夠在漢統人眼皮底下瞞天過海的,隻有我們這些孩子。

刺殺周奔的計劃,策劃得非常嚴密,這是阿木圖的第一個行動,而切針對漢統大將,所以格外謹慎!當時光是行動方案就做了十個版本,把所有可能出現的意外都考慮了進去,也做好了失敗以後逃亡的方案。

就是那時候,我認識了洛平川。

第一次見他,很多人都誤以為他是女孩子。他不隻身材瘦瘦小小的,還長得非常細膩。他指著地圖跟我們講解行動方案的時候,我幾乎都沒聽進去。他的聲音太柔軟了,帶著些令人舒服的慵懶。

他大概發現了我在分心,用他好看的白蔥似的手指敲敲桌子,冷冰冰地說:“知不知道這次行動有多危險?任何一個小紕漏都可能導致全軍覆沒!不是自己一個人會死,而是所有人都得跟著倒黴!來,你們,都給我重複一遍我剛才講的路線!”

這話一說,我們才都認真起來。

洛平川小時候個頭比較矮,又長得文靜,所以看起來年紀特別小。但他到底幾歲,恐怕他自己也搞不清楚。因為自他懂事開始,他就生活在乞丐堆裏。隻是他比一般小乞丐運氣好了些,大概是因為長得漂亮,所以有一次在路邊就被一個富人家的太太撿回了家,自此開始讀書習字。

後來我問平川:“如果當年你沒有被人撿回去,是不是就不可能遇到阿木圖,也就不會當上將軍?然後你會一輩子做個乞丐,或許哪天我在路邊走過的時候遇見了,還會扔個饅頭給你。”

平川笑,懶懶地回我說:“世界上沒有那麽多如果,烈啊,你就是想多了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才會變這麽笨的,知道不?”

這家夥總是說我笨,這讓我很惱怒。可是他又總是喜歡看著我惱怒的樣子笑得歡暢,然後我再瞧著他傻樂的樣子傻樂!所以到後來我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是我傻了還是他傻了。

其實我不覺得自己很笨,但是被他說多了,我也會想,是不是我真的很笨。

先不論我笨不笨,至少平川真的是個很聰明的人,我從來沒見過他這樣聰明的人。

但話說回來,我也真沒見過他這麽懶的人。

我們這些孩子都很喜歡習武,我們覺得,要足夠強大,才可以活下去!可是平川從來不跟我們一起。吃過午飯,我們在太陽下揮刀,他就抱著書在太陽下打瞌睡。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想,像他這樣的人,當乞丐的時候沒能餓死,可真是個奇跡!

他是我們當中最特例獨行的一個,隨著在一起的時間增加,我和他也越來越熟。不得不說,雖然很多時候我很想掐死他,但更多時候,他讓人不得不去喜歡。

我覺得世界上好象都沒有事情可以難倒他!他總是一副懶懶的表情,不管問什麽,他都能輕易點出其中的道理,任何複雜的事情被他一說,也會變得非常簡單,讓人忽然透亮了起來。

然後他會很受用我崇拜的眼光,笑得像隻狐狸。

他總是說:“世間道理本是簡單的,是人想法太多了,才會複雜。”

我疑惑地問:“我為何覺得你是我們當中想法最多的人?”

平川哈哈大笑,說:“大智才能若愚,正因為多了,才懂得少的道理。就你這腦袋,永遠想不明白。”

他說我想不明白,我不服氣。然後我真回去想了整整一個月,一個月後,我終於得出了一個結論:他在耍我玩!

不是我做兄弟的不信他,而是這個家夥真的很討打!

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開始以逗我為樂,連吃個飯說話都會布下陷阱讓我傻乎乎地往下跳!十幾個人一起噴飯該是多麽壯觀的場景啊!我怒火中燒,就直想把湯潑向他那張細嫩得像女孩一樣的臉皮上!

再到後來,我終於有一天發現,我唯一能夠勝過洛平川的,就剩下格鬥了!

所以我興奮地開始等待機會,想在身體上狠狠**一番洛平川。而我的這個想法,對平川來說,也有革命一般的意義!

