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地,紀淩修冷漠開了槍,連續射擊。

靳安猛然側身,避身於一側書架後,“哥們兒,我要丟姓孟的出來擋槍了。”

他隨手拋出了一個白色的人形衣架模型混淆視聽。

紀淩修沒上鉤,在靳安拋出人形衣架模型的時候,眉眼微抬,冷漠射擊。

靳安趁機一個滑衝近身逼近紀淩修,卻被一直潛伏在暗中的菲傭踢身上前,那菲傭似乎特別能打,擋在紀淩修身前,跟靳安招招過狠不落。

靳安久經沙場,高大的體型幾乎占據壓倒性優勢,不過三五招便一個重重的回旋踢將那菲傭踹飛,猛然閃身避開紀淩修的射擊,鐵臂淩厲揮拳砸向紀淩修的臉。

卻在最後一刻,靳安憤怒的拳頭遲遲沒落在紀淩修的臉上,他處處手下留情,處處不傷著紀淩修,所有的招式都是憤怒的重重虛招。

隻是刹那的遲疑,便被這密室裏的機關暗器擊中了肩膀,靳安踉蹌往後退了幾步,一枚鐵釘從紀淩修身後的酒櫃上射出,這間密室機關重重。

紀淩修陰鬱冷冷看著靳安,他從不打沒把握的仗,他要麽不出手,若是出手,便是有必勝的把握。他隻需要輕輕扯下牆壁上歐式掛鍾的吊墜,這間密室裏的人瞬間能成馬蜂窩。

我想要出聲阻止,心髒突然**般難受,整個人喘不上氣來。下意識扶著牆壁強撐著癱軟的身子,痛到炸裂的頭抵在牆壁上輕輕磕著,雙耳嗡嗡作響,什麽都聽不見。

摸了一把腰間,腰間裝著藥的荷包丟失了。

無意間瞥見牆壁另一側的小黑板,上麵書寫著化學元素的計算公式以及人體結構,特質子彈中毒生效的時間,以及中毒後三小時內必須消解,超過三小時,孩子回天乏術。

拏雲中槍以後,每多活一天,紀淩修便畫上一筆。

他在第四天那裏,打了一個叉。

似乎是孩子最多存活的時間。

哪怕寧乾洲請來了生化專家研究,最多給孩子延長四天的生命。

時間越是延長,孩子劇痛反應越強烈……

紀淩修全部了然於胸。

心髒忽然炸裂疼痛,整個人像是碎掉了,我眼前一黑,一頭栽倒下去。不曉得昏迷了多久,我隻想就此長眠,感覺自己全身都痛,拏雲喊痛的每一聲,我都痛。

從皮膚滲透到五髒六腑,痛徹心扉。

撕心裂肺。

意識出現了短暫的空白,我驟然喘過一口氣,猛然睜開眼睛,大口大口呼吸。像是溺水的人終於浮出水麵。

我已身處廳堂的沙發上,菲傭跪在一旁給我做心肺複蘇,她一直大力按壓我的胸腔,瞧這嫻熟手法,這菲傭不僅能打,還懂急救,幾乎全能。

靳安似乎坐在我一側,腳下踩著一名保鏢。單手持槍指著紀淩修。

紀淩修坐在我另一側,亦是單手持槍指著靳安。

他倆依然互相牽製著,屋子裏的其他人被捆綁堆疊在一旁。

隻有孟晚跑來跑去,給我拿藥,幫我倒水喝。她看見我醒了,喜道:“活了,活了,施小姐活過來了。紀先生,你從國外帶回來的特效藥,有用!”

紀淩修忽然傾身看向我。

我像是見了鬼,下意識哀嚎一聲,從沙發上滾下了地,爬進了桌子底下。精神仿佛受到了極大的重創,瑟瑟發抖縮成了一團。

將臉深深埋進膝間,捂住了耳朵。

逃避現實。

孟晚連忙將他推開,急聲,“紀先生,你太心急了,施小姐身體受不得刺激,這是要命的事啊,紀先生,你苦撐了這麽多年,你又何苦呢!”

孟晚轉身安慰我,“施小姐,紀先生他……”

不等她說完,靳安忽然薅住她後衣領將她甩開,他緩緩盤腿坐在桌前,“小施,你月前給我寫的信,我收到了。我按照信件上的內容一一照辦,除了最後一件,其他都做到了。”

“最後一件……”他扶額輕笑,“亦凝沒有當媽的經驗,你突然委托她幫忙帶娃,她又驚又喜,高興得好幾晚睡不著,天天盼著你帶孩子過去,她要做孩子的幹媽。”

他從懷裏掏出一遝信封和照片,笑著說,“你知道有多少人想做孩子幹媽麽?”

