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過來的時候,還在他的懷裏。她看不見他,但是能感覺到他身上熟悉的氣味。

“寧夏。”她聽見他低聲叫喚她的名字。

“不要……再打仗了。”她聲音嘶啞地開口對他說。這是她與他見麵後說的第一句話。

他沉默了一會,然後抱緊她,說:“好。”

她靠在他的胸前,能聽到他的心跳。他的胸膛很溫暖,一如往昔。

“現在是晚上嗎?怎麽不點燈?”她輕聲問。

她聽見他氣息不穩的呼吸,抱著她的手臂越發勒緊……

“怎麽了?”她的聲音很輕很弱,再沒有從前的飛揚跋扈,柔軟地令人心疼。

她感覺到他的吻落在她的額前,他什麽都沒說,但是身體在微微顫抖。

她輕笑:“我是不是,瞎了?”

“對不起,我不該放你走的……”他竟然哽咽了,“如果當初不放開你,就不會……”

她安靜地坐在他懷裏,沉默了。

做出選擇的時候,有時候並不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

當阿木圖看到寧夏抱著雷若月的屍體坐在地上,滿臉是血的時候,他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雷若月死了,寧夏沒有流淚。從她眼睛裏流出來的**,竟然是血。

自由是要付出代價的,她爭不過命運,他爭不過她。

如果早知道這樣的結果,他就算將她綁起來也不會放她走的。他以為她不要他了,在自怨自艾,卻不曾想過,她這隻容易迷路的貓,根本就找不到自己的出路。

還是一隻懷孕了的母貓。

“他,在哪裏?”她異常平靜地問。

他輕輕為她整理額前淩亂的發絲,說:“給他的人帶回去了。”

她點點頭,再沒有說話。

阿木圖的百萬大軍已經深入了漢統腹地,在所有人都以為漢統自此要改朝換代的時候,又出人意料地退出漢統地界。

這一步,走得連莫淩霄都愣神了好久。

他坐在**,呆呆著望著床單上油油的掌印。掌印很小,一看就是女人的手。

興鄭王軍中沒有女人,直到阿木圖退了兵他才知道,原來她在鏡安城中。

地上一片狼籍,有架過燒烤的痕跡,他的金黃的龍袍被當成木炭燒了,殘留了一些邊角,孤單地躺在地上。

這個女人總是做些讓人不能接受的事。

再抬頭的時候,他看見了牆壁上掛著的一副畫,畫上一女子,巧笑嫣然,挽著發,鵝黃色的裙衫在午後的陽光下幾乎融化了開來。

畫中的人兒,惟妙惟肖,連眼神和嘴角的弧度都恰倒好處。紙張表麵有些破舊,似乎被觸碰過很多回而被磨損了。可是畫上的每一筆的勾勒,都清晰地留著痕跡,不可磨滅地……

那畫有一人高,畫上沒有題詞,沒有印章,隻在右下角有兩個很小的正楷字:一生。

這個女子,便是莫淩霄的一生。

他望著那副畫,很久,眼淚安靜地從他的眼角劃落,然後慢慢蒸發。直到臉上一點痕跡都沒有,他才站起來,從牆上取下畫,小心地收起。

這個女子的一生,卻從此與他再無關聯。

他想不出阿木圖的退兵,除了她還有什麽別的理由。他不知道如果還能夠重新選擇的話,他是不是真的會在很早很早的時候就帶她遠走高飛。

可是人世間最殘酷的事,就是沒有如果。

一個月後,莫臨風從南疆回來,封為太子。漢統國內遭受了如此巨大的打擊後,百廢待新,莫淩霄也開始重新建立起新的王國。

而雷若月死後,邦什國內權力歸屬經曆了一次重新洗牌,傀儡國王的第三個兒子得到手握兵權的秦正慈大將軍的默許,勢壓群雄,逼父退位讓賢,自此,邦什國又開始走向另一番新的局麵。

