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啪——"辰瀟低頭看著摔碎在地上的茶杯,滾燙的茶水擁著茶葉濺到他腳上,卻毫無知覺。
半晌,他抬起頭來,看著衛聆風蒼白沒有表情的麵孔,緩緩地問:"你剛剛……說什麽?"
易君郅凝視了他良久,忽然睫毛微顫,撇過頭去,看著窗外,說:"馨兒在文逸飛手上。"
"你!"辰瀟深吸了一口氣,慘白的臉色慢慢回複一點生氣,他的聲音帶了一絲顫抖,"你不可能任由……大哥,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馨兒現在在哪?"
"不可能嗎?"易君郅重複著他的話,笑容無比落寞嘲諷,回過頭來,淡淡道,"她在隱翼,我用她……交換了兩城近千百姓的命。"
"你不會!!"辰瀟直起身脫口喊道,聲音嘶啞,神色劇變。隨即盯著他,像是忽然醒悟了過來,眼中閃過痛色,喃喃道,"是她自己的決定,是不是?"
易君郅不答,攏了攏袖,轉頭看向窗外。
辰瀟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躍起身狂衝到窗邊,手指含在唇中吹出一個響亮的哨聲。不片刻,一隻通體雪白的鳥落在他臂上。
易君郅有些愕然地看著祈然衝回到案邊,取紙,提筆,書寫,那隻鳥則乖乖立在他肩頭,時而理理自己的毛,時而高傲地朝易君郅揚揚頭。
"你做什麽?"
辰瀟也不抬頭,臉色恢複了平日的冷靜,隻是仍掩不住藍眸中憂心的黯淡,沉聲道:"步還在貿昌邊境,我讓他馬上趕去隱翼附近。或許會有幫助。另外,我讓炆諾提前執行計劃,希望可以騙得文逸飛回去,那麽,我們這裏就還有勝算。"
"辰瀟……"易君郅微微歪頭看著他,鋒利飛揚的眉間擰起一道深深的褶皺,"你變了很多。"
辰瀟把紙條綁在白鳥腳上,輕輕在它耳邊念了幾句,又用手順了順它羽毛,隨即輕輕一推。那鳥便"脆高脆高"叫著飛了出去。
辰瀟收回目光,看向易君郅,嘴角一掀,扯出一抹苦笑:"大哥覺得我會馬上衝出去嗎?"隨即他重重點了點頭,"我是真的很想衝出去。可是……不能。不是因為顧忌文逸飛,不是因為沒有把握,而是……我知道馨兒她不會開心。"
聽了他的話,易君郅微微挑眉,眼中閃過異色,卻並不開口。
"大哥,你還不了解馨兒嗎?"辰瀟歎過一口氣,語帶無奈,"馨兒她……不是一個可以捧在手心裏的女子。哪怕我多想把她綁在身邊,融進體內,她也不可能隻屬於我一個人。很多事她有自己的信念和底線。很多事她既不會見死不救,卻也不會拿自己的生命開玩笑。所以,既然她決定交換那些百姓,就一定為自己留好了後路,哪怕,這條後路極端危險。我很想不顧一切地衝進隱翼去救她,很想為她擋掉所有的災難。可是我不能。如果我貿貿然衝進去救她,而把自己置身險地,那麽,隻會讓她擔心失望。"辰瀟緩緩抬起手,寬大的袖子滑了下去,露出晶瑩修長的手臂,手腕上有兩條淡到幾乎看不見的疤痕。
辰瀟怔怔地看著那兩條疤痕,半晌才續道:"璿兒臨走前對我說,請我一定一定要對自己好一點。我……整整花了一年時間才想通她這句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沒有一個人,是非要有另一個人,才能活下去的。我的生命,我的人生,並不是為了其他人而存在,而是為了我自己。隻是……"辰瀟搖了搖頭,收回手,聳肩笑得苦澀無奈,"想通歸想通,如果她真的決定離開,我還是預測不到,自己會再做出什麽樣的事來。"
