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營昨夜大亂,寧乾洲淩晨兩點多出了門。

我被兩個孩子吵鬧的腦殼疼,小家夥互相不講話,但在磨人這件事上,他倆又同聲共氣,都吵著要出去玩。

扯著我的衣服不撒手。

我說,“隻能在門口看看,舅舅回來之前,不能走遠了。”

兩個孩子高興得上躥下跳。

我帶著孩子出門看花燈,被警衛攔了下來。打電話請示寧乾洲,寧乾洲不準我們出去。

我說,“就在門口,看看花燈。不走遠……”

“在家待著。”

我沒吭聲,拏雲撒潑吵鬧。

寧乾洲態度強硬,隻是多餘解釋了一句,“形勢複雜,你多擔待。”

我臉色微白,沒回應。

“對紀淩修,別心存幻想。”寧乾洲掛斷了電話。

我杵在原地沒動,全身僵硬寒涼,他在告訴我:紀淩修不再是我認識的那個紀淩修。

想起寧瑜給寧乾洲匯報的那些事情。提及紀淩修,他們一致認為紀淩修會用“以彼之道,還施彼身”的辦法報複寧乾洲。

這仿佛戳中我心底最深處的恐懼。

這些年靠著對寧乾洲的恨意吊著一口氣,一步步走到今天。前陣子乍然得知紀淩修還活著的時候,吊在我心頭的那口氣,忽然就散了。

灰蒙蒙的。

有那麽一瞬,莫名就不想活了。

所以我才會……本能的……開始給孩子們準備未來幾年的衣服,希望他們好好的長大……

不敢麵對。

害怕麵對。

像是蝸牛把頭縮回了殼子裏,隻想就此死去,萬事成空。可那時候,靳安還在牢裏,所以我強打精神留在寧乾洲身邊,慢慢參與到了他的工作中。接觸到了越來越多的新事物,認識到了越來越多的朋友,漸漸對生活有了新的期待。

想在有限的生命裏,盡可能幫助那些對我施以善意恩惠的人。

可心頭那片灰蒙蒙的傷痛恐懼從未消散過,寧乾洲害得紀淩修家破人亡,紀淩修怎會善罷甘休呢?他會以同樣的方式讓寧乾洲家破人亡。

而寧乾洲最重要的家人是誰呢?

是兩個孩子……

這兩個孩子,上輩子是不存在的……

僅僅是這樣想,我便徹骨地恐懼寒冷。

多害怕失去他們……

若真有那麽一天,我該怎麽辦。

寧乾洲很清楚紀淩修的報複手段,方才在查到紀淩修還活著的時候,開始將孩子們帶在他身邊,就連上學都在同一處辦公樓裏。

我那麽迫切地想要帶孩子離開,想帶他們逃離仇恨,逃離寧乾洲。

逃離一切因果。

逃去遙遠的天邊,逃去世界盡頭,逃去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

深深將他們藏匿。

卻像深陷宿命的漩渦,掙紮難以逃脫。

我轉步回到宅子裏,看著兩個孩子迫切熠熠的眼眸,忍不住垂淚。

心傷便止不住。

兩個孩子明亮的眼眸寂寂暗淡下去,拏雲墊起腳腳,高高伸出小手幫我擦去側頜掛著的淚珠兒,“媽媽,不哭,我們不看了。”

他也跟著紅了眼眶。

星野抿唇站在原地,他眼裏溢滿對我的心疼,卻又透著倔強的堅韌。

我牽著他們走回宅院深處,星野想說什麽,卻又沉默。

他們知道的太多了,以至於小小年紀便心事重重,有了欲說還休的蒼白。

這一刻,我深感平日裏對他們的關心太少太少,總是忙碌,總想逃離,心思全用在周旋寧乾洲身上。隻在輔導作業和深夜時,將母愛傾注於擁抱裏,卻遠遠不夠。

他們安安靜靜不再吵鬧,蹲在暖爐旁刨灰玩兒……

我把做好的衣服疊整齊,一一放在箱子裏,貼上不同年齡的標簽。

若是我逃不過這一劫,至少希望兩個孩子能活下去,或許他們會是宿命的漏洞呢。

瞧著他們百無聊賴的樣子,我說,“院子裏的香樟樹上結了個鳥窩,媽媽陪你們就掏鳥窩好不好。”

