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會就此長眠,可是漫長的意識空白後,聽覺漸漸轉醒,儀器滴滴聲在耳邊枯燥響起,我口幹舌燥的厲害,緩緩睜開眼睛。
便見一個微胖的寸頭中年男人守著我,他穿著長袍馬褂,前襟5粒鈕扣規整,黑色絲麻棉毛織品麵料,織暗藏藍花紋,散發著深不可測的尊貴中庸之氣。
那名被稱為“總首”的大人物,坐在床邊。
房間裏隻有我跟他。
經曆了巨大的悲傷後,我的思維短暫停擺,看著白色的天花板呆滯很長時間,記憶才漸漸匯攏,想起紀淩修為我擋子彈的畫麵,胸腔像是被掏了一個血窟窿,人生斷崖式缺失,仿佛再也不會完整。
“紀淩修……”我下意識撐起身體,失血過多導致頭暈無力,上身沒穿衣服,隻纏著繃帶,蓋著一條薄被。
察覺到我醒了,那名總首大人突然殷勤上前托住我,“施小姐。”
他濕熱滑膩的手貼住我**的雙肩,“你傷得很重,不可下床走動。”
“紀淩修……”我低聲喃喃這個名字。
總首大人麵露難色,“小紀……”他重重歎口氣,溫柔寬慰我,“小紀還在搶救室,情況不太樂觀。”
紀淩修還活著……他還在搶救,我的心死灰複燃,拚起一口氣,披著薄毯,忍痛掙紮著下地,捂著腰腹的傷口,扶著牆壁往外走去。
那名總首大人始終圍在我左右,溫柔安撫我。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會在這裏,對他的靠近分外抗拒,我用力推開他,踉蹌扶住牆壁撐住身體,往外走去。
可是那個被稱呼為總首的大人,一直陰魂不散攙扶我,他濕熱的手觸及我**的皮膚,我條件反射般敏感抗拒,下意識揮手打開他,“別碰我……”
“別碰我!”我歇斯底裏尖叫。
“砰”的一聲,病房門忽然被人撞開,我娘親臉色慘白恐懼地站在門口。
瞧見我縮著身子那一幕,娘親強顏歡笑又故作鎮定走進來,“勞煩總首大人親自來照顧我女兒,可真是我們寧家祖墳冒青煙的大好事兒啊。上次一別,十來年,沒見了吧。”
“施小姐是……”總首大人疑慮,“懷柔,她是你的女兒?”
“那可不。”娘親扭著腰肢來到我麵前,“寧乾洲是她哥,紀淩修是她丈夫。總首大人,您就別忙活了,我家乾洲在外邊兒守幾宿了,您還是回公館休息吧,您不休息,外麵一票軍爺沒一個敢休息的。”
“施小姐傷得這麽重。”總首大人十分體恤,惋惜,“我如何能放任不管,她既然是你的女兒,我更不能見死不救。”
娘親笑了聲,“您九五之尊的龍體,可不能為了這點小事兒欠了安,有她哥照顧她,您把心放肚子裏。”
“讓寧乾洲回去。”總首大人幾分不耐,“讓他們全回去!我不會出什麽事!不用在這裏守著我!”