"嗬……"易君郅忽然忍不住笑出聲來,隨即又覺不該,忍了下來,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聲音不輕不重不抑不揚,"辰瀟,你果然厲害了很多。這一次,竟輪到你來對我施壓了。而你說,姚梓馨,其實也就是虞璿,辰瀟,我說的對吧……"
辰瀟笑笑,笑意卻並未傳到憂心的眼底,他說:"大哥,被你看出來了。"
絕世的臉上閃著從未有過的堅決和自信,聲音潺潺如溪流一般又翻騰如海浪,"我不會放手的。不管是因為我愛她,還是因為她愛我,這一次,我會牢牢牽住她的手,再也不放開了。"
"我必須為自己而活,我必須為自己所犯的錯懺悔贖罪,努力為他們撐起一片天空,總是可以的吧?"辰瀟笑了起來,認真地看著易君郅,認真到仿佛在起誓,又仿佛在乞求祝福,"大哥,從小你就問我,什麽是我真正想要的。現在,我可以清楚地告訴你,這就是我……最大的願望。"
"皇上!"門被推了開來,玄天愣在門口,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房中的兩人明明一臉平和,那個絕世清俊的少年嘴角甚至還含著淡淡的笑容,可是,他總覺得房中的氣氛有些怪異。
他抓了抓頭,想不明白這少年是從哪冒出來的,望向易君郅,"皇上,您要的人馬已經全部準備好了。"
易君郅點了點頭,眼中精芒閃過,淡淡道:"好,朕知道了。按指示開始訓練他們吧,記住,務必要在十日內完成。"
"辰瀟……"易君郅站起身來拂了拂微皺的袍角,望向臉露詫異不解之色的辰瀟,嘴角掛起幽深莫測的笑容,"你認為,若我們兩個聯手,與文逸飛放手一搏,結果……會如何呢?"
辰瀟眼中精芒電閃,混合著森然殺機、純然欣慰和黯然痛苦的三種矛盾感情,在他絕世的臉上緩緩沉澱,終轉為無可取代的堅決,沉聲道:"不試過又怎麽會知道呢?大哥。"
辰瀟晶瑩修長的五指緩緩攤開,掌心靜靜臥著一塊瑩潤剔透的白玉,映著殿中的燭火熠熠生輝。他緩緩握緊了左手,聲音低沉卻平靜,一如那張看不清喜怒的俊秀麵容:"父皇……文逸飛,終於還是把我們逼到絕境了。朕要讓他們佯敗,繞過隱翼邊境,與你的軍隊會合,直取貿昌……"
辰瀟一愣,眼中的光芒亮了起來,沉聲道:"隨後兩麵夾擊,就可以用最快的速度,拿下隱翼。佯敗,以命換時機嗎?的確,是唯一也是最好的辦法。隻不過……"
易君郅笑笑,快步走到案前,取出一張簡易地圖,指著一處道:"朕知道你在擔心什麽。隱翼與通商城市貿昌不同。它可以說是依國的邊塞,所以易守難攻。當初若非逼不得已,朕決不會輕易放棄這個城池。隻是沒有人比朕更清楚,隱翼穩則穩矣,卻有一個最大的缺點。
辰瀟愣了愣,抬頭問道:"是什麽?"
易君郅微微一笑,收回修長白皙的手指,沉聲道:"水路。"
"青芝,主明目,補肝氣,安精魂,仁恕;甘草,主治五髒六腑寒熱邪氣,堅筋骨,長肌肉,倍力,金創,解毒;天門冬……嗯?……"我歪頭想了想,隨即一笑噌地從椅子上跳起來,躥到握卷讀書的少年麵前,問道,"辰瀟,這個子母草是什麽東西?為什麽書中沒有詳細解釋呢?"
