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五月的鮮花 (二 下)

“秀才,是你?!怪不得我剛才就覺著眼熟!你怎麽會在這兒?!”領隊周玨也是又驚又喜,瞪圓了眼睛,大笑著詢問。

“一言難盡!”被稱作秀才的中山裝年青人搖著頭,做出滿臉痛苦的模樣,“先不說廢話,有銀元沒有,換給我一些救急!”

“大洋,我倒是還有一些!”周玨剛才已經把小胡子跟中山裝的對話聽了個夠,點點頭,笑著回應,“不過不跟你換,先借你好了!”

說著話,他回過頭來,笑著跟方國強介紹:“大方,他就是我跟你們提過的北大高材生彭學文,彭秀才,我中學同學。他是方國強,我大學同班。”

“幸會!幸會!”穿中山裝的彭學文上前半步,主動向方國強伸手。

方國強對此人突然出現搶房間,又冒冒失失向周玨借錢的事情很反感,伸手與對方快速握了握,然後又快速鬆開:“幸會!周玨前兩天還跟我說,要把大夥的行李托運到你的宿舍呢。幸好大夥沒真的那麽做!”

這話說得有棱有角,讓彭學文聽得心裏不是滋味。但是他現在有求與人,無論如何也不好發作。正鬱悶間,隻見周玨用力拍了方國強肩膀一下,笑嗬嗬的補充:“大方,你先跟韓秋拿四十塊大洋給他,回頭我從行李中取了還給你。這是我的私人支出,自己掏腰包,不走公帳!”

“哦!”方國強滿心不願意,但周玨提前聲明了不動大夥募捐來的善款,他就不好過多幹涉了,聳聳肩,轉身去找韓秋拿銀元。

唯恐住宿的事情再生枝節,周玨趕緊又將頭轉向小胡子掌櫃,“給我們也訂五個雙人間,一個……,等等,秀才,剛才你們訂了一個單間兒?!”

後半句話是衝彭學文說的,此人猜到周玨的意思,趕緊笑著搖頭,“我們有五女六男……”

周玨楞了楞,將臉再次轉向小胡子掌櫃,“那就五個雙人間,再加一張床位,都先訂一個晚上!定金馬上就給你取來!”

“要麽單人間,要麽雙人間,本店規矩,不拚房!”心中鄙夷周玨的吝嗇,小胡子掌櫃冷冰冰地回應。

“那就也五個雙人間,一個單人間好了。還有足夠的房間麽?我們這回可是付現洋?!”周玨無奈,隻要“客隨主便”。

“今天肯定有,明天要是不提前預定的話,難說。到時候,可別怪我沒給你打過招呼!”小胡子聳聳肩,淡淡地提醒。

跟這種滿身銅臭的家夥,周玨實在沒意思過多計較。提筆在客人簽名處寫下自己的名字,轉身去安排大夥入住。走了幾步,忽然又想起隊伍中還有三個車夫,連忙停住腳,再度向小胡子說道,“不定單人房了,麻煩您幫我改成七個雙人間,我們還有三個趕馬車的師傅。另外,馬廄裏邊,也給預備六匹馬的位置,上點兒精料!”

“你瘋了,給趕大車的住這麽貴的房間。他們到哪裏不能對付一宿!”沒等小胡子接茬,彭學文已經搶先阻止,然後快速衝著櫃台補充:“掌櫃的,有給下人住的房間麽?你們這麽大的酒店,不會貴賤都不分,讓主人和下人住一起吧?!”

“樓後的院子裏有,八個人一間,每個床位五角。可以拚房,不管夥食!”小胡子拖長了聲音,非常不高興地回應。

“你別管,掌櫃的,就安排七個單間!”周玨臉上勃然變色,豎起眉頭,大聲強調。

“好吧,你有錢,我管不著?!”彭學文一番好心被無辜當了驢肝肺,紅了臉,悻然說道。周玨不理睬他,堅持要求掌櫃的給車夫和大夥訂同樣級別的客房。三名車夫正幫學生們提行李,把周玨和彭學文二人的對話聽了個正著。互相看了看,衝著周玨輕輕拱手:“我們三個,有個地方倒著就中!周少爺,您不用專門為我們訂高間兒。”

“那怎麽行,說好了包吃包住的!”周玨善意地向三人笑了笑,抱拳還禮。“況且這一路上,多虧了你們三個!”

