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殺
彼此短衣相向,此話雖赧然,我還是說了出來。
宮中素有宮規,皇帝寵幸妃嬪,妃嬪都不能在皇帝身邊過夜。
自己雖不是皇兄的妃嬪,但與皇兄,男女有別。梁文敬在自己宮中一夜已是讓人非議,連太後亦看不下去,不惜親自來“教誨”。如果梁文敬再在自己宮中一宿未歸,恐怕,不僅是太後,宮中的妃嬪,吃了我的心都有吧。
想起自己還要宮中呆個許久,自然不能壞了宮裏的規矩。
梁文敬亦起身,半靠在枕上,靜靜看我片刻,淡然道,“朕知道你的心思,你且放心,朕與你的‘三年之約’,是朕負了你……你要的,朕此生怕是給不了了。但是,朕可以保證,不會再讓你受到傷害……”
萬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我一時窒住,無言以對,當下不作聲,下床取來他的絲袍。
躊躇良久,低低道,“皇兄,外人眼裏,臣妹是大梁的長公主,這是天下盡知的;皇兄乃大梁國的天子,斷不能悠悠之口,讓皇兄為難。更何況……”我垂眸,聲音愈發低了下去,“自皇兄下令與柔然和親之日起,臣妹已不再屬於大梁。皇兄……”
再抬頭,眼中已是彌漫著淡淡的霧氣,“臣妹,珍惜與皇兄在一起的點點滴滴。若有來生,臣妹的心裏,皇兄依然是最好的……臣妹隻求在這裏,能為父皇守孝三年,平安度日……”
說完我垂眸,不忍再看梁文敬眼中閃現出的複雜與難堪。
皇兄,你負了我,我何嚐不也是辜負了你?
你和我,既然不是兄妹,那你就隻是我的仇人之子……
宮中人多眼雜,自是不能常常去看望常太妃。
秋風瑟瑟,天氣已漸漸轉涼。
我惦著太妃的病情,又急於了解那塊墨玉的由來, 便讓煙翠做了太妃愛吃的清淡的桂花糕,準備好,由她前頭帶路給太妃送去。
聽到是我,床榻上的常太妃有氣無力道,“是長公主嗎?”
我快步上前,拉著太妃的手,輕輕道,“太妃,是卿兒,太妃可是好些了?”
常太妃鬢角白發隱現,多日不見,似乎老了許多。
一陣劇烈咳嗽之後,她歎道,“老了,沒有多長壽限了。”
我心裏一陣難受,偏過頭悄然擦去眼角的濕潤,笑道,“太妃盡說胡話,等康靖王回朝,太妃還得看孫兒呢。”
說到康靖王,常太妃的眼睛明顯亮了一下,旋即黯淡下去,“宣兒,亦該回來了。”
數日前,梁文敬擬詔:康靖王平定西南邊疆有功,特允回朝以示皇恩浩**。
“卿兒啊,此番,太妃要謝謝你。”常太妃拉著我的手,徐徐道,“太妃自知時日不多,原以為與宣兒此生是見不到了。居然還有能相見的一日……”她長歎一聲,“太妃心裏明白啊,能讓皇上下定決心的,唯有你啊。”
“太妃,”我笑道,“詔書亦道康靖王邊境平定有功,回朝述職亦是應該的;皇兄自小與康靖王手足情深,亦是念著太妃的舊情呢。”
“我知道你來是為了那墨玉的事情。”常太妃閉閉眼,叉開話題緩緩道,“其實,太妃也不是很清楚。大梁人雖然曆來以玉為尊,卻唯獨不喜歡這種墨玉。能在你母親枕邊出現的這個,要麽是無意落下的,要麽是故意放在那的。那日,我見過這墨玉,紋路奇特,絕不是尋常人家抑或是官宦人家所有的。”
常太妃眯起眼睛,似在回憶什麽,“這種玉,隻在兩個地方有,一是與柔然毗鄰的高昌,一個是契丹境內。若是…..”她倏地睜開眼睛,似在自語,“若是這墨玉真是那邊的人留下的,恐怕這通敵之罪,太後是脫不了幹係的……”
我心下一沉,突突跳起來,太妃這一句無異於石破天驚,不僅坐實了母親當日之事係太後背後推動,一句通敵之罪,足以讓太後一輩子不得翻身。我仔細看上太妃,看上去並無不妥,雖病容猶在,卻不像糊塗之人,說太後通敵,這是何等的大罪。
“太妃,太後在後宮一手遮天,朝中又有左相支持,家世顯赫,權勢滔天,這通敵之罪,可有緣由?”
常太妃眼睛裏閃著細碎的光芒,似是無意,歎道,“人的心啊,總是沒有滿足的時候…..”