辰瀟放下手中的書湊過來看了一眼,臉上溫和的笑容一頓,眼中閃過尷尬之色,咳嗽了兩聲,才道:"這個子母草……女子服食以後……會出現假懷孕的征兆和脈搏,連名醫也很難診斷出區別……璿兒,你還是繼續看其他的吧。"
"假懷孕?!"我滿臉驚奇地叫道,"是真的嗎?對身體有沒有影響?我可以試試嗎?"連現代都沒有聽說過有這種效用的藥。
"咳咳……"辰瀟被我的話嚇得直嗆,半晌才勉強緩過神來,俊美的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的紅暈,躊躇道,"你試了也沒用,這子母草對身體並沒有傷害,隻不過……"
"……姚姑娘,姚姑娘,該喝藥了。"
我一驚,回過神來,甩了甩腦袋,晃去那久遠的記憶,接過丫環小月遞來的藥,捏著鼻子一口氣灌進肚裏。安胎藥……唉,真不是人喝的。
"馨兒,今天感覺怎麽樣?"溫婉柔和的聲音忽然自門口響起,帶著濃濃的關心。
我心中一暖,抬頭望向來人如水般剔透晶瑩的麵容,笑道:"好多了。婉柔,謝謝關心。
來人正是江南第一名妓,蘇婉柔。七日前,她被文逸飛叫來照顧我飲食起居,當然順便監視。說起來,對蘇婉柔這個人,雖然相識不深,而且基本上都處於敵對立場,可是,卻從來都是憐惜多過仇視的。更何況,我後來才想到,那抹紫色的身影就是她。當日,傅君漠能夠及時趕到救下我,恐怕就是她去報的信。
婉柔淺淺一笑,隨即麵容嚴肅起來,沉聲道:"先生讓我帶了一個人來見你。"
我微微一愣,抬頭望向她。隻見婀娜的嬌軀微微一側,一個身穿暗白色緊身服的瘦小身影便擠了進來,定定立在我麵前。
我揉了揉眼睛,使勁地揉,隨即愣愣看著那清秀的小臉,晶亮的眸子,微微冰冷的氣息,一股酸痛到想哭的情緒猛然間湧了上來。我連忙眨了眨眼,啞聲道:"春……棠?"
來人笑了笑,一年的時間在她清秀的臉上刻下了滄桑的痕跡,成長的證明,她走到我跟前看著我,眼睛熠熠生輝,"小姐。"
她……叫我小姐,我緩緩站起身來,原來烏黑如耀石般的眼睛,此刻染上了異樣的色彩。可是,她依舊是春棠,清冷地笑著,輕輕抱著我,叫著我小姐的春棠啊!
我猛地伸手把她摟進懷裏,緊緊抱住。感覺到他忽然的僵硬,和微微的顫抖。隨後,小手繞過我,緊緊地回抱住我。
對不起,對不起!春棠,明明說過不會再丟下你,卻一次次把你遺忘,每次都是不管多大的危險,你都要堅持找到我,真的對不起!
待情緒穩定下來,房中也隻剩下我和春棠兩人。想不明白文逸飛為什麽忽然對我那麽好,這七日來不說錦衣玉食,照顧周到,就是偶爾想出去走走,他也是不多加阻攔的。現在更把春棠送到我身邊,難道真的隻因為我懷了辰瀟的孩子,雲天的希望。
不做無謂的煩惱,我牽過她的手在一旁坐下,問道:"春棠,你怎麽會在這裏?對了,夏秋冬,她們呢???很久都沒有見過她們了,還是在依
凝國皇宮裏嗎?"
春棠眼中異樣的神色一閃而逝,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垂下,良久才用清冷的聲音道:"小姐別擔心,她們有著自己的差事,都忙得不可開交的。"
我點了點頭,總覺得再見後春棠的態度與我疏遠了很多,忍不住拽過她手臂,正待問他如何會在文逸飛手中,卻見她秀氣的眉微微一皺,低低呻吟了一聲。
我一驚,猛地拉過她手撩高,待那原本白皙細瘦的手臂帶著青青紫紫的血痕呈現在我眼前時,心口仿佛被什麽狠狠撞了一下,立時便痛得發麻。
"春棠,對不起,對不起……"我輕柔地擦過那一條條猙獰的傷痕,有的黯淡泛青,有的卻鮮豔奪目,顯然是新添的,隻能一遍一遍哽咽重複著。
春棠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寒光,隨即斂去,收回手,笑道:"這怎麽能怪小姐哪?春棠知道,小姐也是身不由己,而且是春棠自願要找到小姐的。"
我愣了愣,心裏有綿綿密密的感動。正想說話,一雙溫涼的手已然抬高輕輕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柔聲卻堅決地道:"小姐,雖然春棠受了很多苦,卻也變強了,以後,就讓春棠來保護小姐吧。"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久鬱於胸的心情一下子便如陽光般明媚了幾分,道:"好"
春棠癡癡一笑,隨即如往常一般膩到我身邊,眨巴著大眼睛,問道:"小姐,你懷寶寶了嗎?寶寶的父親是誰啊?寶寶漂亮嗎?"