“什麽多虧不多虧的。拿人錢財,與人跑腿,這是我們這行的規矩!”年齡最大的車老板笑著搖頭,“您真的不用太客氣了,樓上的高間,我們三個還真住不慣。您要真有心,就把省下的店錢直接給我們折現就行了,馬上又要打仗了,我們也得多存幾個大洋應急!”

這番話,既承了周玨的人情,又為自家謀得了利益,實在是兩全其美。見車老板堅持不跟自己住一起,周玨也隻好笑著答應,“也行,等到了北平。我再給你們每個多加三塊大洋車錢。”

“多謝了,少爺!”三名車夫高興地作揖,然後用白眼球掃了彭學文一眼,放下行李,揚長而去。

這麽來回一折騰,原本等在外邊的血花社成員也都提著各自的隨身行李進來了。站在旅店的櫃台前等待小胡子安排房間。彭學文向門外走了走,也把自己的同伴都喊了進來。拉住其中一個的手,快步返回周玨身邊,“石頭,你看看這是誰?!”

正在跟方國強等人取銀元的周玨又被嚇了一跳,然後滿臉驚喜,“薇薇,你也在?!哈哈,幾年不見,你居然長這麽高了!”

“石頭哥哥,沒想到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我哥他騙我呢!”被喊做薇薇的女娃,眼睛大大,眉毛長長,紅紅的嘴巴又糯又甜。“我可是有好幾年沒見到你了。那年你跟我哥帶我去郊外套鳥,被野狗追,我哥自己跑了,你張著胳膊護在我身前,現在回想起來,就跟發生在昨天一樣!”

“是啊,是啊,才一轉眼,我家薇薇,已經長成大姑娘了!”周玨像親哥哥一樣,愛憐地拍了拍彭薇薇的秀發, “真快,才一晃功夫。你怎麽跟你哥哥在一起?令尊令堂呢,他們二老身體可好?!”

“謝謝石頭哥,我爹爹和媽媽身體很好。他們前幾天,還向我誇獎你呢!”彭薇薇的眼睛忽閃忽閃,長得像個電影裏的洋娃娃,說話也像。“我是放了暑假沒地方玩,就去北平找我哥。誰料到,誰料到那邊馬上就要打仗了。然後我哥和他的同學,就說要送我回家。我不願意,他們就又說帶著我一起去南京。結果火車突然又停了,汽車也不開……”

幾句話,她就將彭學文的底細,全都兜了出去,讓自家哥哥連使眼色阻止都來不及。周玨聽得奇怪,眉頭輕輕上跳,扭頭看向彭學文,見後者沒有解釋的意思。便笑了笑,繼續問道:“那你今天還沒吃飯吧?!過會兒,跟我們一起吃吧!我從省城買了油旋兒,待會拿出來給你!”(注1)

“太好了,太好了。我可有好幾年沒吃到油旋兒了!”彭薇薇早就餓得兩眼發黑,一聽有好吃的東西,立刻笑著拍手。

“薇薇,你多大了?可真有出息!”彭學文被自家妹妹氣得哭笑不得,走上前,輕輕拉了拉對方的衣角。

“石頭哥哥又不是外人!”彭薇薇回過頭,衝著他翻白眼。

彭學文打小兒就拿自家這個精靈古怪的妹妹沒辦法,扁著嘴歎了口氣。然後衝周玨無奈地攤攤手,笑著提議,“你們也都沒吃呢吧,幹脆大夥一起吃算了。這頓,我請你!”

