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廟溝村深夜捉特務

這平定城隍廟在縣城三道後街,綠樹環抱,紅宇威嚴,善男信女,香火不斷。田振來到廟上,但見人來人往,非常熱鬧。上了台階,石碑很多,此廟乃是明知州張孟善所建,這城隍廟的城隍爺旁邊,還有判官、無常、閻王、小鬼、還有那些罪鬼披頭散發跪在當殿,還有把人放在磨裏磨的,把人綁在柱上用鋸鋸的、把人下油鍋炸的,很是怕人。據說還有機關哩,有一州官不懂裏麵的奧妙,誤踩了機關,竟把廟裏的泥像一古腦兒動了起來,嚇得這位州官當場昏了過去。所以人們來到這裏,叩頭祈禱,不敢有絲毫雜念,這也是古州“以佛治心”,“神壇設教”的用意所在。

田振來到城隍廟,他舉目一看,廟前的對聯很有寓意,其中有一聯是“好大膽敢來見我;快回頭莫去害人。”還有一聯是:“舉念時明明白白,勿忘了自己;到頭來是是非非,曾放過誰人。”倘若壞人看了,定要魂飛魄散,嚇得不得了;那些忠臣孝子、賢妻義兄看了,當然連連點頭,這就叫“為人不做愧心事,不怕半夜鬼叫門。”

田振今天裝扮成算命先生,八字胡,黑小帽,藍大衫、還架著一副眼鏡。他手舉一塊招牌,上寫“鐵嘴陳半仙”,在廟台左邊擺開一個小攤。那右邊的八卦攤,就是三晉有名的‘活神仙”葛東海。據說那葛東海巽離坤兌,八八六十四卦極其靈驗,葛東海心想,我活神仙在此,怎麽又來了個“陳半仙”,嘿!這不是拆我的台嗎?

田振剛坐下,隻聽二通鑼鼓敲響,廟戲就要開演了。

在一陣絲竹亂耳、金木齊鳴的吹奏聲中,隻見一位身穿紅袍、戴皮股臉的天官上了場,他這麽一舞一跳,台下第一排就有人喊道:“平定知縣陸禮老爺賞銀十兩”、“警備司令部鄭榮團長賞錢五十元”、“浚源錢局東家嶽安賞錢七十元”、“謙和堂藥局李傑先生賞錢一百元”,戲班主人楊振麟走出,向賞錢的人脫帽、鞠躬。

武場打鼓板的是原先說評說的郗富根,他敲起板來,節奏分明,靈活自如,台下不時傳出對他的喝彩。此刻,台下有兩個活躍人物,一個叫“安碌”,一個叫“醬臉”。此二人窮因潦倒,難以為生,無奈隻好伸手向人乞討,可他倆全是“秀才”出身,不但滿肚的學問,而且很有民族氣節,日本人請他倆當漢奸,他們寧肯要飯,也不給日本人做事。所以大家都尊敬這兩位窮人。有一次,一個漢奸賞他倆錢,他倆連看都不看,這叫做“廉者不受嗟來之食”,著實讓人舉大拇指。

這次廟戲要唱三天三夜,三天之內要連唱“一盆雪”、“二度梅”、“三上轎”、“四進士”、“五嶽圖”、“六月雪”、“七星廟”、“八大錘”、“九件衣”、“拾萬金”這十本戲。還有“紅霞關”、“黃鶴樓”、“粉妝樓”、“白門樓”、“黑風洞”、“紫羅衫”、“藍衫緣”、“綠牡丹”。嘿!不是連數,就是對色,挺有意思的。

