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台風過境,隻餘下一片狼藉。
那天晚上的主題晚會沒能圓滿落幕,因為出了事故,大家都顯得異常恐慌,最後晚會不得不提前結束。徐嫣離開後的一個小時,童小柔一直待在大禮堂裏。她沒想到當時她聽到的並不是幻覺,風大得真的能掀翻屋頂,隻是大禮堂裏太吵,很少有人注意到。何況童小柔坐的是前排,擴音喇叭的聲音太大,沒過了所有聲音。
童小柔使勁衝到救護車附近,大人都把她往後推,她的腦袋像充了血,隻知道拚命地靠近救護車。
“你這丫頭,搗什麽亂啊!”一個醫務人員嗬斥道。
童小柔的理智慢慢蘇醒,她緊抓著醫務人員人員的胳膊,說道:“你讓我也上車吧,他是我哥哥。”
“那就快點,來,幫忙扶一把。”
混亂中,童小柔跟著醫務人員一起上了救護車。坐在車廂裏,童小柔的眼淚拚命地掉,陸浩楠就在她麵前,此時此刻卻不省人事。醫務人員正在往他的臉上套氧氣罩,她膽戰心驚地幫他擦淨臉上的血。
“阿楠,你千萬不要有事。”此時此刻,童小柔不知道自己能做什麽,隻是緊緊地抓住陸浩楠的手,好想把自己的力量灌給他,如果可以就好了。
忘了這一路是怎麽過去的,童小柔隻覺得每分每秒都是煎熬,直到陸浩楠被推進急診室,她才失魂落魄地坐到一旁的椅子上,緊張地攥著手,手心出了汗,黏黏糊糊的,很是難受。
不一會兒,護士從裏麵出來,手上端著一塊板子。
“你是他的妹妹嗎?快點把你的爸爸媽媽找來,你哥哥需要馬上動手術,要監護人簽字。”
“哦,好,請問這附近……”
“你跟我來這邊。”護士善解人意地帶著童小柔來到服務台。
童小柔拿起話筒,卻不知道要打給誰。陸浩楠從家裏搬出來了,沒有跟他的爸爸媽媽一起住,他們家的電話肯定沒人接,隻能找徐嫣了,她一定知道怎麽聯係陸浩楠的爸爸媽媽。
這樣想著,童小柔按下了沫沫的電話。
話筒裏嘟了幾聲後傳來沫沫的聲音:“喂,誰呀?”
“是我,沫沫,阿楠出事了,需要馬上動手術,但是得先有他父母的簽字。我沒有他爸爸媽媽的電話,你看到徐嫣了嗎?”
“天哪,怎麽回事?她在我旁邊呢,我把電話給你,你和她說。”
不一會兒,電話那端響起了徐嫣的聲音。
“什麽事?”她的聲音聽起來一點兒情緒也沒有。
“阿楠出事了,動手術前需要監護人簽字,你有他爸爸媽媽的電話嗎?”
“啊?阿楠怎麽會……你們現在在哪個醫院?”
掛斷電話十多分鍾後,徐嫣便到了。想來外麵的風一定很大,她的頭發亂糟糟的,眼線也哭花了,一來便抓著童小柔的手問陸浩楠怎麽樣了。
其實,她對陸浩楠的關心一點兒都不輸給自己,童小柔想。
“剛剛推進醫務室,醫生說要盡快手術,你打電話了嗎?”
“嗯嗯,我打了。”徐嫣又哭了,用雙手捂著臉,抽泣得不成樣子。
“你,你別傷心了。”童小柔試著去安慰她,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那樣難以辦到。
“我聽說了,阿楠傷得很重對不對?”她的聲音低低地傳來,“聽到消息,我還以為是別人呢,我……都是我的錯。”
遠遠的,一對中年夫婦一前一後地小跑過來,童小柔認出來了,他們是陸浩楠的爸爸媽媽。
“陸浩楠的爸爸媽媽來了。”
徐嫣抬頭,看見陸爸爸陸媽媽,哭得更凶了,上前一把抱住陸媽媽:“阿姨。”
好像一家人的樣子。童小柔在心裏感歎道。
徐嫣和陸媽媽抱頭痛哭,陸爸爸稍微冷靜些,趕緊簽了手術同意書,詢問了醫生幾句後,便坐在一旁的椅子上默不作聲。
他們在對麵,童小柔坐在這邊。
“浩浩的情況怎麽樣?”陸媽媽哭得眼睛都紅了。
“不知道,既然要動手術,就不會是小問題。”
手術的時間很長,眾人都在急診室外幹等著。陸爸爸等得急了,便站起來來回走動,忽然注意到了坐在對麵的女孩。女孩雙手緊緊地捏成拳頭放在膝蓋上,好像十分緊張的樣子。
於是,陸爸爸忍不住問道:“你是?”
沒想到對方會問自己,童小柔小聲答道:“我是童小柔。”
“童小柔?好耳熟的名字。”男人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你是顧秀蓮的女兒?”
