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依依夢裏無尋處——納蘭思思篇

窗外,已是孟夏時分。

漠北的夏天來得晚,但外麵已是飛鳥嘰喳,草木茂盛。

大撒昭寺裏晨鍾暮鼓,香火嫋嫋,來往不絕的香客在此駐足許願後滿含欣慰離開。

她站在大撒昭寺的後山上,每日看著寺裏的香客來來往往,眾生百態,隻是淡淡一笑,便翻開眼前的經書,輕輕敲起手裏的木魚。

幾隻頑皮的小鳥在她撒下的稻穀那裏飛上飛下,警惕地看看四周,又看看她,隨即叨幾下,滿意地離開。

“嘰嘰”的叫聲裏,她終於放下手裏的木魚,轉眸看向那些上竄下跳舍不得眼前美食的小鳥,不禁‘唇’角微翹。

她抬眸遠眺,層巒疊嶂的山上,鬱鬱蔥蔥,如此清靜的一個地方,她來到這裏居然已經有十個‘春’秋了。

垂眸低低‘吟’道,“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

十年的時間,她早已不是那個不知憂愁為何物的豆蔻少‘女’,她現在隻是心境滄桑的尼姑庵的尼姑而已。

誰也不知道她的名字,但是因為曾經當今大汗的王兄當朝王爺來過問過她,所以,離大撒昭寺不過十裏空山上的一處尼姑庵裏,她受到了厚待。

這處尼姑庵僅有十餘人,除了要出家的人,鮮少有人踏足,當那金碧輝煌的馬車停留在尼姑庵前時,連師太亦是驚訝不已。

來人下得馬車,這是個美貌無雙的少‘女’,她親手將自己的烏黑長發剪掉,又懇請師太予以剃度。

而其他的話,她一句未說,馬車上下來的人隻是告訴師太,每月會來送例銀。

這神秘的來客一待就是十年。

聽到她的低低‘吟’詩,站在遠處的師太搖搖頭,不由一聲歎息。

十年裏,除了一位錦衣華服的男子會隔上一兩個月來看她,再也沒有任何人來過;而她,對他的到來始終是置若罔聞。

師太不禁暗自歎氣,這孩子,心氣太高了。

而她每次駐足山頂,看著那錦衣華服的男子幾步一回頭走下尼姑庵,心裏便如刀絞般,隻是,除了自己掩麵而泣外,誰還能知曉她心裏的苦處?

昔日,鬆泰殿下盤踞西北,自立為汗的時候,她便隱隱覺得不妙。

她萬料不到,自己的父親竟真有謀逆之心,他帶領母親與自己逃往鬆泰殿下那裏,卻是終究沒有逃脫柔然大軍的截獲,母親被截獲。

隻留下她與父親大難不死。

她一路恨著她的父親,為何一定要如此!她質問過他。

他的父親卻隻是淡淡應了聲而已。

她恨,她哭,因為一朝之間,她的父親從受萬民景仰的國師變成了人人唾棄的叛臣賊子;她的母親,死在了囚牢裏;她,亦從萬般金貴的國師之‘女’變成了叛臣之‘女’,還有,她還有何麵目去見她的心上人……

她瘋了般地哭叫,隻是,昔日待她如掌上明珠的父親,此刻卻是無動於衷。因為彼時的他,正在幫著自立為王的鬆泰出謀劃策。

她徹底絕望了。

她的父母一直阻撓她與她的心上人的相見,當他被解除兵權每日在家鬱鬱寡歡的時候,她不止一次地想過,她無論如何都要去見見他,哪怕是說上一句安慰的話她的心裏亦會好受些。讓他知道,她無時無刻不在牽掛著他。

而她也堅定地以為,他會一直等著她。等著他的母親許可的那天,等著自己的父母也同意的那天。

現在,一切的等待都成了水中月,鏡中‘花’。他和她,終究是錯過了。

他怎麽會娶一個叛臣之‘女’?而她,亦有何麵目去見他?

遵照父親的囑咐有貴客臨‘門’打扮簇新的她來到宮殿,竟是悚然一驚,因為她看到他的父親與鬆泰正盛情款待幾位異族人,席間談笑風生。

那些人她即使再無知,亦能從其服飾上看出他們是柔然西北部已迅速強大起來的突厥族。

她的父親,不僅叛國,而且還通敵。

席間的賓主盡歡因她的出現戛然而止,她從那些突厥人的眼神裏,看到了令她惡心的‘欲’望。

這便是貴客,她隻冷冷掃過酒桌便告退。

可是,她的父親竟然讓她去陪伴那些突厥人。

她惱羞成怒,誓死不從。

到底是拗不過她,她的父親國師便勸慰她,“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鬆泰殿下大業將成……”

她冷冷答道,“那就一定要犧牲我麽?”

每每思及此,她的心便如置於油鍋裏烹炸般熱辣辣的,又如冰棱霜刀刺過,不,這都不足以表述出她當日的心情。

若不是她當日難以入睡起身去父親書房找本書看,興許就不會聽到那番令自己的日子頓時天翻地覆的話語。

原來,她竟不是國師的‘女’兒,殿下鬆泰才應該稱呼自己的父親國師大人為父親;故去的大汗與因鬆泰之事受牽連的三夫人才是她的父母;這也才恍然大悟,國師竟將自己的兒子偷梁換柱後送入宮中。

與自己同年同月同日出生的鬆泰竟是如假包換的王子殿下。而自己,才是真正的金枝‘玉’葉,現在反而成了國之罪人。

一切,原來是早有預謀的,她隻是她的“父親”國師雍加斯多年‘精’心設計的局裏的一枚棋子而已。不光如此,她還聽到了她的“父親”如何謀害大汗……聽得她‘毛’骨悚然,呆若木‘雞’。

接著,她聽到從遙遠的鄂爾渾城傳來的消息,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然娶了一個平民‘女’子……

她自嘲地笑了,現在的她,或許連個平民‘女’子都不如吧。

在鬆泰投奔突厥的時候,她沒有猶豫,悄然在他的膳食裏下了毒‘藥’。

看著所謂的父親悲痛‘欲’絕,她轉身離去。

她怕下一刻,自己會因為他多年的養育之恩而心軟。

她想,自己一定是沒有心的。

那些叛逃至突厥的人,被悉數斬殺,血流成河。

她和其他的‘女’人孩子卻被驅趕回柔然,發配為奴。

可是,她竟看到了一個熟悉的身影,那個她魂牽夢繞的身影。隻是,今非昔比,她自嘲地笑了。

一身襤褸的她,還是被他從人群裏認了出來。

他翻身下馬,她傲然站在那裏,彼此相向,終是無言。

她如何能告訴他,她日思夜想的心上人,竟是她的親哥哥,而她,是他的親妹妹?

這秘密,就隨風而逝吧。

她來這裏已經十年,她不知道她還能堅持多久。

此生在世間,再也無牽掛,過一天算一天便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