此時,田振正在戲台下邊擺著卦攤,順耳聽那台上的唱腔詞句,一個人湊來說要算命,言稱他想考北平大學,看能不能考上。田振讓來人寫一個字測測前程,來人順手寫了個“秋”字,田振道:“秋者,歲豐之季也。然你寫得秋字,左為禾,右為火,烈火燒燃禾苗,焦也,不佳不佳,明年再考吧。”旁邊圍了不少人,都認為這位測字先生不是那種光報喜不報憂的江湖術士,還真有兩下,田振一看人來的不少,站起來說道:“大明時,大太監王承恩微服私訪,路遇一算命先生,他寫了一個‘友’字,朋友的友。先生說‘友’字者,反王出頭,不好!王承恩又寫一‘有’字,有沒有的‘有’字,先生說‘有’字者,大明江山失去一半了,更不好,王承恩又寫一‘酉’字,這申酉戍亥的‘酉’字,先生說,壞了,這個‘酉’字,尊字上邊缺少了兩點,下邊缺少了‘寸’字,當尊不尊,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看主人前程更凶,大明要完了。果然,崇禎爺吊死煤山,不久,闖王進京,天下大亂啊!”田振這麽胡謅亂編,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人群中,來了—個人,他戴著禮帽,穿著對襟衣裳,黑臉膛,濃眉毛,比顏良還醜,一副惡煞神像。啊!這不是“黑牛”嗎?對,就是他,但見“黑牛”開了腔:“先生,給我算一卦好嗎?”他順手寫了一個“日”字,田振坐下仔細一看,說:“日字者,乃喜神之位,日出東方,陽氣上升,主為貴,吉祥之兆也。古雲,日為眾陽之宗,月為太陰之象。你瞧,日字是兩個口字,你先生不比凡夫俗子,有口福,而且這個日字,中間有三劃,預示著你要官加三級,左右各有一劃,說明你有左膀右臂,三日之內恭喜你要發財了!”

這“黑牛”一聽,嘿,真靈。順手給先生扔過三塊袁大頭。田振一瞧,這“黑牛”順手牽過樹旁的白馬,一跨身,“咯嗒咯嗒”,下坡去了。

田振站起身來,使了一個眼色,那假裝看熱鬧的八名遊擊隊員,一齊把眼光射向“黑牛”,田振大喊一聲“黑牛”!

“黑牛”勒住韁繩:“籲——有什麽事嗎?怎麽敢這樣稱呼?”

田振慢慢地說:“先生是聞名小城的‘黑牛’吧,我不該呼先生的尊號!”

“黑牛”下了馬,“先生,有什麽事嗎?”

田振一看,並沒有認錯,真想暗示王綱一槍把他打死,又一瞧,敵人來得不少,不好下手!他靈機一動,“大人,且慢!在下善聞清濁氣息,會辨強弱之音。天地陰陽,五行八封,無不通曉。某雖不敢稱今之鬼穀,然而,你的馬四蹄揚塵,似當年龐士元騎之‘的廬’馬,它眼有淚痕,怕給你招來殺身之禍呀”。幾句話說得“黑牛”臉色大變,青筋暴漲:“你不是說我主貴嗎?”

田振說:“你現在騎馬,‘馬’字上邊是個‘王’字,下邊—拐彎,像個槍的樣子,說明有人暗算你,再往下是四個點,更為不吉,古寫‘亡’字呀”。

“黑牛”一臉不高興。一叉腰,瞪著眼,他猛然一喊:“舉起手來,給我搜!”

田振沒防著這一著,隻好讓幾個偽軍搜身,幸好,他沒帶槍,好玄呀!“黑牛”見沒什麽嫌疑,便騎馬順著廟溝的方向去了。

廟戲唱到晚上,跟蹤“黑牛”的一個遊擊隊員悄悄告訴田振,“黑牛”現在郝九齡村長家打麻將。這是個好機會。田振帶領遊擊隊員離開了城隍廟。

來到廟溝村後,見村長家門口有一個站崗的偽軍。怎麽能引開他?

王綱走過去向偽軍道:“老總,你行行好,我想找一下郝村長。唉!我的老婆很不講理,外號人稱‘母夜叉’。昨天晚上,她和冠山的老和尚睡了覺,我發現後,說了說,她就把我打成這個樣。”

偽軍忍不住笑了起來:“胡說些甚,連自己的老婆都管不住?”

王綱說:“你不認得我老婆?可漂亮呢。你瞧這半身照。”他往身上掏照片,偽軍悄聲說:“掏出來我瞧瞧。”

就這麽一閃念的功夫,王綱一拳頭打了偽軍個倒栽蔥。同來的幾個人一齊上前把那個站崗的偽軍拖到一個黑暗的地方,嘴裏塞了塊破毛巾。

田振提槍走進大門,進二門,見上房裏頭號洋燈擰得挺亮,“黑牛”正興衝衝地和幾個人玩麻將,旁邊一個女人叼著煙,吐著圈,湊在“黑牛”耳邊說:“呶,又贏定了,這該給我買副好鐲子了。”田振借著紅綠玻璃,這麽一瞧,柱子那邊有一個偽軍站崗,還有一個偽軍站在屏風後打瞌睡。

此刻,街上一陣喧嘩聲,是散夜戲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田振一夥人,大喊一聲,闖進屋來:“不許動!”