這個夏季過得太匆匆,就像指縫中的光陰,瞬息而過,再也抓不住。

寧夏跟阿木圖回了皇宮,經常一天都不說一句話,一個人倦著身體窩在躺椅裏發呆。

如果是從前,她還會看著藍天,可是現在,她根本看不見了。

洛平川下葬的時候,她沒有去。太多太多的悲傷,完全超出了她能承受的範圍。她把自己關起來,獨自療傷。

天氣漸涼的時候,她的肚子也漸漸大起來,身體便不能再倦縮起來,隻能仰躺著,安靜地聽八環在她耳邊講著故事。

對她而言,白天和黑夜沒有分別,想睡就睡了,不想睡了,就坐起來發呆。阿木圖經常會過來陪她,無論白天白夜,隻要她不睡覺,他就會安靜地抱著她,有時候說話,有時候連話都不說。

阿木圖要把紫霧送回邦什。他和三公子——即新邦什王協商定,把人“偷天換日”了。

本身契沙後宮就冷清,平時也低調,沒有太多人認識深居宮闈的妃子娘娘。而在民間看來,阿木圖後宮的主人依然是那個邦什公主,隻是此人已非彼人了。

於是初冬,下第一場雪的時候,紫霧過來和寧夏告別。

紫霧看著寧夏那個已經隆起的肚子,握住她的手,笑著說:“夏寧,你可要照顧好自己,以後在這個可怕的皇宮裏,就隻剩你一個人了。”

寧夏點點頭,沒有說話。

紫霧頓了一下,又說:“姐姐,有句話,我考慮了很久要不要告訴你……如果不說,可能我這輩子都沒機會再見到你,告訴你了。”

寧夏雖然看不見,卻還是微微轉了下頭。

紫霧稍許握緊了她的手,道:“你知道,雷若月是怎麽死的?”

寧夏身體晃了下,沒有接口。這個問題她早就有疑問,可是一直不敢追究,也不想追究。

紫霧拍拍她的手,說:“若月哥哥,是被阿木圖殺死的。”

後來紫霧再說了些什麽,寧夏已經不記得了。她呆坐在躺椅上,雙眼無光地看著看不見的前方。她不能責怪他,戰爭中,殺死自己的敵人,是保護自己的一種方式,就像她殺了那個契沙小兵一樣。

可是心裏還是非常難過,難過得像要死掉。

晚上阿木圖又過來了,見桌上沒動過的飯菜,用眼神詢問站在一旁的八環。八環聳聳肩,一臉無奈。

他示意八環出去,走到寧夏旁邊,手指在碰到她臉的時候,他明顯感覺到她向後縮了下。

“寧夏?”他小心翼翼地,坐在她旁邊,拿起旁邊的毯子,為她披在身上,順手輕輕攬進懷裏,低聲說:“不要怕,是我。”

她有些抗拒,有些無措,雖然身體隻是輕微地動了下,可是他感覺得出來。

“我們吃飯好不好?”他哄著她,手輕輕撫著她消瘦的脊背。

她的臉貼著他的胸膛,她能清晰地聽到那裏的心跳。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檀木香,清爽幹冽。

這個溫度和香氣曾經能讓她浮躁的心安定下來,今天卻讓她驚慌。

“圖。”她緩緩開口,“鏡安城,你為什麽來遲了?”

他一愣,低頭親吻她的眼睛,說:“對不起,我的錯。”

寧夏淡淡地笑,沒有說話。他為什麽隻說“對不起”,沒有解釋?雷若月給她最後的禮物,就是讓她瞎了。

瞎了真好。

“不要再找人治療我的眼睛了。”她說。

阿木圖身體僵了下,聲音嘶啞地說:“好。”

他不是沒想過找人治她的眼睛,可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她根本不肯見外人。她怕她的房間裏走進不相幹的人,一有動靜,就會怕得渾身顫抖。

後來,或許也是出自自私,其實他想,如果她看不見,是不是就不會再離開他了。他願意這樣陪著她,就算不說話,隻是擁抱著,就很幸福很幸福了。於是也就不勉強她再去看醫生。

他的唇很輕很柔軟,密密地落下,劃過她的臉龐,最後落到她的唇上。沒有深入,沒有移動,隻是蜻蜓點水般停留在上麵,維持著一個令人心悸的姿態,想這樣地老天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