我心頭咯噔了一下,像吃飯忽然硌到沙子那般難受,呆了半晌,才勉強扯出個笑容:"嗯,寶寶很漂亮,春棠如果見到,一定很喜歡的。如果……還能見到的話……"
春棠看著我怪異的表情,臉上露出迷惘之色,隨即又不在意地拋開,耳朵貼到我腹上,稚聲道:"小姐,寶寶會動嗎?"
我不由得好笑,心道:別說根本就沒寶寶,就是有,隻不足三個月怎麽感覺得出來?正待說話,忽然渾身一震,撫在她柔軟發絲間的手微微一顫,隨即又恢複一臉的平靜。
隻因春棠貼著我的身體,低聲卻無比清晰地說:"小姐,少主已經到鑫源城了,春棠可以替你送信出去,讓他來救你。"
天和1262元年七月初。
被尹鑰聯軍占領的雲國嶽陽分國忽然城樓內起火,與此同時,停靠在鑰國與嶽陽交界處的鑰國水師忽然受到猛烈攻擊。
駐紮在嶽陽戰場前的雲國軍隊在敵方手忙腳亂之際,趁勢收回了嶽陽,並將尹鑰聯軍逼入原汀國所屬的葫蘆口,百萬水陸大軍,竟紋絲動彈不得。
經此一役,鑰國損失慘重,但張建浩所率領的四十萬大軍卻幾近完好無損。且鑰國大將蒙闊抓獲在嶽陽城內放火疑犯,竟身配尹國兵器,蒙闊對張建浩心生懷疑。
至此,雲國終在與尹鑰對戰中全麵扳回敗局,甚至轉而威脅到鑰國的存亡。同時,這個戰場的勝負,也牽製了依國鑫源戰場的起落。嚴峻莫憂心戰火燃到鑰國境內,同時也懼怕張建浩會對鑰國趁火打劫,不由得加快了對鑫源戰場的進攻。但進攻中,他開始多犧牲尹國士兵作為先鋒,而逐一將鑰國精銳士兵撤離隱翼。鑫源戰場的主帥雖是嚴峻莫,但參戰士兵卻多屬尹國,矛盾同樣在鑫源戰場擴張,尹鑰聯軍同盟眼看就要土崩瓦解。
鑫源戰場,尹鑰聯軍看似對依國步步進逼,攻勢猛烈,事實上,局勢卻是逐步向著對依國有利的方向發展。
"她……完全沒有懷疑你?"
"沒有。"
文逸飛手中拿著薄薄一張信紙,眼中各種複雜的神光一一閃過,沉吟道:"你沒有跟她說,送信反而會不安全嗎?"
春棠微微一愣,點頭道:"說了。可是小姐說,這是她跟皇上約好的消息傳遞方式。本來是打算寫一封信讓太子光明正大送出去的。"
文逸飛拿高了手中的信紙,透過陽光隱隱能看到幾筆硬物劃下的痕跡,冷冷一笑道:"那丫頭懂得倒多。她都寫了些什麽?"
春棠抬頭瞟了那紙一眼,垂首道:"隻是講了她此刻的處境,隱翼城中的形勢。以及,讓皇上把援救的計劃告訴我,好及時做內應。"
文逸飛點了點頭,"你做得很好。把信送出去吧。我馬上就要離開隱翼去鑰國邊境。"
"先生?"春棠詫異地抬起頭來,驚聲問道,"先生,您就那麽確信少主已經在鑫源城內了嗎?萬一……"
"沒有萬一。"文逸飛冷酷地笑著,把信紙遞給春棠,"我還不了解自己的兒子嗎?隻要知道那丫頭在我們手中,他就算插翅也會從嶽陽趕過來。"
"可是,先生不在,嚴峻莫他能撐起大局嗎?"
