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救過我性命。”他言簡意賅,“很多年前。”

“我讓寧乾洲給你傳的話,他傳給你了麽?”

“什麽話。”

“爹爹槍斃的時候,我讓他傳話給你,讓你不要救我爹爹。”

他陰陽怪氣笑了聲,“他會幫你傳個毛。”

“是你爹不讓救。”靳安低聲,“寧乾洲利用你,榨幹了你爹掌握的情報。槍斃那天設了陷阱,想用他釣出同黨來。你爹通過獄中線人傳話給我,不用救他。但提了一個條件。”

“什麽條件。”我狀若無意。

“讓我保護好你。”

“是嗎。”我笑出聲。

“別抖,老子很疼。”

他攥住我手背的力道微微加大,將我所有的戰栗攥進掌心。

我若無其事幫他做完應急處理,守了他一夜。以前跟著全科的張醫生實習過一陣子,多少懂一些綜合業務,今晚派上了一點用場。

雖說生疏了一些,但靳安悄無聲息,感受不到他對痛楚的敏感度,這讓我操作起來沒那麽緊張。

外麵天大亮後,傳來雀兒敲門的聲音,猛然驚醒,我居然坐在地上,趴在靳安腿上不知不覺睡著了。

他保持著同一個坐姿,斜靠著身子扶額閉目。

還在睡。

我身上不知什麽時候多了件毛毯蓋著。

雀兒繼續敲門,“小姐,老廚子問你早上想吃啥。”

我琢磨著靳安的飲食情況,要了幾份適合他吃的早餐。費勁從地上站起來……

剛一動,就痛哭了……

腰際/大腿和肩膀上的傷口結了痂,疼崩了。

動不了了。

昨晚光顧著搶救靳安去了,顧不得自己的傷。此刻,我終於感受到了爆炸的疼痛,昂地一下哭出聲。

疼死我了。

靳安輕笑了一聲,“不是不疼麽。”他似乎覺得很好笑,“你幹嘛紮自己那麽多刀啊。”

忍不住似的,他扶著額,修長的指遮住眉眼,笑得肩頭聳動,“哪有你這種人。”

像是無論如何都無法理解我的行為。

“這樣做才能幫你弄到輸血袋啊。”我哭著單肩蹭在地上,往外間爬去,“我怕自己被懷疑,還不是為了救你!”

寧乾洲是什麽人,我多害怕他察覺端倪。

他笑得更克製了,“你這是要上哪兒炸碉堡去。”

我因為左肩膀,左腰,左腿都動不了,所以用右臂和右胯骨蹭在地上,往外麵爬。乍一看,像是前線匍伏前進的戰士。

我疼得沒心思管他,爬一下,情緒崩一會兒,哭一會兒。然後齜牙咧嘴,繼續爬……

雀兒聽見聲響,“小姐,怎麽聽見你的哭聲,傷口很疼嗎?”

“疼。”我哭著說,“別打擾我。”

“張醫生還沒走,一會兒過來看你。”雀兒大聲。

我忍痛扶住桌子起身,掀開厚重的簾子往窗外看了眼,鵝毛大雪依舊。院子裏白茫茫一片,寒風淩冽,處處如刀割。

門口沒士兵,院子裏積雪沒過大腿,幫傭們跋涉艱難。士兵們都站在對麵甬道的屋簷下,距離我的小院挺遠。

我重新拉好簾子,忍痛往內室挪去,拖住軟椅往屏風後麵走。

靳安要起身。

我指著他,“你別動。你的傷要命,我的傷不要命。”

“我不想再給你做手術了。”我義正嚴辭低聲,“坐回去。”

他看著我,坐了回去。

我咬牙將軟椅拖到屏風後的死角裏,單手拽著浴桶拖擋到軟椅前,身上的傷口乍然裂開了,我崩潰地趴在浴桶邊緣哭了會兒,隨後看向靳安,“你過來,躺這裏。自己能走嗎”

靳安沒事人似的起身,來到我指定的地方。

我說,“躺下。”

他挑眉,“幹嘛。”

我說,“這是我洗澡的地方,他們一般不會進來,你先躲這裏。”隨後我按壓了一下軟椅,“這是個搖搖椅,怪舒服的,有安眠效果,你別打呼嚕。睡不著,旁邊是書櫃,你看看書。”

說完,我往外走去,放下了厚重的卷簾遮住他。

打開了房門,往外探頭看去,風雪撲麵,逼得人睜不開眼睛,嬸娘端著早餐往我這邊跋涉。

“星野和拏雲睡醒了嗎?”我依著門問。

“他們昨晚跟舅舅睡的,沒回來。”嬸娘說,“卜遠遊那小子說的。”

跟寧乾洲睡的?寧乾洲那種男人會帶娃睡覺?

