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求 2

眼前明眸皓齒的女子,果是受了常太妃的點撥而來,想必是常太妃心裏對康靖王和蘭貴妃的事情了然在心,亦知曉康靖王為何遠走西南。現在想來,這康靖王遠走西南,躲避蘭貴妃倒是一方麵,恐怕多半則是太後忌憚康靖王,隻怕哪日康靖王和蘭貴妃餘情未了,重溫舊情,往事一旦揭開,蒙在鼓裏的皇兄必是難以做人。

我微微點頭,“蘭貴妃不必拘禮。本宮在宮外的時候,曾有一義妹,亦是與蘭貴妃一樣境遇。自己愛的人不能相守,盲目嫁與一個不愛的人,終是鬱鬱而終。隻留下一個苦命孩兒,自小跟隨本宮……”

想起秋秋,心底一陣柔軟,微笑道,“蘭貴妃,可是有孩兒?”

楚如蘭愕然,隨即臉色微紅,低聲道,“臣妾還不曾生養。”

我亦愕然,楚如蘭跟隨皇兄多年,又有皇兄寵愛,怎會沒有孩兒?再細看上去,蘭貴妃身姿婀娜,確不像有孩子。

見我打量她,她有些許的忸怩,聲音越發低下去,“臣妾亦喜歡孩兒,隻是臣妾不想要不是自己所愛的人的孩兒。”

聲音雖小,卻是斬釘截鐵。

我心下一跳,不得不重新再去看眼前站著的外表柔弱的蘭貴妃,當真是一個外表如水內心如火的剛性女子。 十多年的等待,不要孩子,隻為眼前的不是自己的良人。

“君當作磐石,妾當作蒲葦。蒲葦紉如絲,磐石無轉移……長公主,臣妾當年以此詩贈與康靖王表明臣妾心意。臣妾,此生心中隻有康靖王。”

目送那曼妙女子遠去,心中亦不是不震撼的。

世間竟有如此真性情女子。宮中妃嬪,莫不以恩寵為榮,千方百計求得皇兄歡心,百般姿態隻為求皇兄龍顏歡悅。居然還有這樣一女子,置宮中榮寵不顧,隻求見心上人一麵。

想起有許久沒有見秋秋了,皇兄隻道秋秋跟著杜蘭,依然住在別院,好得很。

短短幾句話,亦是讓我心生愉悅。

幾次提出想見見秋秋,猶記得入宮時太後的教訓,不要將宮外的陋習帶到宮中,皇兄亦了無此意,也就作罷。

想著蘭貴妃的話,“臣妾亦喜歡孩兒,隻是臣妾不想要不是自己所愛的人的孩兒”。再想起靈兒,拚死懷了周興的孩子,之前一直怨靈兒糊塗,現在,倒是有些理解靈兒當時的心情了。

這日梁文敬來到此,卻是眉間緊皺,一路思慮沉沉。

彼時我正站在宮外,準備去禦花園走走。

看見皇兄如此,心下納罕不已,再看皇兄身後的執事太監隨公公,他亦垂頭,大氣不敢出。

及看到我,梁文敬才臉上展露笑容,“今日風大,長公主當心身體。”話語滿是長兄對皇妹的關愛。

唯我能聽出此中柔情,不禁麵上一熱,“皇兄可是要走走?”

“今日朕乏了,去長公主宮中坐坐,朕想聽長公主撫琴了。”

進得棠梨宮,梁文敬脫去外麵的披風,隨公公躬身接過,待煙翠奉上茶後,便知趣一起悄然退出。

我便知道皇兄今日是有話要說了。

不動聲色替他斟上茶,然後坐於琴旁,調好弦,手剛抬起來,右手已被握住。

掌心暖暖的,我卻是一窒,抽不出便任梁文敬緊緊握住。

片刻起身,對上梁文敬略顯疲憊的臉龐。

忍不住抬起左手,撫上他微皺的眉間,微笑道,

“皇兄如此疲憊,不知是朝中事務繁忙,還是哪位寵妃讓皇兄為難了?”

見我如此說,梁文敬神色放鬆下來,唇角翹起,一手攥住我撫上他眉眼的手,寵溺道,“還是你知朕心。隻要見到你,朕的煩心事瞬間就煙消雲外。”

他拉著我坐下,似無意問道,“今日蘭兒來過了?”

我心下一跳,難道他知曉什麽了?

遂抽出雙手,不動聲色替梁文敬端過茶,遞到他手上方才道,“今日從太妃那回來,在禦花園恰遇蘭貴妃。蘭貴妃虛心向臣妹請教琴藝。隻是撫過一曲才知道,蘭貴妃蕙質蘭心,琴藝爐火純青,連臣妹亦自愧弗如。”

我覷著梁文敬的神色,並無任何變化,遂笑道,“蘭貴妃出身高貴,身姿婀娜,皇兄得此美人相伴,亦是福氣呢。”

梁文敬睨著我,唇角卻是愈發上揚,“你什麽時候也論道起皇兄的妃嬪了?以前眼不見為淨,如今倒上心了?”

聽他話裏的意思,倒隱隱暗示我有吃飛醋之嫌。悟到此處,我頓時臉紅耳熱。

我佯裝生氣,嗔怒道,“臣妹在宮中無依無靠,皇兄倒是妻妾成群,日日享齊人之福,臣妹怎麽敢逾矩論道皇兄的妃嬪?”

