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剛把藥遞到嘴邊,紀淩修突然推門進來,我急忙將藥攥進掌心,放下了手。

“施微。”紀淩修說,“我全麵從平京撤離,不再插手平京任何事宜,我們回彥海。”

我下意識將藥攥更緊,“為什麽突然想通了?”

紀淩修望定我,“這孩子不能生在平京。”

我怔住。

他攥住我的手,牽我下樓來到客廳,客廳的桌麵上擺著很多合同,他當著我的麵一一簽署股權轉讓協議,受益人全都是寧乾洲。

我心中微微抽痛。

“回彥海。”紀淩修俊美的臉生動明朗,雙眸篤定熠熠生輝,“我要給我們的孩子最安全的環境!給他們最好的生活!讓他們接受最好的教育!積累最多的財富!我要讓他們生無憂,活不愁。”

他籌謀了一整夜,滿桌的合同和文書,是他對我腹中骨肉的最大誠意。

他攥緊我握著藥丸的手,仿佛知道我掌心那些小小要命的藥丸那般,他每句話,每個舉止,每個眼神都在告訴我:生下來。

像是求生的信號。

他似乎知道我不想要這個孩子,拚命表現他的決心,表達他的愛意,拚命證明他能給我更安全的生活。

他以為我為了寧乾洲,不想要他的孩子。

他的欣喜若狂抑著卑微的恐懼,不敢捅破那層窗戶紙,不敢坦然麵對我的感情,他以為我愛寧乾洲,才連續三年勸降他,又逼他將名下平京的產業都給寧乾洲,以為我為了寧乾洲,才不讓他跟寧乾洲鬥。

他以為我怕他傷害寧乾洲。

可我明明害怕他受傷害啊。

我心如刀割,不想要這個孩子,可是看著他滿是希冀的雙眼,我又如此矛盾。

“平京這塊市場不要也罷。”他灑脫淡聲,“等我善後所有的事情,我們移民海外,我帶你離開這個地方。”

這是他給我的承諾。

之前我無論怎麽勸說,他都敷衍應答的事情,此時此刻,他有種傾其所有帶我離開的勇氣。

仿佛金錢、權力、仇恨一切都不重要了,隻有我和腹中的孩子最重要。

我輕輕,“我還沒想好怎麽做一個媽媽,淩修,我們……”

“有我。”他將我拿藥丸的手攥得非常緊,接住我慌張的眼神,“我會是一個好爸爸,我會教你如何做一個好媽媽。”

他篤定地認為,我懷的是他的孩子。

我輕輕散了一口氣,避開他的眼神,那麽多的不忍心左右在心頭,一絲絲矛盾的僥幸罪惡滋生,或許真的是紀淩修的。

娘親給我喝了三碗濃鬱的避子湯,不會懷孕的。

這一個半月,紀淩修血氣方剛,也並未采取任何避孕措施,該是紀淩修的。

忽而想起上輩子我爹爹屠了他滿門,這輩子我又害得他們家入獄,內心的愧疚滿滿當當,不忍心看他傷心。

我終是點了點頭,忍不住落下淚來。

莫名心痛難忍,“好。”

他心細如發,會敏銳捕捉到我微妙的情緒變化,我難以解釋自己突如其來的悲傷情緒,擦著眼淚說,“我很怕,還沒準備好,害怕做媽媽,害怕自己保護不了他,害怕打仗,害怕生離死別,我很害怕,所以……”

我以此解釋自己異常的反應。

紀淩修無懈可擊,“有我。”

要有多愛,他才會為我退讓到這個地步。

我不知該怎麽報答他,緊緊攥著他的手。

紀淩修向寧乾洲提出交涉,我不知他們之間是怎樣談判的,紀淩修回來以後,沒有泄露絲毫情緒,讓人搬行李,帶我離開平京城。

而他幾個核心朋友亦被釋放,除了參與下毒的那幾人被寧乾洲扣下了,寧乾洲沒殺他們,但以“謀逆”為罪名,借題發揮,對平京城的財閥頭子大整頓,逼他們交出名下實業公司。

出城前,許久不見的彭昶佯裝路人,人群中跟我擦肩而過,我倆交換了紙條。我讓他查“十一”這個數字到底是機密代碼,還是人名。他遞給我的紙條上寫著:你爹在彥海碼頭疑似出現過。