"嚴峻莫?"文逸飛冷哼了一聲,嗤道,"春棠,你要記住,無論什麽時候,都隻能相信,也隻能依靠你自己。我會留雲天一半人手給你,再加上離風控製的尹鑰五萬大軍。你隻要牢牢守住那丫頭,並引她上鉤就足夠了。"
頓了頓,文逸飛的目光望向遠方,聲音沉沉的讓人見不到陽光:"隻有趁辰兒不在嶽陽,我才有可能將雲國徹底擊潰。同樣的,也隻有我不在,辰兒和軒兒才會相信於你,並破釜沉舟,作最後一擊。"不知想到了什麽,文逸飛原本悠然自信的麵容忽然一斂,眉宇間多了幾分凝重,沉聲道,"倒是有個人,直至現在仍未露麵,甚至沒有一點消息,讓我有些擔心。"
"先生說的是?"
"天下第一殺手—吳子昂。"
"皇上。"成憂漠然地把一個瘦小的身體丟在地上,躬身道,"玄天手下在外麵抓到她,應該是從城牆偷越進來的。"
易君郅抬頭無意地瞥了一眼,微微一愣:"是你。"
那女孩翻了個身,乖巧地跪在地上,猶淌著血的麵頰貼到地麵上,稚聲道:"參見皇上。我是代小姐來傳信的。"
"什麽?!"兩個急促的聲音同時響起。
春棠微微一愣,抬起頭來偷瞥過去,忽然臉色大變,指著易君郅身旁那長發藍衣的少年,驚叫道:"少……少主,你怎麽會在這兒?!"
辰瀟一個閃身晃到他麵前,幾乎是將他從地上拖起來,急切地問:"璿兒她怎麽樣了?!"
"小……小姐她沒事。"春棠深吸了一口氣,勉強將自己心中的驚歎壓下,聲音因為衣領被辰瀟拎著而略顯艱難和沙啞,"小姐讓我帶一封信給皇上。"
"辰瀟……"易君郅也已踱了過來,五指握到辰瀟手腕上,聲音平穩淩人卻掩不住微微地顫抖,"先放開他吧。"
信展了開來,微黃的紙上隻有寥寥數語,而且字跡很淩亂,四散在各處,像是蒙住了眼睛胡亂塗上去的。
易君郅神色平靜,也不抬頭,淡淡問道:"你是如何從文逸飛眼皮底下,將這封信帶出來的?"
春棠為那不張而顯的壓迫感嚇了一跳,忙低下頭避開鋒銳,低聲道:"先……先生已經從隱翼離開了。"
易君郅頓了頓,眉頭微皺,拿著紙來到水盆前,浸下去,紙漸漸被潤濕,原本看不見的字跡顯現了出來。
"暫時死不了……"看到這句易君郅忍不住笑了起來,隨即無奈地搖了搖頭,繼續念下去,"現被囚在隱翼城中最北麵的水遺閣,行為不受限。嚴峻莫與文逸飛之間已有了矛盾,可利用。糧草囤積處在……請將計劃告訴春棠,我們隨時內應。"
易君郅聲音頓了頓,將浸濕的紙小心攤在手中,交到辰瀟麵前。
易君郅雙眉微微皺起,眉間帶了點異樣的神色,卻又理不清問題到底出在哪。他轉頭望向辰瀟,見他正神色端凝地舉著那張紙出神。
陽光射過濕透的紙,呈現出油狀的半透明。站在此處的易君郅,都能清楚看到那幾個用尖銳之物寫就的文字,不隻……文字。易君郅微微眯起了眼,文字四周,那些古怪的字符……
……946↙1586**↙128↙153*↙1946↙2……
這些奇怪的字符是什麽?
"青紫!"辰瀟忽然抬起頭來,麵容平靜地問,"璿兒的包袱在哪?"