“您是他們的天。”娘親柔聲恭維,“您跺跺腳,他們都能跪一片。您不休息,他們哪個敢閉眼,隻要您在這裏,他們誰都不敢離開。”
總首大人似乎對這番話很受用,“都什麽年代了,不整這一套,新時代新規矩,讓他們都歇著。”
娘親給他倒了杯水,她的手背向身後,給我做了一個“快走”的手勢。
這位總首大人是核心權力的象征,他在這裏,便沒有人敢踏進這間房半步,既然我娘親能進來替我解圍,說明有人刻意放行的,否則,她如何能通過層層警衛進來這裏。看得出來,她跟這位總首大人是舊相識,她是進入這間病房的不二人選。
我扶著立櫃撐住身體,趁機往外挪步,每走一步,便是一陣天旋地轉的眩暈,背部傷口和腰腹傷口的痛感幾乎麻痹了我的身體,可是我害怕自己失去意識後,便再也見不到紀淩修了。
於是扶著牆壁慢慢往外走去,來到門口,便看到寧乾洲靠著門邊的牆壁叼著一根煙,瞧見我走了出來,他眉頭皺緊一瞬,又鬆開。順勢將煙掐滅。
走廊裏一票軍閥統領,焦急地來回走動,畢竟總首大人在這裏,他們便不能離開,卻又著急想離開。靳安大剌剌坐在門口正對麵的客椅上,盯著病房的房門。
看見我的那一刻,他微微抬眉。
我低著頭,散落的長發遮住蒼白的臉,一步一歇息往搶救室走去,剛來到搶救室外,便聽見一聲慘烈哀嚎聲,伴隨著小姑娘的崩潰哭聲,哭聲越來越多。
“求求你們救活他。”紀淩修的姑姑蹩腳的中文傳來,“多少錢我都給!我已經失去一雙兒女了,不能再失去淩修了,求求你們。”
“我們盡力了。”醫生無力的聲音傳來,“沒有辦法。”
我瞬時癱軟在地,眼淚淌成了河。
“轉院!我們要轉院!”紀淩修的姑姑叫囂,“你們這些庸醫!”
我大口大口喘息,看見紀淩修躺在病**被人從搶救室推出來,他滑落在外的手上戴著婚戒,我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踉蹌奔過去。
紀淩修的姑姑看見我的那一刻,慘白憤怒的臉微微扭曲,“你還敢來這裏!你這個不要臉的女人!是你害死了淩修!是你!”
她亦向我撲來。
我全身癱軟,雙眼發黑,再次撲倒在地時,被人摟進了懷裏,濃烈的腐朽之氣包裹我,那名總首大人從後方摟抱住我,滑膩的大手順勢探入我披著的薄毯之下,按在我的腰際。
他出現在這裏,那一眾各地趕來開會的軍閥首領亦是來到搶救室這邊,林立他身後。
娘親急得直跺腳,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她不停地看向寧乾洲,給寧乾洲使眼色,似乎是讓寧乾洲想想辦法。
寧乾洲眉心深重,眼神淡淡,無動於衷。
她又看向靳安,靳安一副事不關己淡漠樣子。
“一群慫包!”娘親低聲怒罵,“若是沈靜姝!你們還能這麽淡定麽!”
娘親想走過來,又不敢,急得原地走動。
我無法掙脫那名總首炙熱的懷抱,撕裂的傷口流失的血越來越多,全然靠近不了紀淩修,眼睜睜地看著他蒙著白布被人推走。
我失控哀嚎,發瘋般廝打摟著我的那個老男人,我越是廝打他,他似乎摟抱得越緊,十分享受這片刻的糾纏那般。
紀淩修的姑姑被一眾親朋好友拉開,她趴在紀淩修身上痛哭,始終不肯放手。
我亦拚命掙紮,我不相信……哪怕他就那樣倒在我麵前,我也不相信……
我這輩子是為他而來的……
我明明是跟他一起赴死的,為什麽我還活著……上輩子我明明比他先死……我沒死,他又怎會死呢……
“他不能死……絕對不會死……他答應陪我看笑靨花開的……答應我了的……”
我發瘋般的掙紮撕裂了傷口,痛感麻痹了神經,隻想隨他去了,可我無力跨越那生與死的距離,我連掙脫一個肮髒的懷抱都做不到,像是陷入深深的淤泥裏無法脫身,越陷越深,汙泥濁水淹沒我口鼻,窒息爆裂在胸腔裏。