我和紀淩修還未踏上彥海的地界,便聽說寧派和靳派兩軍交火了,據說是寧乾洲先開戰的,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心慌的不行,緊緊抓住紀淩修的手。

這場仗終究是要打!誰都抵擋不了曆史的洪流,隻希望紀淩修別卷入戰爭便好,索性彥派消極應戰,保持中立觀望狀態。

彥海位於東部地區,接陸臨海。海城作為租界,經濟發展超前。曾經住了一輩子的地方,如今再次回來這裏,我仿佛回到了過去,分外緊張。

細細計算著每一步棋,生怕行差踏錯重回上一世的宿命裏。尤其是回到我跟紀淩修共同赴死的那棟房子,我堅持不住,要換地方。

紀淩修讓我自己選,反正他在海城大把的房產,我選了一處風水好的洋樓,位於繁華街市正中央,斜對麵有警局,正對麵便是紙醉金迷的豪華歌舞廳,每日俊男靚女出雙入對,讓人賞心悅目。

越擁擠的地方,越覺得踏實,何況距離警察局一步之遙。

上輩子我們住的地方太清靜了,歹人若闖進洋樓,怕是連目擊者都沒有。

紀淩修笑說,“住這裏,不吵嗎?”

我說,“踏實。”

“安胎不合適。”

“合適。”

他沒與我爭。

紀淩修幾乎所有的行動都圍繞我展開,他對我腹中孩子的重視程度,像是命根根那般緊張,事事親力親為,雖說請了三個保育阿姨,但他一點也不放心。

尤其是月份大一點,醫生說我懷了雙胎的時候,他欣喜若狂。可由於我身子吸收不好,雙胎偏小,他便從國外請來洋人營養師悉心照料,幾乎不讓我出門,就讓我安心養胎,生怕出什麽意外。

若不是我堅持出去走動,他怕是連路都不讓我走。尤其是我吃不下東西,吃什麽吐什麽,他急得差點外聘家庭醫生守著我,我沒那麽嬌氣,全給駁了,圖個清淨。

稀罕得不知怎樣才好。

紀淩修是一個對生活品質要求很高的人,幾乎到了窮奢極侈的地步,什麽都要用最好的,沒有什麽事情是錢不能解決的,如果解決不了,那就是錢花得不夠多。

寶馬雕車,鑲金器玉。

他本身就是一個俊美精致的男人,無論什麽時候看他,都是一絲不苟的體麵樣子,連頭發絲都是精致的。

尤其是他眼簾一角那顆輕淺的小痣,顏色特別淺淡,像顆美人痣似的,分外性感。他麵色冷峻的時候,像個冰山美人兒賞心悅目。

娘親聽說我懷孕了,隔三岔五從平京城給我寄補品,時常打電話給我傳授孕期經驗,她那喜悅殷勤的樣子不比紀淩修少。

但是她給我寄來的補品,都被紀淩修當我麵扔進了垃圾桶,他不準我跟寧家那邊再有任何聯係,連電話都不準我接。

他說,“你這個親媽,心眼子太多,你玩不過她。”

我覺得紀淩修就是個悶聲悶氣的控製狂,他沒有寧乾洲的家國大義,紀淩修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凡事個人利益排第一,不那麽有原則,但他能在這貧瘠的亂世裏坐擁金山銀庫,全然不受半點戰爭影響,洋人求著他做生意。

愛上我,是他這輩子最虧本的買賣。

或許,這輩子,我真不應該跟他走到一起。

每每想到這裏,我心情就格外低落,依在沙發上看不進小人兒書。抬眸看一眼紀淩修,他忙著選嬰兒棉衣款式,助理站在一旁說,“內閣調停,調停會議設在咱們海城。”

此時,我腹中胎兒九個月了,寧乾洲跟靳安打了九個月,內閣政府終於不再裝瞎,出麵調解。

紀淩修在一款粉粉的小洋裝上畫了一個對勾,這是給他女兒挑的。

助理接著說,“寧乾洲有陣子不是經常接觸沈家長女沈玥嗎?最近才知道,寧乾洲看上的不是沈玥,是沈玥的妹妹,沈家小女兒沈靜姝。隻是每次約不出來沈靜姝,便約沈玥,醉翁之意不在酒,沈玥曉得他心意以後,便帶妹妹沈靜姝赴約,湊個好兒。”

紀淩修在雜誌上畫勾的手一停,抬眸看了我一眼。

我正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