他倆瞬間來了精神,開始蹦跳起來。我換了身方便的衣裳,帶著他們去掏鳥窩,“咱們掏下來看一眼就行了,回頭再放回去,別讓鳥媽媽找不到寶寶了。”

兩個小家夥神采奕奕,我給他們一人削了一個搗棍,兩人為了粗細爭搶不止,我不得不將搗棍削成同樣粗細的程度,刻上他們的名字,讓他們安分下來。

帶頭爬樹。

我爬樹的本領可是不容小覷的,少女時期為了跟蹤紀淩修,別說爬樹了,我連屋頂都爬過。

親戚們陸陸續續來家裏過龍燈節,瞧我爬那麽高,瑜母嚇壞了,叮囑我,“丫頭,小心點。”

她們圍在樹底下,將帶來的食材交給隨行丫鬟拿去廚室。卻被卜遠遊接過,親自拿去。

以前府上用的都是尋常丫鬟,許是覺得管控麻煩,寧乾洲全遣散了。為了省事,府上的廚子啟用了炊事兵,打掃事宜也是勤務兵在做,勤務女兵做事細致嚴謹。我感覺府上完全是軍事化管理,一點人情味兒都沒有。

親戚來了,倒是鮮活了幾分。

寧乾洲一整天都不在,聽說昨晚軍中大亂,寧乾洲親自去軍營了。

“你們聽說了嗎。”樹底下的親屬小聲議論,“昨晚不僅軍中亂了,徐州那邊的軍閥趁平京內亂,連夜攻打咱們邊境的一座縣城,把那座縣城攻占了。”

“我家瑜兒昨兒個一夜沒回家,聽說在外邊兒熬了一宿,乾洲讓他親自帶兵保護施小姐安全。”

“壓下了嗎?”

“乾洲昨夜親自去軍營,自然是壓下了。我聽說那些交火的士兵,得知統帥去軍營了,就自覺放下了搶。若是再繼續打下去,乾洲麾下的親信軍隊,能把他們給夷平了。好多裝甲車都過去了,瞧那陣仗,誰敢繼續打啊。”

“自從乾洲住院,各地軍閥都不安生了,隔三差五在邊境挑釁,哎。”

“乾洲若真出了什麽事,這世道,就亂套了。”

“哎……”

寧乾洲病危的消息沸沸揚揚傳了半個月,又逢平京十年一度的盛大龍燈節,各地軍閥似乎瞅準這個時機製造動亂,尤其是寧派內部爆發黨羽紛爭,那些不安分的地方軍閥借此時機,開始擴張領土,試探寧乾洲是否真病危。

我站在高高的香樟樹上,向府外看去,一望無際的花燈長街,像是長龍盤根錯節在城池中,白日裏特別漂亮。

寧府外,士兵林立,將整棟宅子包圍得嚴絲合縫,仿佛一隻蒼蠅都飛不進來。居然是戰功赫赫的寧瑜親自帶兵守住我和孩子。

他應該在軍營,在前線,再不濟,應該在辦公大樓的指揮室。

可寧乾洲卻將他留在了家裏。

足以證明寧乾洲對孩子們的重視程度,或許自打寧乾洲察覺紀淩修還活著那刻起,圍繞我跟孩子們的身邊,便布下了天羅地網。

明暗線交錯進行。

這明麵兒上的士兵看得見,暗處的警衛不曉得有多少。

我爬上爬下給孩子們遞鳥窩看,星野和拏雲捉了幾條小蟲子放進鳥窩裏,整個過程,孩子們興奮極了,尖叫聲連連。

“施小姐,瑜局讓你從樹上下來。”士兵從外麵跑進來。

我怔了一下,視線跳過高高的甬牆,便見寧瑜穿著規整軍裝站在府外的長街上,正看著我的方向。

“施小姐,請下來。”卜遠遊說,“您若是出了什麽事,今日值班的所有兄弟都要遭殃。”