紅腫著雙眼的青紫有些摸不著頭腦,半晌才道:"我……我去拿過來……"
易君郅透過垂下的眼瞼,看到辰瀟垂在身側,努力克製顫抖的手。
璿兒那個奇怪的背包被拿了過來,辰瀟將已經開始變幹燥的紙遞給易君郅。從包取出一個銀白色的四方形物體,兀自打開擺弄,竟絲毫不管屋中盯著他的眾人。
原本一直注視著辰瀟的易君郅神思微微一散,隻聽春棠全歎了口氣,良久才道:"小姐這次被抓受了很多苦呢……"
春棠一句話未講完,忽然感覺到巨大的壓力,他在心底冷笑,抬頭卻是一副被驚嚇到的表情。
易君郅握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拳,一字一句開口,"說下去。"
"是!"春棠打了個抖,忙續道,"小姐先是被鑰國太子關進了水牢。後來,竹……竹遷不知怎麽知道了小姐的事,就跑去鞭打羞辱她。聽說,還……還給小姐下了**毒……"
"砰——"金屬落地的聲音從背後傳來,易君郅轉過搖搖欲墜的身子,望向身後辰瀟蒼白的臉,那個銀白色的盒子翻開來,落在地上,轉著圈。
辰瀟定了定神,拾起那盒子,緩緩站起身來,用顫抖沙啞、竭力遏製的聲音說:"繼續……說。"
"竹遷本想讓人侮辱小姐,幸好鑰國太子趕到了。後……後來不知為什麽,太子帶小姐去見了先生……文逸飛,小姐就被關進那個房間了。"
辰瀟深吸了一口氣,將手中的盒子捏得死緊,平穩了聲音道:"春棠,你是想留在這裏,還是回去璿兒身邊?"
"我要回去小姐身邊!"春棠忙直起身,脫口叫道。
"是嗎?"蒼白的唇畔扯出一個悠然的笑容,辰瀟點了點頭,柔聲道,"春棠,那麽麻煩你告訴璿兒,營救的行動會在三日後,
請她想辦法打開北麵水路閘門,我們會在午時前從水路帶人去救她。"
易君郅眉頭一皺,眼中閃過異色,正待說話,忽然看到辰瀟勾起的嘴角,那抹悠然的笑容越變越冷,心中一時阻滯,想說的話立時吞了回去。
"我……我知道了。"春棠眼中閃過羞澀的自豪,重重點頭道,"我一定會保護好小姐的,等你們來救。少主,皇上,姐姐,你們……就放心吧!"
"對了,這個……"春棠從懷中摸出兩個僅拇指大小的銀圈,遞到辰瀟麵前,小心翼翼地道,"這兩枚……嗯,戒……對了,戒指,小姐本來是讓皇上轉交給你的。"
辰瀟的身影微微一顫,伸手接過那兩枚閃著耀目銀光的戒指,緊緊握在手中,顫聲道:"你告訴她,我等著她,永遠都等著她……回到我身邊。"
那抹瘦小的身影慢慢消失在視線中,易君郅緩緩吐出一口氣,緩和從剛剛開始就痛到糾結的心口。收回目光,轉身,望向佇立在細碎陽光下的辰瀟,開口,"你發現了什麽?"
辰瀟將手中的銀色盒子打開,緩緩伸直了手舉到他麵前,沉聲道:"大哥,你自己看吧!"
易君郅看到那異常閃亮的晶石,比他見過的任何白玉水晶都要透亮,亮到他一時間隻覺晃眼和難以置信。
他踏前一步,那閃亮的如鏡麵般幾乎能映出他影像的銀盒就在眼前。他眯起眼盯了半晌,那些奇怪的符號,滾動的圖案,被他一一忽視過去。
然後,他猛然瞪大了如黑曜石般晶亮的雙眼,薄薄的雙唇輕啟,無聲吐出銀盒上那幾個閃爍的黑字。
辰瀟想著那人所受的苦,蒼涼地笑著收回銀盒,淡淡道:"大哥,昂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讓你的大軍……出發吧。"
隱翼城外青來穀中,一個全身黑衣的男子將如死屍般癱軟昏迷的十幾人捆綁成一堆,抬頭望望隱翼城那高聳的圍牆,濃黑的劍眉輕皺,微不可察地歎了口氣,轉身離開。
"吳子昂,你很想進隱翼去救她嗎?"
吳子昂望了蹙眉嘟嘴,一臉不情不願的橙兒一眼,點頭,隨後繞過她往前走。
"喂!你不知道那樣很危險嗎?"橙兒狠狠跺了一下腳,回身緊抱住他手臂,急道,"更何況她自然有少主和依王去救,要你操什麽心?"
吳子昂有些不耐地皺了皺眉,也不見怎麽用力,已然抽回了手,冷冷道:"與你無關!"
