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深 1
烏洛已來了五天,自那日家宴後再沒見到他,亦無他的消息。
梁文敬自從烏洛來後,亦是十分繁忙,除了上朝,便是在禦書房度過。
我在宮中照顧兩個孩子,閑時便做好清熱解暑的粥讓喜兒給梁文敬送去。
這日,我正在宮中搖籃旁逗弄著兩個討人喜的孩子,看喜兒回來了,便隨問道,“皇兄喝粥了嗎?”
喜兒眉間焦慮,小聲道,“公主,隨公公說皇上生病了。”
我一驚,慌忙起身,“怎麽回事?”
喜兒期期艾艾道,“隨公公還說皇上不讓公主知道——皇上前日在禦書房看奏折,累得半夜睡著了,就著涼了。”
我一聽又急又氣,“禦書房的人怎麽當差的?皇兄睡著了也不去叫醒他,或者蓋件衣服亦是好的啊,皇兄日夜操勞,怎麽能讓皇兄……”
我囑咐奶娘們好生看孩子,便徑自去了禦書房。
連喜兒在後麵喊什麽也沒聽見。
來到禦書房,禦書房大門緊閉,隨公公手執拂塵站在門外,警惕地看著四周。
見我過來,遠遠弓腰陪笑道,“長公主來了?奴才給長公主請安了。”話說著,身子卻並未離開禦書房的大門半步。
我點點頭,心下掠過淡淡的疑惑,“皇兄在裏麵嗎?”
隨公公垂恭敬道,“皇上正在裏麵與柔然王子及朝內大臣議事,有旨任何人不得進入。”
“哦。”我心下了然,必是重大的事情,於是轉身欲走。想了想,問道,“皇兄身體可有不舒服?”
隨公公眼神閃爍,慌忙躬身道,“回長公主,這個……”
“什麽這個那個?”我忽然脾氣就上來了,冷然道,“隨公公在皇兄身邊當差如此多年,怎會如此不小心?”
隨公公頓時身子矮下去半截,額上汗出如漿,“長公主,不是奴才不當心,實在是……”
隨公公小心望望屋內,毫無動靜,這才苦著臉道出個中緣由。
梁文敬自家宴後,再無踏進棠梨宮,一是確實朝政繁忙,二呢,隨公公沒有說,我亦猜到個大概,大約是顧及烏洛在此。
梁文敬與自己表麵的兄妹,私下裏卻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不知道宮裏會有多少對長公主的猜忌,隻是宮裏人個個都是人精,礙著梁文敬,即使是內心有疑惑,麵上卻是萬萬不敢顯出來。
就比如眼前的隨公公,一邊覷著我的臉色一邊小心道,“皇上這幾日忙於國事,雖是對長公主記掛,卻是囑咐奴才不要告訴長公主,說長公主跟前兩個孩子就已讓長公主操心的了。再者,奴才聽皇上說,柔然王子來一趟不易,馬上要回去了——想必皇上亦是為長公主操心婚事,忙起來的時候亦不讓奴才打擾……”
我心下苦澀,放緩了聲音,淡淡道,“皇兄身體要緊,等皇兄忙完,本宮再來看望皇兄吧。”
剛走出不遠,就聽到身後禦書房的門打開,傳來隨公公高亢的聲音,“擺駕禦花園——”
禦花園正是我走的方向,我心裏一急,加快腳步準備走旁邊的小道繞回宮中。
就聽得後麵傳來梁文敬的聲音,“咦,那不是長公主嗎?”
我裝作未聞,後麵的喜兒倒是遲疑道,“公主,皇上在叫公主呢。”
我隻得停下,躊躇轉身的功夫,梁文敬已和一行人到了跟前。
我隻得對著眼前的明黃恭敬下拜,“臣妹拜見皇兄。”
起身,這才看見梁文敬及身邊的人。
烏洛站在梁文敬的左邊,比肩而立。一身簇新的柔然錦袍裝扮更顯得烏洛英挺霸氣。
我心下暗讚一聲,隨即端端行禮,垂眸淡然道,“王爺!”
烏洛虛扶一把,聲音溫和,“長公主不必多禮。”
我抬頭的瞬間,烏洛的深眸裏飄過一絲意味深長。
我心下一慌,避開烏洛的眼神,對著梁文敬淡淡道,“臣妹聽聞皇兄受涼了,特來看看皇兄,不想皇兄政務繁忙……”
梁文敬眼眸深邃,抬手擋嘴咳嗽了一聲,柔和的聲音透著些許的疲憊道,“朕的病不礙事。”
然後微笑著轉向烏洛,“王爺難得來到大梁皇宮,今日朕還有別的事,就不陪你了,由長公主陪王爺在禦花園走走,賞賞花……”
烏洛含笑謝過梁文敬,梁文敬隨後率領一幹朝臣離去。
禦花園裏隻剩我與烏洛。
我怔怔看著那抹明黃越走越遠,漸漸隱入禦花園,這才略微平靜下狂亂的心跳,看向身邊的烏洛。
實在不能想到此番還能單獨跟烏洛站在一起。
原以為依著梁文敬的性子,以國事為重,斷然不會讓烏洛再見到自己。隻是這次不知道為什麽竟如此爽快。
我低頭暗忖著,倒是沒有注意到身邊烏洛意味深長的眼神。
待梁文敬走遠,我抬眼看向身邊的烏洛的時候,烏洛正微眯的眼眸子一直在打量我。
“想知道你的皇兄為何允許你與本王單獨在一起?”烏洛先開口了,淡淡的話語裏有著有著不易覺察的嘲諷。
我驚訝於烏洛看人心思如此透徹,還是辯解道,“今日隻是巧了而已。”
烏洛無聲一笑,上前一步,離我不足兩尺處,“本王日夜思念的長公主竟然以為與本王呆在一起隻是‘巧了而已’?”
