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天命不可違,亦不信命數不可改。

否則,我重活這一世,又有什麽意義。

我換了身倒大袖白色細腰短衣,下配墨綠喇叭裙,將長發編成兩條粗粗的馬尾辮垂在肩頭,向那名瘦瘦的軍官要來我的梳妝品,必須是我家裏原裝的那些。

“我叫鄭褚,叫我小鄭就好。”他取來我的化妝品,其中包括爹爹送我的那款胭脂盒,“施小姐的個人物品,我們都有嚴加保管檢查,應該不會有丟失情況。”

我給自己上了妝容,掩住病怏怏的氣色。我隻有容光煥發,紀淩修才會放心,不至於再為了我做蠢事。

“如果認定了紀家反賊的身份,後麵會怎麽處理啊。”我塗很淡的粉橘色口紅,狀若無意問了句。

鄭褚說,“審訊後,再公開處決,他們這一派不能留。”

“從判決到處決,中間會有多長時間呢?”

“不好說,紀家勢力盤根錯節。”鄭褚字斟句酌,“少帥把他家壓這麽久,不準任何人保釋探監,就是敲山震虎。判決後,為了避免夜長夢多,可能會盡快處決。”

“所以,施小姐,您是最關鍵的一環。”

寧乾洲靠著這次吞並轅東的契機,收拾了以紀振宇為首的敵對勢力,此時,他軍中威望盛高,又有功勳加持,就算撬動一個元老級別的大人物,也沒人敢說什麽。

我下意識握緊胭脂盒,心下忌憚,不敢再用機密情報跟寧乾洲做交易,他的心思如此之深,我將未來掌握的情報泄露給他,不曉得他又會以此做多少文章,又會改變多少人的命運時間線。

甚至會被他吞掉情報,但紀家依舊團滅。

我掌控不了他。

不是他的對手。

暫時沒有跟他做交易的對等條件,之前為了問他要孟晚,我頻頻泄露情報給他,讓我吃盡了苦頭,險些就被屠了滿門。

我跟隨那名叫鄭褚的瘦瘦軍官來到審判庭,滿座旁聽。高層派人來督辦,會廳裏高官雲集,寧乾洲沒有出席。

我一步一個腳印走到證人席,現場一陣輕微騷亂。

那些審判人員說了什麽,我全然聽不進去,站在規定位置,視線垂落在地,始終沒看向紀淩修的方向。

他們向我確認身份以後。

有人問我,“施小姐,紀振宇、紀淩修二人與你父親是什麽關係。”

我低著頭看皮鞋尖尖,沒吭聲。

庭上有人敲著桌麵,提醒我回答。

我方才緩緩抬頭,看向審判席。

紀淩修穿著襯衣,西褲一絲不苟。似乎清瘦了很多,有些狼狽的消沉,可見到我的時候,他便神采奕奕,俊美無瑕的麵容有了血色。

他深深看著我,一副自信滿滿的樣子,仿佛認定我不會汙蔑他。

而他的父親,不過月餘,就已如此蒼老。曾經總是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如今卻有種心灰意冷的頹敗氣息。他問心無愧地看著我。

我深吸一口氣,“他們是我前婆家,也是我爹爹的黨羽。我聽爹爹說紀振宇是他的上線……”

我一字一句構陷他們,每一句話都在迫害,每一件事都涉及一些機密。將漢奸的帽子牢牢叩死在紀振宇的頭上,我知道怎麽說會讓一眾官僚信以為真。

在我兒時記憶裏,紀振宇沉默寡言,嚴肅得像國中教導主任。他支持內閣政府,打壓一切擁兵自治的地方軍閥。他是知名的教育家,也是很厲害的思想家,像是百姓的精神領袖指引著輿論風向。可不知為什麽,他尤其痛恨寧乾洲,像個刺頭似的,明目張膽反對寧乾洲。

哪怕寧乾洲把他兒子抓進監獄,他都不肯服軟。

可他,卻也為了他的兒子,破天荒托人替我說情,希望我在牢裏少吃點苦。

僅此一次,便被寧乾洲摁住了,借題發揮,用我家的漢奸背景扣上紀振宇反賊的帽子。

想來,當初紀淩修沒擋住我愛的攻勢,不顧家人激烈反對與我結婚。卻又因他家人的強勢幹預,我跟他婚後亦不安生,在他家出事前,紀淩修都沒有與我同房過,他似乎也很猶豫矛盾,徘徊在離婚的邊緣。