“黑牛”一掀麻將桌,一蹲身,掏出手槍“乒乓”就是兩槍。田振早防著這一招兒,當即回擊了一槍。這時,王綱早把那個偽軍的槍奪過來,另一偽軍睜開睡眼,迷迷糊糊正要舉槍,“啪”一槍打過來,打中了他的手腕,“噯喲!媽呀!”槍掉了!

田振大喊:“我們是八路軍,繳槍不殺!誰動,就打死誰!”“黑牛”站起身來,一看,八支短槍一起對準了他,他沒再吭聲,把槍舉了起來。王綱過去繳槍的當兒,這“黑牛”一拳打倒了王綱。

說時遲,那時快,田振對準“黑牛”,“啪!啪”就是兩槍。“黑牛”一掃腿,踢倒了一個隊員,王綱爬起來,又向“黑牛”射擊,可這“黑牛”順手抓過一張大方桌,擋住了子彈。他把方桌這麽一扔,趁此機會,奪門而逃,田振順手就是一槍,這一槍差點把他的耳朵給打掉了,他顧不得這些,衝出門來,一側身、一貼牆,嗖的一下,他上了一道牆,一個跟頭,翻在牆那邊了。

那幾個保長、村長早己嚇得渾身打顫,那個女人哭著臉道:“不要打死我!我用毒藥害了頭一個男人,這錢都在我姨媽那裏呢,我給你們拿去。”

田振說了聲:“少廢話!”也衝出屋來,跳過小牆,一看,“黑牛”不見啦!

田振心裏焦急萬分,—看這裏是一處茅草地,遠處是一條山路,沒辦法追擊,他隻好帶著遊擊隊折回冠山,在做豆腐的楊家溝村住了下來。楊家溝的老鄉給隊員們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豆腐宴”:豆腐絲、豆腐塊、炸豆腐、辣豆腐、蒸豆腐。還打了二斤白酒,隊員們就著豆腐幹、十錦豆腐,最後喝了營養豐富、味道獨特的豆腐湯。大冷天能吃上熱豆腐,隊員們的心裏暖烘烘的!

田振睡在**,輾轉反側,難以入夢,心想這“黑牛”究竟跑到那裏去了?他忽然想起“黑牛”原先有一個姘頭叫小荷的,莫非他藏在小荷家不敢露麵?小荷家在宋家莊,那是一個大戶人家,進去很不方便。田振眉頭一皺,計上心來。他與王綱商量一番,就這麽辦!

原來“黑牛”這麽一跑,果然不出所料,當晚就悄悄溜進宋家莊。宋家莊有一家大戶,姓宋,前清年間祖上做過道台,如今這光景日漸衰落。宋太爺活到八十多歲謝世,膝下三男兩女。幾個男孩都己長大成人,在外地謀生。這裏麵隻有一個媳婦不爭氣,外號叫“小荷”。因男人常年不在家,難免做出些不幹淨的事兒。這“黑牛”看中了宋家的財產,明來暗往,竟把小荷騙到手,宋家盡是閨女媳婦,誰敢惹他?“黑牛”摸著熟悉的道路,從後門閃了進去。

這“黑牛”好像他自己就是宋家的主人,坐在客廳,使奴喚仆,讓丫頭點起洋燈來。他端坐在太師椅上,品著清茶,教訓那些嚇壞了的閨女媳婦:“我今晚來,是為了躲避遊擊隊追擊的,我就住在你們家。誰要出賣我,可別怪我不客氣。”

他來到小荷房間,小荷已經讓廚子送來夜餐來款待這位“皇軍”的紅人,山珍海味,吃個痛快。列位,有哪些山珍海味?象鼻、猩唇、熊掌、鹿尾、駝峰、猴腦、豹胎、燕窩、竹筍、香菇、猴頭、銀耳、鹿筋,這是山珍;魚翅、海參、魚肚、幹貝、唇魚、鮑魚、魷魚、海菜,這是海味。

田振、王綱進了宋家莊,不便多帶人,他倆 趁著天不亮就跳進了宋家大院。

後院裏可嚇壞了早起的老媽子,她正要聲張,田振悄聲問道:“昨天夜裏,是不是有人進了你家?”

老媽子說:“唉!有什麽法子?人家有權有勢誰敢惹?”

田振說:“老人家,別怕!我是八路軍!那小子是個漢奸,他在哪裏?”

老媽子一聽,指著小花園的木樓說:“就在那裏。”

田振又說:“老人家,請借一下你的衣服穿穿!”