“好啊,你有錢麽?人家可隻收現大洋!”周玨笑著調侃。先前因為安排車夫住宿問題跟彭學文之間鬧得所有不快,早已煙消雲散。

“沒有就繼續跟你周大財主借唄!”彭學文擺出一幅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嬉皮笑臉。“反正我這裏有法幣,他們不肯收,我就跟你換。如果你也不肯換的話,明天我就出門去找當鋪,折價換給他們!我就不信了,這民國的地盤,國家法定貨幣還會被當成廢紙了!”

國家法定的貨幣,肯定沒人敢拿它當廢紙。可法幣自從發行那天起,價錢就一直波動不定。中央政府除了三令五申,要求地方機構不得再使用舊的銀元、銅板之外,毫無解決辦法。而普通百姓因為對中央政府的信用不太把握,也不願意將手中的硬通貨,都換成一堆花花綠綠的紙片兒。

看到彭學文死皮賴臉的模樣,周玨就猜到他被逼得沒辦法了,笑了笑,點頭答應,“算了,還是我跟你換吧!算我上輩子欠了你的!不過不能換太多!”

他倒不覺得法幣有多麵目可憎!此行是要帶隊去投學生軍的,上戰場後,就等於把性命交給老天。隨身帶的那些現洋,這輩子還有沒有機會花光都不一定! 況且法幣雖然在民間不吃香,政府部門和軍隊肯定不會拒絕。錢包裏攜帶上一疊,以便應對不時之需,遠比帶大洋來得方便!

“你本來就是欠了我的!”彭學文繼續嬉皮笑臉,伸手攬過周玨的肩膀,笑著將他帶向自己的同伴,“來,來,來,大夥都過了見見咱們的貴人!要不是他,咱們今晚可真的要露宿街頭了!周玨,周瑜的周,雙玉玨。灌縣人,綽號周半城……”

“多謝周大哥!”眾北平來的學子上前,一起向周玨打招呼。周玨趕緊向大夥拱手還禮,同時將自己的同伴一一向對方介紹,“他們都是我山大的同學,學弟。方國強、陸明、田青宇、柳晶、韓秋、張孝睿、李迪…….”當介紹到張鬆齡的時候,他頓了頓,笑嗬嗬地補充,“他叫張鬆齡,今年山東國立一中畢業的高材生,四門功課拿了全年級第一名,正打算去報考你們北大!”

“真的?!”眾北平學子剛才因為拿不出現大洋兒住宿所丟失的顏麵,此刻全都找了回來,齊齊將目光轉向張鬆齡,驚詫地追問。

“我,我,我的老師建議我去報考北大,就是,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張鬆齡被大夥看得手腳都沒地方放,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回答。

“當然考得上,當然考得上。省一中的年級第一,是那麽好拿的麽?”彭學文非常理解張鬆齡此刻的尷尬,笑著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我們相信你!也歡迎你!薇薇,一會兒把我給你收集的前幾屆題目都找出來,給小張同學謄抄一份兒!讓他先有個心理準備!”

“哎!”聽哥哥一見麵,就要把自己的東西借給陌生人,彭薇薇很不情願地回應。轉過頭,看見張鬆齡紅撲撲的麵孔,又覺得此人非常好玩。笑了笑,大大方方地說道:“待會兒安頓下來,你自己找我去拿。我叫彭薇薇,邯鄲女中,今年畢業,很高興認識你!”

“我叫張鬆齡,山東,山東省國立一中畢業,很,很高興…..”看到對方向自己伸過來的手,張鬆齡窘迫得臉色更紅。雙手本能地背向身後,又唯恐給同伴們丟臉,把心一橫,迅速地轉出來,捉住了對方四根手指。

軟,非常的軟,就像鄰居家四姐那個剛出滿月的嬰兒,溫溫的,柔柔的,還帶著一點酥麻的感覺。

“噗嗤…….”將張鬆齡大男孩般的模樣全部看在了眼裏,彭薇薇忍不住抿嘴而笑。

那一瞬間,仿佛千萬顆太陽在張鬆齡眼前炸開,讓世上所有風物都失去了顏色。

注1:油旋兒。濟南特色小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