看來,我父親漢奸的身份,他家人早就知道了,怕我牽連他們家吧。

前些日子寧乾洲以孟晚為餌,逼紀淩修跟我複婚的原因,就是想用我肮髒的背景拉紀家下水吧。

我口齒清晰敘述完,紀振宇轉頭看了一眼他兒子,眼裏全是犀利可笑的嘲諷。

我轉開臉,不肯看紀淩修。

挺直背脊跟隨軍官離開,我以為紀淩修會情緒激動痛斥我,以為他會行為失控質問我,可是他沒有。他隻是死死盯住我,薄唇抿成了倔強的直線。

我緊緊攥著裙裾邊緣,坐上車才輕輕喘出一口氣,心髒陣陣痛感蔓延,我卻不敢表現出來。

寧乾洲給他家扣了很多帽子,潑了很多髒水,那些構陷的證據鏈居然形成了完整的閉環。

我的言行幾乎給了紀家致命一擊,輿論倒戈討伐,他家的宅子被激憤的群眾一把火燒了。紀振宇再無翻身可能。

寧乾洲對我的表現很滿意,我的所作所為都堅定地站在他的陣營裏。很多時候,忠誠不是靠嘴說出來的,而是用實際行動表現的。

我恢複了自由身,他對我的態度溫絡起來。因爹爹的家產全部被充公,我無家可歸,所以娘親接管了我,讓我住在寧府。

我一口一個哥哥喚他,逮住機會就親近他。娘親讓我跟他聊家國,聊大義,我跟他聊局勢,不經意間提醒他事件節點,主動求他帶我去見世麵。

娘親說,我天真爛漫中帶著不可思議的政治敏感度,能預判敵人的預判,這是十分難得的。也是讓寧乾洲側目的原因。

在紀淩修和他父親處決前幾日,我纏著娘親帶我參加高官名流聚會,她被我纏煩了,帶我去了幾次。娘親這種身份參加的牌局都是位高權重的主兒,無利不往來,她約的官員大多數是替寧乾洲籠絡人心。我終於在牌局上找到了我的目標人物。

就是那個酷刑折磨我,還把我掛在城門上的年長將領,他敢不聽寧乾洲的命令,私自做決定,還沒被寧乾洲辦掉,說明他在軍中擁有足夠牽製寧乾洲的勢力。

這個老家夥我曉得,上一世曾在報紙上見到過他的罪狀書。

我曉得他將來會怎麽死。

瞅見他獨自去入廁,我佯裝內急同去,擦肩而過時,我的肩膀撞上他胳膊踉蹌摔倒的刹那,我下意識抓住他的軍大衣貼上去,踮起腳尖飛快衝他說了幾句話。

他老奸巨猾的臉上浮現一絲驚愕,很快眼底慌張嗜血的恐懼劃過,殺意淩然剜我。

在警衛上前之前,我又低聲補充了幾句。

年長將領震驚的麵皮抽搐了一下。

我衝他笑了笑,“別動我哦,動我了,所有人都會知道哦。”

警衛趕來扶住我,我若無其事笑著說,“沒事沒事,腳下滑了,我如果出事了,這事兒可就要被我的委托人傳出去了,哈哈哈。乾洲哥哥還不知道呢!”

我意有所指,穩住年長將領的情緒,他是接近金字塔尖兒上的大人物,重權在握想要偷天換日並不難。隨後我回家等消息,五日後,等來了我想要的煙花回應。

第六日,紀淩修及其父親被處決。

第八日,我收到了一張海城船票、當日份報紙和照片,方才放下心來,那個老將領沒敢騙我,他辦成了。

許是忌諱我爹爹的身份,又或者我得罪太多勢力了,寧乾洲將我看得緊。雖說給我自由,可出行都有警衛陪同,我見過什麽人,跟誰說過話,警衛都會匯報給寧乾洲。

他也說到做到,確實放了我的家人朋友。這跟上一世的發展如出一轍,我婚後跟紀淩修去海城,嬸娘和幺爺追隨我爹爹去嶺南,隻有雀兒跟著我。

可是幺爺沒能挺過去,他死在牢裏。

時間線往前提前了,上一世,他病死在兩年後的嶺南,或許也是死於爹爹這一劫。

雀兒哭著跟我說,“聽見小姐日夜慘叫,幺爺爺要跟那些人拚命,混亂中被人用槍托子砸腦袋上,給砸死了!我親眼看見的!但是他們對外說幺爺爺是病死的。”

我心口又堵又痛,悲痛卻不敢哭。輕輕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做“噓”聲手勢,示意雀兒不能哭,想要活命,就不能表現出任何對抗情緒,連眼淚都不能流。

我單薄溫室般的人生經曆支撐不了我掌握的龐大信息量,雖說上一世我25歲了,可我心智單純樸實,沒有過勾心鬥角的經驗,不懂狩獵場上遊戲規則,這種種劣勢會讓我重蹈前一世的覆轍。

這種情況下,我知道的越多,卻又不會運用,也不懂得怎樣保護自己,死的就會越快。

所以,我亟需成長。

可我娘親沒功夫教我,她醉生夢死找樂子,無心管我。

我便親近寧乾洲,時常守他,請教他。充分展現出了一個十五歲少女強烈的求知欲以及迷茫無措的人生狀態。或許在他眼裏,我隻是個孩子。

他倒是有耐心,我想學,他便教。

他是一個很惜才的人,洞察我的潛力,便會悉心培養。

他送我去上學,讓我努力讀書學習。空閑時,帶我參加一些政要休閑局。教我人情世故,教我政治規則,教我怎樣洞察人心。

他教我的人生第一課是:保護自己。

也教我怎麽玩槍,讓我強身健體。

我太瘦小了,雖說性子野,可身子單薄得一陣風都能刮倒。

娘親每每看到這一幕,都會嘲笑我,“沒用,他教你的這些屁用沒有。”隨後她會捏我的屁股,“女人,還是屁股管用。”

我不懂。

娘親丈量我的胸圍,“你要讓男人心甘情願跪在你雙腿間,讓他們的頭腦,權力,金錢都為你所用。讓他們去替你開疆拓土……”

“而不是把你自己變成一個男人,你跟男人玩心眼?比槍法?會被玩死。”她咯咯笑個不停,“不信咱們走著瞧。”

她說,“乾洲這是沒把你當女人,等你長成女人那天,你看看他還這樣教不教你。”

娘親像是一個旁觀者清的智者,而我跟寧乾洲都是當局者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