我說,“嬸娘,我們每半個月會發放一次救濟糧是嗎?還在做嗎?”

“在做,在做。”嬸娘說,“每個月跟養濟院合作,咱們出錢,他們出人。月中他們就來人要錢了,到點,我就讓外甥女給錢。以前這事都是小方去辦的,這丫頭跑了以後,都是我外甥女去做。你給我的賬戶裏,一直都有錢進來,夠用。”

我仰頭看了眼陰沉沉的天,不曉得這暴雪天要持續多久,“跟養濟院說,持續發放救濟糧,多做點熱氣騰騰的飯。能力範圍內,發放一些棉襖,這大雪天,不曉得會凍死多少人。”

“早上聽送菜的說,街口又凍死三個孩子,都是沒爹媽疼的孩子,可憐見兒的。”嬸娘一臉瑟縮搖頭表情,“撿屍人都撿不過來了,都堆一塊兒燒了,哎。”

“讓養濟堂多收留。”我說,“別擔心資金問題。”

“養濟堂裏麵人滿為患,都下不去腳了。”

“讓他們多開幾家,錢,我出。”

嬸娘麵露難色。

“怎麽?寧乾洲限製你自由了?”

“那倒沒有,你那有本事的哥哥不管我,隻是微兒,誰的錢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你這麽幫他們,誰領情呢?好處都是養濟堂得了,都沒人知道是你出的錢。”

“不重要。”我說,“錢是死的,人是活的。能救一個是一個,哪天我們落難了,興許也會有人這樣幫我們呢?你照辦就是了。”

嬸娘點了點頭,端著早餐走到近前兒,“你傷口好些了嗎?”她臉色一變,擔憂,“怎麽?又出血了?”

“沒事,皮外傷。”

嬸娘把早餐放在桌子上,擔心地跑來查看我傷口,我著急趕她走,“沒事,我沒事,你趕緊差人去辦。我吃完,休息會兒就好了。”

將嬸娘打發走,我一瘸一拐拿了碗瘦肉粥來到內室屏風後,“把這個吃了。”

靳安臉上蓋著本書,躺在軟椅上,似乎睡著了。

我把瘦肉粥放在一旁,“趁熱吃。”見他沒反應,我說,“你先養傷,雪停了,我想辦法送你走。”

他笑了聲,“大概率走不了。”

“為什麽。”

“外麵士兵數量增加了麽。”

我說,“我門口沒士兵,對麵甬道增加了十來個,沒在我院子附近……”

“是了。”他好笑,“大姐,寧乾洲察覺端倪了啊。”

我半信半疑。

“昨晚那麽大的風雪,彪形大漢都站不穩,你一顆豆芽菜如何能短時間內爬回來。”靳安臉上蓋著書,鎮定自若,“寧乾洲陪你玩兒呢,他沒拆穿你。”

我說,“他為什麽不拆穿我。”

“我哪兒曉得。”他默然一瞬,“應該不敢激怒你,怕刺激到你情緒。”

我冷笑,“他虐殺我的時候,毫不心慈手軟。”

靳安沒言語。

“那他知道你在這裏?”我低聲。

“不可能。”他說,“老子死得透透的,他不可能知道是老子。”

我揉著悶痛的心口,“他又利用我釣魚,是嗎。”

“應該不是。”靳安沉默許久,低低笑了起來,“他怕了,寧乾洲不敢惹你。”

我說,“你別高估我,我沒那麽重要。”

“士兵都撤那麽遠,不就是陪你玩兒麽。”

見我沒說話,靳安說,“他對你的態度,有變化嗎?”

我輕輕蹙眉,“沒有。”

“仔細想想。”

我沒吭聲。爹爹被槍決,我心髒驟停……出院以後,確實有那麽一點點變化。不囚禁我了,把家人和朋友還給我了,外麵一茬換一茬笑靨花,凍死一批,換一批。

好像對我的態度也緩和許多,願意跟我講幾句廢話了。

“他大仇得報了,倒是釋懷了。”我嘀咕,“八成良心發現,對我有點愧疚了。”

我冷笑一聲,“好人,壞人都讓他做了,哪兒管別人死活。”

靳安沒說話。

我坐在桌邊,喝了口清粥,味道發苦,這些日子吃飯,不知道為什麽,味道都怪怪的。

苦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