他一一念著那些給我寫信的人的名字,豎起對應的女性照片。

這些人我都素不相識,似乎都是嶺南大家庭裏的女性同胞,她們熱情洋溢盼著我過去,靳安如今真的認識很多字了,他給我念亦凝寫給我的信,念花姐口述給我的玩笑話,念其他女性同伴對我的喜愛和敬仰,她們都想給拏雲和星野做幹媽,都想跟我成為家人朋友。

我緩緩顫顫抬頭。

便看見靳安冷靜柔和的目光,他眼裏劃過深刻的疼惜,薄唇驟然抿緊。隻是一瞬,他語氣輕鬆,笑說,“你知道多少人愛著你嗎。”

他穿著軍大衣,似乎清瘦了很多,年輕清俊的臉笑容溫和,手中展開厚厚一遝信和照片豎在我眼前。這些信件被他揣在懷裏跋涉而來,將那些熱忱的心親手交付給我。

靳安說,“天塘地區下起了大暴雪,氣溫零下十幾度,平京的軍隊無法長時間駐守,全撤退了。軍車也開不進來,你猜怎麽著?寧瑜滿世界找我。”

他似乎覺得好笑,與我分享這些瑣事,“無所不用其極讓人傳話給我,讓我來找你。因為他們的人進不來,紀淩修容不下。”

“寧乾洲這是沒轍了。”靳安說,“當時我人就在天塘山腳下,若不是寧瑜把找我這事兒搞得太轟動,我部下不至於趕來天塘山告訴我這個消息。”

他小心翼翼伸手,輕輕揉了揉我的頭,“很多人關心著你,雖然大家立場不同,各有憎惡,但大家的態度出奇一致,都不想你出事。”

我的視線落在他肩頭的傷口上,混亂坍塌的精神世界漸漸被靳安一點點喚回片刻溫情的支撐。

靳安說,“軍車開不進來,你猜我怎麽來的?”他笑著引導我開口說話,分散我的注意力。

他說,“老子騎戰馬進來的,然後又翻了半座山,你看過山上萬年不化的冰川嗎?昨夜我見過了,冰川夜裏仿佛會發光,我帶你去看。”

我擦幹淨臉上的淚,緩緩爬出去,伸手顫顫觸摸他肩頭的傷口,“疼嗎?”

他忽然笑,“不疼。”

可他眼底分明泛起隱忍淚花,在燭火照耀下特別明亮。

我看向孟晚,“有急救醫用箱嗎。”

孟晚急忙去給我拿。

我想檢查他的傷口,靳安不讓。我說,“怕感染……”

靳安看了眼不遠處兀立的紀淩修,他轉目看向孟晚,“你會處理傷口嗎?”

孟晚說,“會一點點。”

“小施,你身體還未恢複,先休息。”靳安說,“口述給她,讓她幫我處理。”

我點頭,確實手抖沒勁兒。

於是孟晚按照我的提示,揭開了靳安臂膀的衣物,看見他整條霸氣的刺青花臂,孟晚緩解氣氛般笑說,“好看是好看,就是嚇人。誰能想到,靳督軍在外麵是冷麵閻王,內心如此細膩溫柔呢。”

她給傷口消毒,做完係列前期處理後,小心翼翼用鑷子拔除那枚鐵釘。

“疼嗎?”我忍不住又問,“沒有麻藥,你忍忍。”

瞧見他粗糙的雙手有炸裂的傷口,我下意識托起他的手,用棉簽輕輕幫他清理傷口周圍的汙垢,小心翼翼消毒上藥,幫他吹了吹。

“不疼。”靳安溫柔低聲。

“你一個人來的?”

“你說不希望有人因你而犧牲,我覺得自己活得不像個人,所以我可以單槍匹馬前來……”

我輕輕笑,視線轉落在旁邊拔出來的帶血的鐵釘上,笑容又漸漸消失。我看向那位菲傭,“這鐵釘有毒嗎?”

菲傭不言語。

我又問其他紈絝弟子,“這鐵釘有毒嗎?”