我悚然一驚,這太妃,似乎知道些什麽,又在暗示著什麽……
當下並無多言,太妃繼續道,“我記得你母親懷你的那年,先皇還在江南巡遊,柔然大汗與你的父皇早有約定,便是等你父皇回宮後來出訪大梁。而在你父皇回宮前一個月左右,柔然國的客商便陸續來到涼京了,現在想來,那時的柔然來到涼京,亦不是偶然的……”
她凝眸看我,“太妃自知時日不多,知道的,能說的都說了,你既然選擇了這條路,這以後,全憑你自己了。你在宮中,無任何依靠,皇上……”她淡淡笑笑,“你或許不知道,當今皇上並非太後親生,他是宮中一個低等才人蒙先皇寵幸落下的龍胎。那才人,在誕下敬兒後莫名離世,——先皇體諒皇後,便由當時的皇後郭宜照看。郭宜昔日亦有一女,在三歲時因病夭亡——那時你還未出世呢。”
宮中俱知梁文敬係太後親生,這太妃一語驚人,著實讓我大駭。
我瞠目結舌。
太妃料我被嚇到,語調涼薄,“這宮裏,什麽事不曾有過。先皇,後宮嬪妃無數,哪能記得隻寵幸過一次的才人。那才人亦是個剛烈的,獨居宮裏偏僻一隅,自知無福隆恩,懷了敬兒一聲不吭。誕下敬兒的時候,恰好本太妃路過。聽到裏麵陣陣痛苦的聲音……那才人,亦是個苦命的。彼時當時的皇後郭宜亦有早產跡象。先皇隻道陪著皇後,哪知曉這偏安一隅的宮裏還有他的孩子……本太妃急令貼身的丫頭去稟報先皇。先皇隨太醫院的人匆匆趕來,剛到不久,皇後身邊的人隻道皇後昏過去,先皇又匆匆離去。那才人,誕下敬兒後不久便去了……皇後落下的胎亦未成活……”
大驚之下,怔怔不能開口。
“除了當時在場的幾個人,宮內皆道敬兒係太後親生。這些年,知道這個秘密的恐怕隻有本太妃一個人了。本太妃能在宮中平安度日,莫不是因為還知曉些什麽……”
我越聽越心驚,這後宮之內,竟然如此……想起柔弱的母親,在這詭計多端的深宮內如何能安身……
常太妃籲口氣,眼睛灼灼看向我,良久喟歎道,“卿兒啊,太妃這一生,太累了……自從入宮後,無時無刻不在提防著,不得不算計著。一朝有了宣兒,更是如履薄冰。生怕一個不慎,死無葬身之地。宮內的人哪,都是沒有心的,你不算計別人,猶如你的母親,總以為有了先皇的恩寵,躲在自己的寢宮便能擋住外麵的風雨。可是,到頭來,又是如何呢?太妃與你的母親一樣,無時無刻甚至做夢都能想著遠離宮牆,夢想著哪怕在世間做對貧賤夫妻,亦不要這宮中的表象榮華。太妃這輩子,在宮裏吃夠了苦頭,看透了宮裏的虛偽算計……卿兒啊,你娘親已去,若是你不回來,在宮外平安過下去亦是多大的福分。你出宮那日,讓太妃羨慕了好久呢……”
常太妃說完,以錦帕掩嘴,一陣咳嗽。
我見狀忙讓侍女端來藥,用小勺給太妃喂上。
“太妃,”我邊喂藥便輕聲道,“太妃且歇息,來日方長,一切從長計較。”
吃完藥,待太妃昏昏睡著後,囑咐侍女好生侍候,我便退了出來。
常太妃的寢宮離我並不近。
一路想著,再抬頭,離自己的寢宮已是很近。如今亦是暮秋,盛夏時節的濃綠嫣紅已漸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行將落去的一片金黃。站在一棵芙蓉樹下,怔怔看向寢宮前麵的落葉……
因著我喜靜,又不是皇兄的妃嬪,皇兄便把離禦花園最近的棠梨宮賜予我。綠樹掩映下隻露一角朱紅挑高飛簷的棠梨宮殿猶如禦花園裏的隱士,外看表不顯眼,裏麵卻別有洞天,雕梁畫棟,九曲回廊,院子極是寬闊,除了各色的奇花異草,還種有半畝梨樹及半畝海棠,故名為棠梨宮。猶記得夏日的時候,微風拂過,滿樹的雪白,大片的朱紅、淡粉隨風而飄落,漫步花海裏,飄落一地的花瓣,叫人不忍踏足。每每坐在花下,在清幽的淡香裏,撫上一曲,便叫皇兄留連忘返……
如今花已落,葉已黃,曾經的盛世繁華在開滿了整個夏天後,如今已是行將枯朽,沒入泥土。
人何嚐不是如此?曾經榮寵在身在深宮裏安享富貴一輩子的常太妃,如今亦是在熬盡一生後,即將油盡燈枯。
心下歎息不已,人啊,或許還不如這繁花綠葉,雖無生命,卻能在時節裏盡情綻放,無拘無束,即使化作泥土,亦在來年得以重生。人這一輩子,有幾人能如此隨心所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