我隻得從樹上滑下來。

下午的時候,傳來寧派炮轟了徐州北大營的消息,一個下午的時間,便將徐州攻占的縣城給拿了回來。不僅如此,徐州的軍閥頭子被寧派生擒。

押至平京城外,當眾車裂。

以此震懾各地軍閥,寧乾洲似乎親自到了車裂現場。那些蠢蠢欲動的不安分的地方軍閥頓時靜悄悄。

我總覺得寧乾洲故意以“病危”之事,挑起內外叛亂之心,再現身鐵血鎮壓。

力破病危傳言。

前些日子,他連出門都走密道,行蹤更是最高機密,說明他故意促成了這樣的局麵。

又在謀什麽局呢?自導自演這麽一出戲。

孩子們盼了許久的龍燈節,卻沒盼來寧乾洲。等到晚上八點多,他也沒回來。

我以為他今天回不來了,暗自鬆了一口氣,以為自己不用兌現龍燈節承諾了。

誰知,快九點的時候,他大步流星從外麵回來。

穿著厚重的軍大衣,雙眸犀利威嚴,神情肅穆冰冷,身上的戾氣還未散去。似乎白日裏有什麽事情氣著他了,整個人的狀態還沒從戰區脫離。

正在打牌的長輩們見他回來了,熱絡上前圍著他寒暄,打聽外麵戰況,他視線一掃,落在我跟孩子身上。

被長輩們關懷聲淹沒,他全身的戾氣漸漸散去,淡笑著回應幾句。

寧瑜進來匯報,“統帥,一切正常。”

寧乾洲說,“你即刻動身,親自去軍中安撫楚天河,再巡察各地軍閥,重點敲打那些個不安分的。如若有人敢造次,參照徐州。”

摸清楚了哪些人有異心,便不至於敵方在暗,我方在明了。

寧瑜頷首,“紀淩修這邊,依然沒動靜。摸不到他把柄,他和他姑姑在海外藏很深,資產都轉移包裝過,未在他們名下。”

“重點查他姑姑。”寧乾洲說,“他姑姑的舊情人,一個個查。”

我換了身幹淨衣裳,帶著拏雲和星野看小人書,聽見他們的談話,原來,寧乾洲還沒查到紀淩修在海外究竟藏身在哪個國家。

紀淩修回平京以後,更像是憑空消失了。

無論怎樣,寧乾洲都布下了天羅地網,靜等紀淩修現身。

寧瑜恭聲,“嶺南最近很安靜,許久沒有靳安的動靜了。”

寧乾洲看了眼手表,兩個孩子蹦蹦跳跳親熱他。

寧乾洲說,“不急,飛蛾會撲火,他們都會往槍口上撞。”

萬事俱備,隻欠東風。

寧乾洲看向孩子們,“吃飯了嗎。”

孩子答:吃了。

寧乾洲喚我,“施微,你過來。”

我放下手上的書籍,走上前。他一把牽住我手腕,往外走去。

我用力掙脫,他說,“不是要儀式感嗎?瞧瞧去。”

我盤算著心中所想,放棄了掙紮。

“重霄,崇謙,跟上。”寧乾洲說了句。

兩個小家夥歡天喜地追了上去,我回頭看向親朋好友,她們等了寧乾洲一整天,說要一起上街看龍燈的。

結果寧乾洲不外出。

安全起見,也不允許我跟孩子外出湊熱鬧。

我喊了句,“叔父,叔母,各位親朋,你們自行安排,馬上龍燈就要遊街了,希望你們玩得開心。”

我一陣風似的被寧乾洲牽走。

寧府的後山上修了一條長長的掛燈階梯,像是銀河蜿蜒從山頂流淌下來,在長夜裏特別璀璨明亮,我說,“寧乾洲,大晚上的,你不帶我和孩子們去看龍燈!帶我們來爬山?”

我掙脫他的手,跟在他身旁。

孩子們被關了一整天,突然可以自由玩耍,興奮地奔跑在前麵大喊大叫,道路兩側有林立的士兵駐守,森嚴又莊重。

“例行公事。”他邁上高高的階梯,我裙子不方便,他伸手向我,“來。”

我遲疑片刻,握住了他的手,被他拉了上去。我說,“儀式感隻是說說……”