沒人能回答,眾人看向不遠處的紀淩修,他兀立在燈下,臉色蒼白透明,冷冷看著我。

我抗拒看向那個方向,捧起鐵釘觀察,靳安將鐵釘拿起墊了墊,迎燈觀察,“正常鐵釘。”

“你怎麽知道。”

靳安拿起一枚紀淩修射擊時留下的彈殼,“特製子彈跟普通子彈重量不一樣,材質有區別。這鐵釘若是特製,重量也應有區別。那間房,紀先生經常長時間待在裏麵,若是機關出現紕漏,一不小心會把自己搭進去,他應該不會在自己身邊埋這種雷。”

“會不會表皮淬的有毒呢?”我不放心。

靳安揚眉,“小施,你現在比我還多疑。”

似乎徹頭徹尾失去了對紀淩修的信任,我從內心深處排斥問他這種問題,也不願看向他的方向。仿佛他是空氣,不存在。

確認靳安無恙,我扶起椅子起身,四肢依然發麻,心髒難受的犯惡心。我佯裝無事來到窗邊,用力推開一扇緊閉的窗戶。

暴風雪呼嘯,外麵天大亮了,滄重天幕下白茫茫一片。平京城的方向被綿延的山脈遮擋,拏雲……星野……

“施小姐,那邊有間房能看到更遠的地方。”孟晚善解人意走上前,“能看到從平京城蜿蜒而來的紅河。”

牽著我往旁邊的房間走去,孟晚看向靳安說,“靳督軍,你跟紀先生聊聊,他心結難消,光折磨自己了。我跟施小姐聊聊……”

孟晚說的那間房,有四扇窗戶相連,全部打開像是看到了一幅冬季江山圖那般,可平京城的方向依然瞧不見。

孟晚關上門,柔聲說,“施小姐……”

我轉臉看她。

她是我兩輩子的假想敵,上輩子我從未跟她正麵交鋒過,可我知道她在紀淩修和寧乾洲之前反複橫跳,她跟紀淩修很親密,卻也是大佬的公共情人。

我對她的成見頗深,總是用最壞最惡毒最負麵的想法去揣測她。重活一世,我將她從我的生活裏完全剔除,所以她幾乎不再出現。

可如今跟她進一步接觸,她並不似上輩子我認為的那樣惡毒糟糕。

她扒開袖子給我看,胳膊上有幾顆腐爛的皰疹,“我染病了,活不久了。”

我輕輕蹙起眉頭,隨著心髒陣痛的頻率,我曉得她的結局。

她笑說,“施小姐,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你對我有很深的成見。你好像總有話對我說,可我總想躲你。”

她放下擋風簾,“因為,我倆是兩個世界的人啊,你是天上的星子,我是地溝裏的蛆蟲。我好羨慕你曾經擁有的那份純真美麗,讓人心生保護欲,每次看到你,我都無地自容,處處與你避開。”

我說,“孟晚,我曾經也很羨慕你,我羨慕你了兩輩子。你聰明,善解人意,懂得變通,這些都是我沒有的。”

她以為我開玩笑,掩嘴柔柔笑起,“我知道為什麽你招人喜歡了。”

她說,“我自幼家境窮苦,酒鬼爹爹為了錢,把我賣進了妓院,是紀先生給我贖身的。卻被你爹爹搶先一步高價買走,我模樣生得好,他們輾轉幾道官員之手將我送給了寧乾洲,想把我安插在寧乾洲身邊。”

我曉得。

孟晚給我倒了杯熱水,“那時候寧乾洲20多歲,他初見我的時候,神情有幾分謙敬的內斂,唇角帶笑。看起來好像中意我,我以為自己入了他的眼。他帶我出席過幾次活動,抬高我身價以後,便有內閣大佬向他打探我,他便將我送人。這時,我才知道他帶我出席活動的用意,是讓更多位高權重的大佬看到我,讓目標人物注意到我。”

這是寧乾洲的手段,他做的所有事情都不純粹,都另有深意。

“這期間,你向他索要我,紀先生也一直在暗中托關係幫我。”孟晚眉目含情,“本以為寧乾洲真的放過我了,可你家和紀先生家先後出事,我便又落到寧派手裏,送給了上麵那些惦記著我的人,幫寧乾洲獲取情報。內閣有專門的情報機構,特務組織。這期間很複雜,我經常徘徊在這些機構之間,施微,你見過人間地獄嗎?我見過,就在他們那裏。”

她沒細說,輕描淡寫概述她的經曆,“就很難,也很苦。紀先生回彥海定居以後,他再次將我從那些大佬手裏贖出來,一直保護著我。我是自願向他泄露情報的,可紀先生家還是被寧乾洲搞得家破人亡,我也沒逃掉,因為我掌握的情報太多了,要麽死,要麽繼續做。”

“我是寧乾洲眾多棋子中的一枚,棄子的下場隻有死,那些年,寧乾洲搞資本擴張,大肆斂財。我就輾轉在實業家之間,整死了幾個強硬派,直到紀先生在海外蘇醒,紀先生沒死,他醒來以後,聯係我,幫我從國內逃到國外,我才又脫離苦海的。”

紀淩修醒來,第一個聯係的人是孟晚。

“我跟你說這麽多,隻是想告訴你,你別被紀先生剛剛發瘋的樣子嚇到了。”孟晚說,“他這些年過得也很苦很艱難,當年你們婚禮現場看似隻有寧乾洲和紀母兩方射出了子彈,其實不是的,其實現場有第三方勢力蟄伏。”

我皺眉,“第三方?”