見我如此,梁文敬忙起身,上前擁住我,撫著我滿頭烏發,眉眼彎彎,“蘭兒是溫柔,且善解人意。隻是在朕心裏,誰能比上朕的卿卿的一根發絲呢?”

見我不語,他繼續道,“朕隻是擔心蘭兒說什麽不該說的,讓你無生添堵而已。”

我心下一鬆,想必皇兄怕妃嬪爭寵吃醋殃及我才問及此。

便道,“宮中人人都知道臣妹不久要和親遠嫁,不便打擾臣妹亦是在常理之中,臣妹在宮中無交心之人。偶遇蘭貴妃,蘭貴妃亦是人到禮到,出身教養可見一斑。臣妹倒是真心為皇兄高興。”

梁文敬凝眸看我,漆黑的眼底不便喜怒,“右相教女有方,倒讓朕心生感懷;左右相比,左相之女,貴為皇後的郭瑩秋就差強人意。”

說起左相,梁文敬眼裏閃過不易覺察的厭惡,“康靖王不日回朝述職,左相一直反對,連母後亦認為西南邊疆事關重大,康靖王回朝怕對西南邊疆不利。難道本朝除了康靖王,就無別的良將?”

我這才明白梁文敬來之前為何思慮沉沉,滿心不高興。初以為是為蘭貴妃之事,卻原來是為康靖王回朝之事。

梁文敬自然是不知道左相與其母後阻攔康靖王回朝的真正用意,若是梁文敬真聽從了太後的話…….

我心裏一緊,若是康靖王不能回朝,依常太妃的病情,怕是此生就真見不到康靖王了。

思量之下,還是迂回開口,“皇兄切莫為這些事煩心。所謂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左相與太後莫不是想為皇兄分憂。”

“分憂?”梁文敬鬆開我,踱到那片盛開的‘玉梁’前,薄唇微啟,淡淡道,“朕不敢稱是明君,但也不算瞎眼,孰是孰非還是能分辨出來的……”

此時的梁文敬,已不複剛才的溫和,眉峰隱現淩厲,帝王霸氣盡現。

我一驚,所謂做賊心虛,不知道梁文敬所謂的“不算瞎眼”指的是左相反對康靖王回朝之事,還是蘭貴妃在此跪求一見康靖王之事。

心底瞬間百轉千回,索性不再吭聲。

良久見我無語,梁文敬回轉身,握住我指尖的冰涼,柔聲道,“朕此番,為了你,為了垂垂老矣的常太妃,自然,亦是為了手足。昔日康靖王待朕不薄,甘願讓朕坐上太子位。朕讓他回朝亦是對他有個交待。”

眼前掠過那個年少的梁文宣,內向靦腆,還未說話便先臉紅的那個男孩,如今亦是大梁的王爺,照梁文宣的性子,想必是不願做太子的。隻是,太子位不是小時候手裏的甘糖,與人者心甘情願,毫無心疼;受之者吃就吃了,甘之若飴。

康靖王不理會前朝太子紛爭,甘心把太子位讓給皇兄,這事足以讓梁文敬記一輩子。想必隻要康靖王要的不是他的帝位,他還是可以顧念手足之情的。若當時康靖王與其為皇位爭個你死我活而敗下陣來,如今的康靖王,是不是還是如此讓梁文敬如此顧念手足……

想到此,遍體生涼,冷汗沁出,我不敢想下去,但終究是放下心來。

但當年左相和太後為讓梁文敬順利登上太子位,不可謂用盡手段。如今梁文敬已是大梁的皇帝,卻道自己不算瞎眼,不能不叫人心生狐涼之意。

轉念一想,若不是太後當朝的算計說不出口,又怎能讓梁文敬心生誤解?

心底冷然一笑,終究是人算遜於天算。

如此一來,倒是成全了常太妃的思子之情,亦成全了蘭貴妃的相思之念。

我壓下心底的思緒,淡然道,“臣妹不敢妄自揣測皇兄心意,臣妹早已無娘親,由己推人,隻不過覺太妃可憐罷了。皇兄仁慈,顧念手足,不愧為大梁的明君,亦是天下蒼生之福。”我款款拜下去。

梁文敬眼底灼熱,上前扶起我。

自然,晚膳預備在棠梨宮用。

按我的吩咐,小廚房做了梁文敬愛吃的幾樣清淡小菜。

內務府派人送來珍藏已久的‘桂花釀’。

酒過三巡,梁文敬不易覺察地一歎,“卿卿,朕隻有在你這,才不會有那些煩心事——以前總羨慕父皇,父皇如天,天下再難事,亦未見父皇皺眉。現在才知道,父皇亦是凡人,怎可能會無憂?”

他端起酒杯喝了個底朝天,“有時,如你所言,朕亦羨慕平常百姓,雖無富貴,夫妻卻能舉案齊眉,日日相見。如今,朕心中的妻子,朕卻是隻能埋在心裏;朕身邊的女人,雖想方設法討朕歡心,卻隻會讓朕心煩……”

“皇兄——”我有些吃驚。

他擺擺手,繼續道,“她們愛的不是朕,她們愛的是大梁的天子,是手握天下的皇帝。真正喜歡朕的,朕卻什麽都給不了……朕真的不如父皇……”話到最後,越顯蒼涼。

我無言以對。

沉默間,隻聽煙翠進來,怯怯道,“長公主,是皇後……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