當時隻是為了拖延時間,不想讓他碰我。再者,嶺南那邊把計劃定在龍燈節這天,趁街道上人潮擁擠,方便救走我。

所以我才拿儀式感拖延。

寧乾洲竟然真的籌備了……

孩子們開心地圍在我們身邊奔跑,大笑聲響徹山穀。

今夜無風,雲靜燈明。

寧乾洲厚重的軍大衣下,穿著冬季板正軍襯衣,灰色羊毛圍巾規整好看地結在領口處,將他俊朗白皙的容顏襯托得愈發高級體麵。

他隨手拎過拏雲提起,讓孩子高高跨坐在他的肩頭,拏雲快活大笑的聲音傳來。

星野奔跑在前方,開心壞了。

我不明白,寧乾洲怎麽精力這麽好。處理了一天嚴肅緊急的軍政事務,晚上怎麽還能陪孩子們這樣玩兒。

我忍不住問了句,“你不累嗎。”

“累什麽。”

“你昨夜沒睡……”

“車上睡過了。”

他言簡意賅。

我好奇,“吃了嗎。”

他看我一眼,沒回答。

大概覺得我囉嗦了,我便沒吭聲了,寧乾洲走到哪裏,都有人伺候,衣食住行,洗漱用品樣樣妥帖。所以我這些問題,在他看來,沒必要回答。

今天真是個好天氣,漫天星辰閃閃爍爍,路邊鋪滿的小燈像是星子墜落下來,我默默跟在他身側,會是什麽儀式感呢?

我被他折磨怕了,很擔心他會換種手段出其不意逼迫我。下意識攥緊指環。

他時不時輕輕咳嗽,登山讓人漸漸變得暖和,他咳嗽聲漸止。

登上山頂,孩子們讚歎的聲音傳來。

山頂上修建了大型觀景台,全玻璃構造,三百六十度無死角眺望。觀景台內,沙發、望遠鏡、藝術牆一應俱全,糕點豐富,裝修奢華。

站在這個山頭,可以眺望整座亮如白晝的平京城,將街道上璀璨的龍燈盡收眼底。

孩子們衝進觀景台內,脫了鞋子,便在沙發上蹦蹦跳跳。拿起望眼鏡往天上看……

我說,“這……是為我準備的儀式感?”

他說,“不是。”

我警惕,總是不相信他,擔心有什麽陰謀。

他看著手表時間,“你什麽都不想要,那便隨便借勢了。”

話音落地,便聽孩子們驚喜的尖叫聲傳來,“媽媽!你看!快看天空!”

我仰頭看去,便見一道流星劃過蒼穹,起初隻是一兩道淡淡的痕跡,很快,越來越多的流星劃過,明亮驚豔縱橫而過,像是下了一場流星雨,將天空粼粼鋪滿,稍縱即逝。

我平生頭一次看見這種巍巍壯觀的奇特景象,掀起內心一陣陣狂瀾,看呆住了。

百年難遇!

忍不住伸手往天上抓了一把。

寧乾洲忽然將我托起,讓我坐在他肩頭,仿佛很多年前那個夜晚,視線翻越“人海”忽然寬闊明朗起來,世界呈現在我眼前。

瞬間離天空更近了。

我輕輕尖叫一聲。

掙脫想要下來,他說,“別動。”

不容置疑的聲音,我顧不上他,急忙抬頭看天象。

流星仿佛綴滿我眼眸。

“看見流星要許願!”拏雲急忙小手合十,跪在地上虔誠地說,“希望我和哥哥永遠跟爸爸媽媽在一起,快快樂樂不吵架不分開。”

星野也急忙許願,“希望我們永遠在一起平安喜樂。”

我心潮澎湃,連呼吸都小心翼翼,恐驚天上人。

流星雨持續了半個小時,期間,平京城燃放煙花,金燦燦的龍燈遊走在平京大地上,整座平京城街道上的花燈布局串聯起來,竟然是我的名字:施微。

像是一朵巨大盛開的笑靨花。

一切都美好的不真實。

讓人短暫地忘卻人世痛苦,逃避生離與死別。

煙花盛大,拏雲吵鬧著也要坐上寧乾洲的肩頭,我趁機從寧乾洲的肩頭下來。

星野拽了拽我的衣袖,“媽媽,我可以把舅舅喊爸爸嗎。”

我怔住。

“你不要殺爸爸好不好。”星野說,“我希望你們好好的,如果你傷害爸爸,我和拏雲會恨你的。”

從不真實的夢幻震撼中漸漸冷卻清醒,我看著星野堅定的眼睛,快樂被一點點剝離。

臉色蒼白下去。

看向寧乾洲,他正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