橙兒呆呆看著自己空****的掌心,晶瑩的淚珠忽然如斷線的珠子般一滴滴落下來。她猛地抬頭轉身,忽然哽咽地大喊道:"你這個笨蛋大笨蛋!我喜歡你我喜歡你啊,吳子昂!!"
我喜歡你,這四個字一遍遍在山穀中回**,前麵黑衣黑發的身影微微一滯,終於停了下來。
吳子昂緩緩轉過身來,黑眸中充盈著淡淡的疑惑和迷惘,看著眼前女子梨花帶雨的小臉,心中不禁微微一軟。他抿了抿唇,頭痛著自己的措辭,"我……不喜歡……"
腦中倏忽間閃過那兩張熟悉的麵容,垂眸間仿佛能看到銀沙鋪瀉的山穀中三人翻騰舞劍的身影,自然流轉的默契,仿佛能聽到清潤澄澈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說著:心若自由,身沐長風;無遊天下,不離不棄。
他忽然淡淡笑了起來,嘴角那抹幾乎可稱之為幸福的笑容,讓橙兒驚呆了。可是那目光,卻穿透她看向了遙遠的時空。良久才積聚到她身上,連一向冰冷的聲音也柔和了幾分,帶著微微的歉意,低聲道:"對不起,我不喜歡你。"
橙兒咬著蒼白的下唇,看著那堅毅冷漠的背影,帶了幾分期盼和釋然離自己越來越遠,眼淚在眼眶中轉了一圈又一圈,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她雙手汗濕捏皺了自己的衣衫裙帶,才艱難哽咽地開口,聲音在穀中回**:"吳子昂,我幫你……我帶你混進城去!"
清晨卯時,天剛蒙蒙亮,我和春棠兩人躡手躡腳地潛出關押我的水遺閣。看守的人被春棠下藥迷倒了,路上好幾次差點被守夜的士兵發現,所幸最終都有驚無險。
城外響起了震天的鼓聲,我知道又一波攻城開始了。嚴峻莫這幾日攻城的頻率和強度明顯比從前高了很多。但相信隻要挺過這一陣,依國的形勢就會漸漸轉危為安了。
"小姐,前麵就是水路閘門。因為常年水勢湍急,所以守衛的人並不多。等下我去將那些守衛引開,小姐就趁機把水放入城中,再把閘門打開,相信少主的人不久就能潛進來了。"
我點點頭,看著春棠離去的背影,忍不住長歎了一口氣。
隱翼城是一個地勢相當古怪的城池。首先,由於它地處山坳之上,比普通的城池又高了十幾丈,端的是易守難攻。但城池所在山坳卻偏巧在淮河最大的支路上,是以雖然大部分水被引入斷脈,卻還是有相當湍急的一條支流,經水閘出口流入隱翼城中,添做護城河。
而今日春棠要我做的,就是將水路通道中四方閘門都打開,把原本匯集到水路的支流引向城中。這原本是為了水澇時期防止水流過於湍急衝毀城池而準備的。導入城中的水量雖大,卻不至於引起洪災,又能拖緩水速。
我沿著由閘口縮減已然成涓流的地下水道,來到鐵閘門前。四周靜悄悄的,本該站立守衛在四周的士兵一個也沒有,想是被春棠解決了。
我閉起眼,穩住水中搖晃的身體,深深呼吸。真氣運轉十二周天,耳目豁然開朗清明,聞不到呼吸,聽不到心跳,我卻能清楚感受到四周至少有不下二十個內外兼修的高手,靜靜潛伏著。
想必,這就是所謂的靈覺吧。
我笑了,笑得極端苦澀。雖然早就習慣了勾心鬥角、爾虞我詐,可是當欺騙和被欺騙的對象是自己信任、愛護的朋友親人時,那種苦澀的滋味還是難以言喻的。
我又深吸了一口氣,水下單腳輕點,內息全速運行。忽然如鬼魅般在四方閘門前動了起來。然而,我所做的卻並非將左右閘門打開,而是將原本用來出水的閘口徹底封死,卻將前方閘門弄鬆。封完左右兩邊後,我趁潛伏在周圍的人未反應過來,用最快的速度衝回來路上。