那位總首大人一把將我打橫抱起,抱回病房裏,醫護匆匆跑了進來。
休克……
心髒驟停。
心髒驟停。
心髒驟停。
搶救……
無邊無際的蒼白裏,我恍然想起上輩子跟紀淩修互相傷害的畫麵,他永遠冷暴力,我永遠不低頭。
可他會記得我每一個生日,卻是讓女傭為我準備,他佯裝不曉得,亦不回家。
他會記得我喜愛的化妝品,海運回來,以闊太太們的名義送給我。
那年除夕夜,我一個人孤零零守著偌大的房子過年,他難得回一趟家,卻帶著怒意對我冷言冷語,那晚,他十分罕見跟我睡在同一張**,沒有碰我。
但他輾轉反側,我以為他想外麵的女人了,以為他為那個女人守身如玉。
現在想來,他定是被家仇折磨得痛不欲生,我爹爹殺了他的爸媽,他忍得該有多辛苦。
他對我的每一次靠近,都是對他爸媽在天之靈的踐踏羞辱。他對我每一次的保護都忍受著家仇之恨的淩遲。
那時候,他不顧家仇,護我周全。
那時候,我不顧他在外荒唐的緋聞,從一而終跟了他一輩子。
互不離婚,又互相折磨。
重活一世,帶著對他的愧疚,我再次選擇了他。
他愛得不顧一切,我同樣義無反顧。
以為雙向奔赴的愛情,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總不會慘淡收場。
怎會發展成這種慘烈的地步。
我不該瞞著他麽?我該是告訴他麽?
可是說與不說,結局都已注定。
我重活這一遭,有什麽意義呢。
我從昏迷中哭著醒來,那名總首大人長出一口氣,溫柔地擦去我的眼淚,憐惜地湊近我,“施小姐,不哭了,沒事了。別怕好不好,以後,我會保護好你。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你。”
他滑膩的手不停撫抹我臉上的淚水,用溫熱的毛巾擦拭我的身體,我麻木看著他微胖的臉,一刻都不想活。
他親自喂我水,我不喝。
喂我飯吃,不吃。
無論怎麽哄,我都不張嘴。
恍惚間,有人敲了敲門,走了進來,“總首,寧乾洲昨日回平京了。”
總首大人用溫熱毛巾擦拭我額頭,“什麽由頭。”
“沈家五小姐,沈靜姝騎馬逐球時,不小心摔下了馬。”那人匯報,“寧乾洲接到消息當晚,就打道回平京了,副督軍薑常卿留在這裏。”
“其他人呢?”
“除寧乾洲外,各地軍首領都守在這裏。”那人低聲,“總首未動,他們皆不敢動。”
總首老狐狸般滿意的點頭。
“哼。”他不輕不重冷哼一聲,“沒想到寧乾洲還是個癡情種,為了一個女人幾番不顧生死,看來,那個女人是他的死穴,可當軟肋。”
“那個女人碰不得。”那人低聲,“靳安抓了那個女人,寧乾洲差點炮轟嶺南大本營。他把那女人看得極重,那女人是他的禁區,為了沈靜姝,他什麽都做得出來。”
“聽說靳安那小子也看上沈靜姝了?”總首笑了聲。
“有這個說法,他好像確實在跟寧乾洲搶沈靜姝。”那人聲音鬆弛幾分,“靳安把沈靜姝抓去嶺南後,兩人處成了兄弟,沈靜姝似乎對靳安也挺青睞,還敢當著寧乾洲的麵兒,給靳安打電話,約酒喝。”
總首淡笑一聲,“靳安年紀小,年少輕狂,什麽妞兒都想嚐嚐,內閣那些個官家小姐,沒少跟他廝混的,據我所知,他女人不少。真真假假,也是看不清。”
“這小子狂是狂了些,別瞧他行事無章法,其實你仔細瞧瞧,他是個難得一見的明白人,比誰都清醒,我執政數十載,不會看錯人。”總首問了句,“他人呢?”
“守在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