紛爭

一路走回宮,隻覺頭暈目眩。

服完藥,我躺在榻上,閉目養神後,問煙翠,“康靖王去西南邊疆多久了?”

“奴婢記得是皇上登基後不久。算來亦有快兩年了,”煙翠一麵給我輕輕捶著肩膀,一麵道。

看來皇兄梁文宣真如常太妃所說,認準的事情絕不回頭。梁文敬登基,楚如蘭已是梁文敬的後宮貴妃,梁文宣認定此生與楚如蘭無緣,這才主動請命去西南邊疆。

隻是,不知道皇兄梁文敬若是知道他的寵妃還有這一段,又是他的母後一手操作,隻為了能以聯姻的形式將他推向太子位置,他該如何反應。

試想,右相之女被皇上賜婚給皇長子,支持皇次子梁文宣的沈太傅已然流放,北部邊境還在戰爭,與左相交好的太尉掌握兵權,朝中正是用人之際,孰重孰輕,先皇自是知曉個中厲害。由此可以想象,朝中還有誰看不明白風向呢?梁文敬的太子位置確保無疑了。

萬曆十八年,十六歲的皇長子梁文敬被立為大梁朝的太子。

自此,太子之爭塵埃落定。

最可憐的就是皇兄梁文宣,失去太子之位或許不是那麽可惜,但是,他卻做夢亦無法想到,他心心念叨,準備在然戰爭結束之後要迎娶的楚如蘭,在他平定漠北之時竟然被賜婚給了他的皇兄。且病危的太後在梁文敬匆匆回宮見過楚如蘭之後,“病”又慢慢好了起來,隻道梁文敬與楚如蘭“天作之和”,乃是大梁祥瑞征兆。

與此對應,大梁在北部與柔然的戰爭裏愈戰愈勇,柔然節節敗退。萬曆十八年歲尾,亦是梁文敬立為太子那年,柔然終被趕回漠北。

曆時三年的戰爭以柔然潰敗遞交降表結束。

隻是,那楚如蘭雖在戰爭時期給大梁“祥瑞”征兆,但是僅僅是貴妃而已,皇後寶座,終究是給了太後的侄女郭瑩秋。恐怕,這又是太後的手筆吧。

常太妃給我講了半截的‘故事’,一幅寓意深刻的畫卷,禦花園“偶遇”的蘭貴妃,無不將我引向那位深宮裏隱藏的最深的女人。

隻是,常太妃用心良苦,告訴自己這些,她必是知道些什麽,可到底她知道些什麽?

重重心思,讓我有些頭痛。身體還未痊愈,心裏還是有了些許的安慰,這個常太妃,想來是要幫自己的了。有句俗話道,“敵人的敵人才是自己的盟友”,常太妃如此肯透露這些,看來,亦是能預見到我與太後將來的勢同水火。隻是,不知道她與太後還有何恩怨?恐怕絕不僅僅是太後搶了她的兒媳以致梁文宣遠走西南這樣簡單。

隻是,宮裏到處俱是耳目,自己亦不能經常出入常太妃的宮中。

時光在靜養身體間飛逝,轉眼入宮已有半年了。

我的寢宮一如往日,冷冷清清。隻要不忙的時候,梁文敬每天都會來此。或聽我撫琴,或閑聊往事,偶爾亦會談一些前朝政事。

有時我會邊撫琴,邊淡笑,“都道後宮不宜幹涉朝政,皇兄可是想讓我背罵名呢。”

曆來後宮嬪妃不得幹預朝政,無非是後宮的嬪妃皆是前朝文官武將之女,一方麵後宮地位若是顯赫足以光耀家族,另一方麵亦是平衡前朝各派勢力。宮中對後宮嬪妃不得幹預朝政規矩甚是嚴厲,輕則廢入冷宮,永不得出;重則亂棍打死,且會殃及家族。我在宮中,自是知曉其中的厲害。

梁文敬亦隻是笑笑,“朕和你說這個,自是知道你與她們不同——你和前朝並無半點關係。”

我隻是埋首撫琴,並不搭話。

良久,我起身,淡淡道,“臣妹散步之時在禦花園遇見蘭貴妃了。”

“哦?”梁文敬正在揮墨的手稍稍停了一下,又繼續描下去,不在意問道,“如何?”

我走近梁文敬繪畫的桌前,邊輕輕替他研墨,邊道,“臣妹亦是第一次見蘭貴妃。之前的眉妃已是讓臣妹驚豔,想不到蘭貴妃更是青出於藍。得此賢妻,真乃皇兄福氣。”

梁文敬的畫已近成,畫上的人白衣素服,垂眸專注於琴弦,神態淡淡,眉目神態,與我已有八分像。

描完最後一筆,梁文敬輕籲一口氣,將畫筆隨意投入筆筒,卻不小心掉於地上。

侍女慌忙上前撿起小心放入筆筒。

梁文敬自顧小心吹幹紙上的墨跡,半晌,才淡淡道,“朕心中的賢妻,隻有之前的傾雲公主才算得。”

胸口猛然一窒,手裏一鬆,研磨掉進墨池中,濺得墨汁四溢。雪白的廣袖亦沾拂了幾滴,在一片雪白中淡淡化開,甚是惹眼。

片刻,我亦垂眸淡淡道,“傾雲公主早已死去,人死不能複生,皇兄節哀……”

梁文敬半晌沒有言語。

他走近我,淡淡的氣息若隱若現,“無論生死,朕的心裏,從來隻有傾雲公主。”他的氣息越來越近,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魅惑,“朕如此說,你竟是還不明白?”