"砰——"的一聲,水路最後一道閘門也被我拴上封死。我聽到了鐵門後男子粗獷憤恨的叫罵聲,水流轟鳴聲,再不敢停留,沒命地往外衝去。跑了很遠,光亮一點點在眼前擴大,新鮮的空氣如甘露般鑽進我口鼻間,身後終於傳來轟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滾滾水聲奔騰呼嘯而來。
我長舒過一口氣,左繞右轉將自己埋入慌亂的人群中。計劃終於成功了,這點水雖來勢凶猛,卻不足以衝毀百姓民居。但開通一條能讓祈然他們進入的水路,卻綽綽有餘了。現在要擔心的是如何隱藏自己,直到辰瀟來救。
正想著,周圍的人群忽然一臉恐慌的四散開去。我放眼望去,密密麻麻如夏日烏雲般的軍隊猛然映入眼簾,整齊朝我這個方向行進。我心中一驚,正待轉身跟著逃離,一道讓我心驚膽戰的清脆嗓音傳入耳中,生生阻止了我的動作。
"小姐。"春棠在軍隊的前方停下來,整整幾萬人的軍隊,隨著他的聲音整齊停頓。
春棠不可信——這五個字,就是我利用手機,傳達給辰瀟他們的信息。
她臉上帶著燦爛的笑容,眼中卻冰寒得徹骨。隻見她一步步走到我麵前,手上握著我在春棠手中見過的軍刺,聲音比叮咚的流水更清澈動聽,"小姐,我們還真是小看你了。"
我苦笑了一下,裙擺下方滴著水,水漬一路延伸到他麵前。我說:"春棠,對不起。"
"對不起什麽?"春棠冷笑,"小姐是怎麽看出來的呢?"
"明明答應過不會再拋下你,卻還是不負責任地離開,真的對不起。"我看到她微微蒼白的臉,顫抖的雙手,心中一痛,繼續說道,"你剛來的時候我就知道了。因為你的眼睛,太過與多心事。所以,我猜……夏秋冬定然不隻在宮中,而是……死了。"
"住口!!"春棠的軍刺狠狠劃過來,割破了我的衣衫卻未見血,他喘著粗氣向我大吼,"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哥哥死的時候,你在哪?我受盡折磨的時候,你又在哪?每次都說會來救我,每次都說會保護我,可是結果呢?隻有拋棄,一次次的拋棄!你甚至……離開的時候壓根就沒想過我正過著什麽樣的日子!"
我……無言以對。說抱歉,說請原諒嗎?可是,傷害已經造成,夏秋冬已經死了,是無論再多的懺悔也換不回來的。
我退開一步,彎腰低頭,深深、深深地鞠躬,說:"春棠,對不起。"明知無用,卻還是要說。為了我所犯的錯,為了我對這個男兒般剛毅的少女造成的傷害。
"遲了……"春棠愣愣地淒涼地笑了起來,"太遲了……你以為,這樣說我就會放過你嗎?木離風,既然她懷孩子的事是假的,就隨你處置吧!"
我一驚,看著那個男子一步步走出來,麵無表情地說:"是,春棠小姐放心,我會留她一條全屍的。"
春棠的身體晃了晃,垂在身側緊握軍刺的手微微顫抖,卻沒再看我一眼,一步步倒退入重重軍隊中。此時木離風冷笑著,揮手。
軍陣動了,疾如風,矯如兔,隻一眨眼間,我就被重重包圍在如狼似虎的士兵中央。什麽叫做蟻多咬死象?更何況,此刻的我根本連羊都算不上。麵對這些訓練有素,鐵麵無情的士兵。手中隻有絕的我能支持多久,又該支持多久?眼前銀光一閃,我條件反射地伸手一接,一把鋒利的長劍已然落入我手中。
我一愣,看到木離風微寒的麵色,春棠清透的聲音從軍隊外圍傳來,不帶一絲感情,"如果不給你一點反抗的機會,你一定不會甘心吧?就看看你能垂死掙紮到什麽時候!"
這個嘴硬心軟的小鬼,我心中一軟,又忍不住苦笑,隻是……他說得不錯,水路完全打通至允許人通過至少要半個時辰。我能垂死掙紮到什麽時候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