麵對烏洛如此直白的話語,在塞外的時候雖然已是習慣,且不論是不是“巧了”,單論現在是在大梁的皇宮,我與他之前的過往怎能輕易示人?
我臉上一熱,見周圍並無旁人,遂垂眸低低道,“王爺,還是由本宮帶你在禦花園裏看一下……”
說完我挽好臂紗,自顧自往前走。
烏洛亦與我並肩走著。
我不說話,他亦不再開口。
餘光裏,他偶爾瞥我幾眼,剛剛平靜下來的心頓時又劇烈跳起來。
不知道為什麽,今日的青台石階走起來格外漫長,每走一步,都恍如踏在自己的心上,天知道,若是如此走下去,何時是個頭。
來到清淺池,滿池子的金翅鯉魚遊來遊去,在陽光下閃著耀眼的光澤。
我停住,心裏百轉千回,不禁重重歎氣,該來的總是要來,自己終是欠了烏洛一個解釋。
忍不住停步抬眸,鼓起勇氣開口,卻是艱澀無比,“王爺——”
烏洛沒有應聲,隻靜靜看著我,碧璽金冠上那象征至高權力的翎羽,被微風一吹,鮮豔奪目,愈顯得錦袍下的男人凜冽冷硬。
我垂眸,再抬眸,低低道,“王爺,我……你,恨我嗎?”
“為什麽?”烏洛凝眸看我,語聲淡淡。
我沒有料到烏洛會如此回答,原以為他會說“是”或者“不是”,或者迂回表達,沒想到是如此問。
一時窒住,不知該怎麽回答。良久,他眸子裏的神色一分一分冷了下去。
我怔住,心亦跟著一分一分涼了下去。
為什麽?因為我推遲了和親,因為我背叛了你,因為我要為母複仇……
該來的還是要來,我深吸一口氣,還是說了出來,“王爺,我已不是之前的沈卿卿了。當日下定決心的時候,我已不可能回頭。王爺厚愛,怕是要辜負了……”
烏洛良久無言,我的心隨著他的沉默漸漸沉了下去。
“本王一直在想,憑你單身之力,能達成心願嗎?”
烏洛淡淡的話語卻是讓我遽然震驚。
我上次讓柔然使者給他帶回去的信隻有一個字,那就是“等”。
隻是不知道烏洛理解的這個“等”和我要表達的是否一樣。
或許烏洛會順其自然理解成我讓他等,而自己要表達的“等”卻是自己要等到為母複仇後才肯成全自己,讓他做自己一生的良人,再不分開。
“王爺,何以如此問?”我竭力壓下心裏的驚跳,不敢看他,轉身看向池裏爭相奪食的錦鯉。
隻覺身子被輕輕一扳,我已在烏洛的胸前。
我愕然抬眸,烏洛微低頭,熱熱的氣息拂在我的臉上,我頓時心跳加。
他眸子冷硬,聲音淡漠,“你的心思或許能騙過梁國皇帝一時,但是豈能瞞得過本王?”
我胸口一窒,看著烏洛篤定的臉龐,頓覺滾滾的熱浪湧向心口,心似被狠狠揪了一把,一時喉頭哽住。
“原來,你什麽都知道?”我呆呆望著烏洛凜冽的眉峰。
烏洛抬手撫過我的麵頰,忽而淡笑道,“本王若是連這點都看不明白,豈不辜負了王妃對本王的一片深意?——你瞧,你的臉,怎白得如此厲害?”
我愣愣看著他,突然冒出一句,“那你不恨我?”
烏洛負手,片刻道,“王妃的切膚之痛,本王亦曾有過,自是能感同身受。”
一句話讓我眼眶熱,情不自禁仰臉看他,他凜冽的臉龐,雙眸湛湛,剛才我幾乎以為自己是聽錯,他竟喊我“王妃”?
心底百轉千回,頓時柔柔的,如三月春風裏,一粒石子拂過水麵,瞬間**起層層的漣漪。
我竭力壓下心口的悸動,隨即俯身端端下拜,道,“王爺,卿卿在此謝過。”
烏洛深深看我,雙手扶我起來,唇角已是含了暖意,“隻是,本王一直在想,你一個弱女子,無根無勢,在宮內何以生存下去?”
意識到烏洛有所指,我垂眸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