那是一個春日的午後,洛平川就睡在我們練習場邊的草地上。按他的說法,春天的下午是要睡覺的,並美其名約:“春困”。下午的時候,阿木圖前來看我們,我們便按常規,圍成了一個圈進行摔跤比賽。

我沒有懸念又拿了第一,阿木圖很高興,問我要什麽獎勵,我說:“至今,我在這裏,隻有一個人從來沒戰勝過。”

阿木圖來勁了,問:“誰?”

我指著還在窩在草地上打瞌睡的洛平川,說:“他。”

我相信當時阿木圖也是故意的,他狼一樣幽綠的眼裏滿是笑意。

然後還睡得迷糊的平川一臉懵懂地被拉進圈裏,在他反應過來的時候,我已經動手開始脫他的衣服!

他的力氣也不算小,但跟我比當然差了很多。在他的驚叫和掙紮中,我成功地脫下了他最後的一條小褲衩!

洛平川又羞又怒,氣憤難當!可也自此,他深深明白了一個道理:暴力才是王道!腦子再聰明,懂再多道理都不能讓他拉著自己的褲衩不被脫下!

此後,平川兄在這件事的刺激下,開始勤奮練習搏鬥術!於是很多年以後,我得意地對他說:“洛大將軍啊,若不是當年受我的熏陶,你以為你真能當上將軍嗎?啊!小時候你細胳膊細腿的,長得跟棵豆芽似的,走出去都丟咱契沙的臉!”

再後來,阿木圖獨立稱王,我們便入了軍隊。

我還是會經常和他吵架,他也還是會想方設法捉弄我。所以每次他眯笑著眼看向我時,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逃跑!從小到大已經不知道被他算計過多少回了,可是,他卻從來不曾真正傷害過我。

我一直以為,我們可以做一輩子的兄弟。

他跟我說,如果有一天他戰死沙場,要記得把他的屍體找回去好好埋葬!他還說,每個人都會死的,所以不要哭,如果實在找不到他的屍體,就給他豎個牌位,要哭也在牌位麵前哭,讓他看著,別給其他人看到,會丟人。

雖然他這樣說,可我從來沒想過真有一天我會用馬革裹屍把他裝回去!

那天就像一場噩夢,我是這樣緊緊抱住了他,可我的胸膛貼著他的背,也不能阻擋他身體裏瘋狂湧出的血!到後來,血是不流了,傷口幹涸住了,而他的身體,也開始慢慢變冷了。

很冷很冷,我的體溫我的眼淚也再不能讓他溫暖起來……

可是他被惹惱後叫我名字時的神情就在我眼前浮現啊!他狹長的雙目總是笑得像隻狐狸!我不相信他死了,即使他胸膛裏的心,再也不會跳動了,我也不相信!

我不知道我是如何抱著他走回營地的,我聽不見周圍嘈雜的人聲,一個就像自己左手右臂的人,一個在身邊最熟悉的人,明明耳邊恍惚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可再也不會對我笑了。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也沒有從他的死亡中恢複過來,我還是覺得他就在我的身邊,我隻要推開他院子的那扇門,他還會抱著本書窩在樹下打盹……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在他躺過的地方躺下,懷念他。

陽光從樹葉的縫隙中灑進來,班駁了一地光陰。他的時間一直都沒有流逝,永遠停留在了那個陽光明媚的清晨。

生和死究竟是隔了多遠的距離?我想了很久很久也沒有想出來。平川說得很對,我太笨了。所以我都不知道要如何才能控製住自己的身體,不要再因為悲傷而顫抖。

我把他葬在了院子裏的榕樹下,我希望,在沒人看到的時候,他還會偷偷從地俯溜出來,曬著太陽,小寐上一會。

再後來,魯忻告訴我,洛平川是愛上了一個不能愛的人。

這話我一直沒想明白,直到一年以後,她過來開啟那扇門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過來。

我也真正明白他是以怎樣的心情跟她說:“寧夏,你要活著。”

寧夏,你要活著。

這句話,竟然是他的諾言!

可他要有什麽樣的勇氣和決心,才能有如此一人當道萬夫莫開的諾言!

那是個初夏,風很輕很輕,天很藍很藍。

她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就跟那天的陽光一樣清爽柔和。

也是這個時候,我才忽然明了,洛平川,我的兄弟,是帶著如何虔誠的心情,站成了一座山!

她在院子裏安靜地坐了一個下午,直到太陽偏西,她才起身離開。

她離開的時候,輕輕地關上了院子的門,一地霞光也就這樣,安靜地,被合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