我震驚之至,抬頭看向眼前的梁文敬,麵前的人眼底若幽潭,不辨喜怒,直覺胸腔似被層層繩子勒住,悶得隻要透不過氣。

我轉身,踉蹌奔向榻前,突地一陣窒息,因急劇喘氣而大聲咳嗽起來。

侍女們嚇壞了,一個個上前,捶背的,端藥的,“公主——公主——”

想是梁文敬在身邊,幾個人更是嚇得幾欲哭出來。

咳了好半天,才緩過勁。

身上直要虛脫,我在榻上軟軟躺下。

看著近前而來的梁文敬,我無力地閉閉眼。

耳邊竟傳來他苦笑無奈的聲音,“朕不強迫你,你且歇息,朕再來看你。”

我猛然睜開眼,虛弱道,“皇兄!”

梁文敬身子一僵,定定站住,卻並無回頭。

“皇兄——卿卿進宮已有些時日,除了皇兄,卿卿並無交心之人。臣妹,想去看看太妃。”我哀哀道。

昔日,我與梁文敬亦時常去常貴妃的宮中找梁文宣。常貴妃沒有梁文敬的母後那樣冷冷淡淡的樣子,和藹可親,不時常留些好吃的抑或好玩的給我和梁文敬。

梁文敬沒有回頭,隻答道,“好。”便出了我的寢宮。

再次去常太妃宮中的時候,很意外地,在常太妃的宮外見到了被禁足已久的皇後郭瑩秋。

見到後,才恍然想起,自己養病的這些時日,皇後已被解除禁足。

“見過皇後。”我還是禮讓了一下。

幾個月不見,皇後的臉不似之前的圓潤,臉色亦比之前蒼白了許多,身後跟著一眾妃嬪,想是從常太妃宮裏出來。

見到我,原本笑意盈盈的臉上一下滯住,片刻又擠出一絲笑容,疏淡有禮,“許久不見長公主,長公主別來無恙?”

皇後這一問著實突兀,我一病多日,宮裏還有她送的玉如意,怎地一見麵就“別來無恙”?

我淡淡看向皇後身邊的嬪妃,亦不認得。偶有個別微抬頭看過我後,眼中豔羨之色一閃而過,大多隨皇後簡單行禮後垂眸不語。

我微笑,“托皇後的福,本宮身體大好。本宮還需謝謝皇後送來的禮物。”

皇後臉色更是難看,“區區心意,長公主不必掛懷,臣妾這就告退。”

現在的皇後較之前成熟了許多,其說話處事顯然不是之前的她所能比的。看來,禁足三個月,倒是鍛煉了她。

看著她攜一幹嬪妃匆忙離去。

我進了常太妃的宮裏。

宮裏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藥味。

想來是皇後率領一幹嬪妃來看望病中的常太妃了。

侍女走近榻前,低聲跟太妃說了句什麽。

榻上的常太妃睜開眼,聲音沙啞無力,“長公主啊,進來吧。”

我走近常太妃的榻前,眼前的常太妃著實讓我吃了一驚。這才多久不見,眼前的常太妃似乎老去五歲。

“太妃——”我輕聲道。

“長公主可是好些了?”

一如小時候在宮中,每每見到我,她總是笑道,“傾兒讀書可又是進步了?”

我突然有些哽咽,勉強笑道,“卿兒還未來得及問太妃,太妃倒是先問起卿兒了。太妃這是怎麽了?”

“老了,真是老了。”常太妃連連歎息道,“想是舊疾又犯了。唉……”

心底一酸,我握住常太妃枯瘦的手,嬌嗔道,“太妃怎能輕易言老?卿卿還要聽太妃講‘故事’呢。”

常太妃的眼睛亮了一下,她凝眸於我,手亦緊緊攥住我的手,半晌道,“好孩子,太妃沒有看錯你。”

她摒退侍女。

長長歎息之後,“這麽多年了,這些秘密時刻在折磨著我,年輕的時候,我無力改變什麽;現在老了,也就作罷了,一直想著帶進墳墓算了……有的事情,就連先皇,我亦沒有告訴過……”

她偏頭看向我,淡淡道,“本太妃知道你想聽什麽‘故事’。本以為秘密將你送出宮去,遵照你母親的遺願,還你個自由身,讓你在宮外可以平安過下去,如今卻又再次回來。”常太妃唏噓之間,斷然道,“所以,本太妃一直在想,這一定是上天的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