老媽子不敢違抗,把上身衣裳脫下來,又把頭上的藍頭巾讓田振蒙上,然後自己躲在樹後。

田振輕手輕腳地走上木樓,他一推門,門虛掩著,“黑牛”壓根兒沒想到遊擊隊會知道他在這裏過夜。人常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小荷一聽有動靜,出聲問了一句。田振捏著嗓子道:“小荷,外麵有人找漢奸‘黑牛’哩!”

“黑牛”在夢中一驚,醒了,睜眼一看,原來是一個頭蒙藍巾、身穿大襟衣裳的“下人”,他蒙了蒙頭,一想,不對,怎麽叫我漢奸?他從枕頭下摸出手槍,田振早防著這一著,早已上前用槍逼住了“黑牛”。與此同時,王綱也進了屋內,用槍對準了“黑牛”。

“黑牛”還要反抗,小荷一把把槍給奪了,原來這女子怕這麽一鬧騰,她沒臉見人。

田振道:“‘黑牛’,起來,跟我們走!不要連累人家!”

“黑牛”隻好穿上衣服,田振、王綱剛要上前捆他,不提防“黑牛”一推後窗,跳了下去!

田振提槍跑下樓來,一瞧,小花園的牆下有一個深水道,準是從這裏跑了!

田振眼看天色大亮,再捉“黑牛”,隻怕時間不允許,於是他把衣裳還給老媽子,憋著一肚子悶氣,和王綱離開了宋家莊。

你猜“黑牛”又跑到哪裏了?他從深水道跑出來,離開宋家莊,在路上搶了一個商人的自行車,沒有半個時辰,又躲回平定城去了。

“黑牛”經過這場虛驚,自以為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他又帶領日、偽軍出城“掃**”,這家夥見東西就搶,見人就抓,他自己還戴上日本軍帽,穿上日本軍服,大搖大擺,不可一世,向那些大小漢奸偽軍頭目講自己怎樣用計騙了遊擊隊,還說:“哼!我看誰還敢在我太歲頭上動土,老虎嘴裏撥牙?”

人民的事業比自己的生命還重要,田振和王綱幾天幾夜都不能合眼,為什麽在光天化日之下不能處決“黑牛”?為什麽不願在老百姓家中向特務開槍?是自己仁慈下不了手?還是不願給老鄉們惹麻煩?經過分析,他們—致認為:鋤漢奸必須看準火候,這樣才有利於打擊敵人的囂張氣焰,有利於發動群眾。

這一天,“內線”送來情報,“黑牛”帶著兩個特務,正在南天門二道寺院內行凶殺人呢,田振他們立刻沿西關紅牌樓上得山來。

這南天門是曆代通京大道,十裏長坡,異常險峻。這南天門在黑砂嶺坡頂,折下去就是二道寺,古人說這山路“扼石徑之崎嶇,擬仙樓縹緲,京華襟帶,冀晉咽喉”。二道寺住著一位老和尚,行好積善,廣散錢財,他每年總把寺院內外栽的桃果賣掉,所得之錢施給附近大峪、小峪的窮苦人家,他見了人,自謙謂“空桑子”,意思是他是空桑樹所生,看破紅塵,在此出家。這一天晚上,下起毛毛細雨,老和尚披著件夾襖,點著燈在調“糊嘟”,就是用粗玉茭麵和黑豆葉菜做的一種平定農家飯。突然,“黑牛”闖進門來。

“幹爹,是我!”

原來“黑牛”小時候曾拜過老僧為師,因他不務正業,老和尚再也不願見到他。

老和尚放下碗來,看了看,歎了一口氣道:“你深更半夜,來我破廟有什麽事?”

“黑牛”上前拉住老和尚,又叫了一聲:“爹,不認得我啦,我是‘黑牛’呀。”還沒等老和尚嘮叼什麽,又說:“爹,我在皇軍手下做事,這幾天手緊,你先借我二百塊現洋,不幾天一定加倍奉還!”

老和尚瞪大眼睛:“啊,你這個漢奸!”這位八十多歲的老僧指著“黑牛”罵道:“你這個畜生,當了日本人的走狗了。你應該跪在廟裏向菩薩祈禱,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黑牛”早已等得不耐煩,惡狠狠地說:“拿錢來!錢在哪裏?”

老僧“呸”得吐了“黑牛”一臉,正要呐喊,狠心的“黑牛”順手操起菜刀來,一刀便把老和尚性命結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