“當時紀先生一心想要退出,帶你出國定居,所以堅持撤資彥軍,換掉彥銘。彥銘心生記恨,安排殺手跟進,找準時機射殺紀先生。婚禮現場看到紀母瘋了似的開槍,殺手找到了混淆視聽的機會,遠距離射殺紀先生。誰知彥派安排的殺手和寧派安排的殺手都瞅準了這個機會,雙方射出的子彈軌跡撞上了,兩枚子彈空中碰上,導致偏離了軌跡,但是一枚子彈飛濺的碎片切中了紀先生的頭部。”

“彥銘膽小,怕被發現,讓殺手清除了現場留下的痕跡,子彈和彈殼碎片都悄悄處理了。寧乾洲當時想把這事兒嫁禍給靳安,子彈用的靳派進口的牌子,所以他有恃無恐,沒處理。這就導致了你們後期調查的時候,沒查出來彥銘。”

這就解釋了為什麽彥銘家會被滅門……

“醫院的主治醫生收了紀淩修姑姑的天價巨款,幫忙隱瞞。那碎片極小,卻也致命,紀先生在那間醫院地下室滯留治療了兩個月,趁寧乾洲放鬆警惕的時候,暗中送去國外的。他昏迷了一年多,醒來又複健了兩年,才慢慢恢複過來。醫生說,他能醒來是奇跡……”

“施小姐,紀先生憑借著對你的思念和對寧乾洲的恨意醒過來的。”孟晚柔聲,“我去國外見他的時候,是第四個年頭。他正在複健,我看見他掉眼淚,因為他站不起來……”

“他那時候知道你在受罪,知道你被寧乾洲關起來了。”孟晚擦了擦眼角的淚,“紀先生想你想到發瘋,煎熬到崩潰,但是他那時候沒能力救你出來。”

我靜靜聽著,這顆心早已疼得沒了知覺。

“後來,你跟寧乾洲親近起來了。”孟晚說,“在外人看來,你們真的很好,反饋回來的情報,都說你成了寧乾洲的女人。寧派內部乃至整個平京城都這麽認為,我獲取的情報也是這樣,你們睡同一間房,一起出席活動舉止曖昧,你們在工作上很和諧,據說,你們還在辦公室摟摟抱抱……你甚至抱著他的大腿撒嬌……你並不抗拒寧乾洲。”

“看到這些,我覺得紀先生誤以為你這些年慢慢跟寧乾洲培養了感情,他想你想到發瘋,卻也恨得發瘋,他盼著你是逢場作戲,盼著你殺了寧乾洲……”孟晚說,“可你們夜夜睡同一間房,無論是寧府,還是軍部大樓的家屬院,你倆都睡同一間房!你卻從未動手。”

“他姑姑怕他回國送命,給他安排了一門很好的婚事,逼著他結婚留後。”孟晚低聲,“紀先生被你和寧乾洲恩愛的場麵刺激的喜怒無常,我覺得他睡那個女人有報複不甘的心理,後來,為了報答他姑姑的恩情,他默認了姑姑安排的一切,他姑姑真的為他付出了很多,將他當親兒子對待。”

“他剛剛那麽對你,我覺得他做得不對,但我希望施小姐也能體諒體諒他。”孟晚說,“自己的妻子婚前瞞著他懷上仇人的孩子,他家出事後,妻子被仇人霸占,還跟仇人育有孩子,快活地過日子,你想想紀先生的心該有多煎熬,我在國外沒見他笑過,但我瞧見他看著報紙上你的照片時,他紅過眼眶。”

我曉得,紀淩修表麵上看著從容,其實是個好哭鬼。

“他剛剛對你說那麽多過分的話,其實就是在證明一件事,你究竟愛不愛寧乾洲,你還愛不愛他,逼你說出來……”孟晚說,“他不是壞人……他不壞的……可是……”

我微笑,“他妻子好嗎?”

孟晚說,“也是個移民過去的大家閨秀,是個大學老師,很漂亮,人隨和,也很知性。”

“真好,真好。”我多問了句,“生的兒子還是女兒呢?”

“女兒。”

“挺好。”

六個月的孩子,仔細算算,紀淩修回國露麵以後,又突然消失了一陣子,應該是他妻子分娩了。

他蟄伏了整個夏季,應該是在陪妻子和孩子。

亦或者,在等冬季來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