顧秀蓮是童小柔媽媽的名字。
“是。”
對麵的陸媽媽忽然從位子上站起來,驚愕地問道:“你是秀蓮的女兒?這麽多年了,你媽媽還好嗎?”
童小柔也稍稍放鬆了些:“我也不知道。這些年她一個人在外麵,應該過得很自在吧。”
女人好像鬆了一口氣的樣子,又坐回原來的位子,意味深長地說了句:“那就好。”
陸爸爸不知道為什麽咳嗽了一聲,繼續問道:“怎麽?你是在守著浩浩嗎?”
“是。”
“唉,你還是回去歇歇吧,我們在這裏就好。”陸爸爸說完,轉過頭看著徐嫣,“嫣兒也是,你們都回去吧。”
“不,叔叔,我要守著阿楠。”
“不要任性了,你母親會擔心的。”
“可是,我想看著阿楠醒過來。”
“這裏有我和浩浩他媽在就行了。等他醒了,我會通知你們的。”陸爸爸沉穩地說道。
也不好再繼續堅持了,童小柔站起身,很有禮貌地說道:“叔叔,如果阿楠醒了,請務必告訴我,我先回去了。”
“嗯,你放心吧。”
從醫院出來,風已經停了,隻是氣溫陡然降了好幾度。童小柔抱緊胳膊,忽然想起若是在平時,陸浩楠一定會把她摟在懷裏,說一些插科打諢的話,心裏又忍不住發酸,不斷祈禱著他一定要沒事才好。
又想到徐嫣為了陸浩楠哭花了臉的樣子,和陸媽媽抱著哭的樣子,陸爸爸得知她是童小柔的樣子,陸媽媽說著“那就好”的樣子……這些畫麵滿滿地堵在童小柔的腦子裏,思緒亂得好像要從腦袋扒個縫兒偷跑出來,疼得要命。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已經是中午了,房間的窗簾被風吹得老高,天空被台風洗劫過後,連雲朵都沒有。
童小柔嚇了一跳,怎麽會睡過頭了?她穿好衣服走到院子裏,發現外婆正蹲在地上擇菜。
“外婆。”
外婆回頭,笑道:“起來啦?”
“外婆,你怎麽不叫我?我睡過頭了。”
外婆慢悠悠地將菜籃子放在水池上,拉起童小柔的手說道:“不要緊,沫沫打電話過來,說今天全校放假。昨天不是刮台風嗎?你們學校醫務室的招牌都砸了下來,還傷著了人,所以學校放假一天,讓你們在家安心休息。”
胸口忽然一陣刺痛,是啊,昨天晚上,陸浩楠出事兒了。陸叔叔說阿楠醒了的話就會打電話給她,一直沒有接到電話,到底是他忘了,還是阿楠還昏睡著呢?
百般掙紮之後,童小柔還是決定吃完飯去醫院看陸浩楠。
到醫院的時候,陸爸爸不在,陸媽媽守在陸浩楠的床邊。陸浩楠果然還在昏睡著,他的動作從昨天晚上開始就沒變過。童小柔輕手輕腳地將買來的水果放下,不想還是驚醒了陸媽媽。
她揉了揉眼睛,黑眼圈格外明顯,看清是童小柔以後她微微有些驚訝:“你怎麽來了?”
“我來看看阿楠。”童小柔有些尷尬地站在原地。
陸媽媽發現女生的情緒,說話的語氣輕柔了些:“我記得,你和你外婆後來不是也搬家了嗎?”
“是的,我現在和外婆住在老房子裏。”童小柔有些奇怪,陸媽媽一家比她們家搬得還早些,怎麽知道自己也搬家了呢?
“老太太身體還好吧?”
“嗯,外婆身體挺好的。”
陸媽媽喝了口水,繼續問道:“你和浩浩一個學校嗎?”
童小柔微微紅了臉:“嗯,阿楠是我的學長。”
“說起來,你們倆小時候玩得很好呢。”陸媽媽笑起來,“還經常玩‘家家酒’,扮新郎、新娘子玩。”
童小柔的臉更紅了。
“唉。”陸媽媽突然歎了一口氣,又變得傷感起來,“也不知道浩浩什麽時候能醒。”
“醫生說很嚴重嗎?”童小柔捏緊拳頭。
“說是重度昏迷,情況很危險。”
“咚——”一個橘子滾到了童小柔的腳邊,看向門口,徐嫣手中的水果全部摔在了地上。
她站在原地,眼淚無聲地流著,喃喃地說道:“重度昏迷會怎麽樣?”
“三天以內醒來就沒事,醒不過來的話,可能會變成植物人。”
【二】
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你會用這種方式忘記我。
選擇性失憶。有關於我的記憶你全都忘了。對了,這樣說連我自己都覺得心如死灰呢,於是我不得不提到,你連徐嫣都不記得了。醫生說,你忘記的是那些令你不開心的、難過的事情。你之所以選擇忘記我們,是因為,那段記憶令你太痛苦了嗎?
我,真的是非常差勁的女朋友啊!
【三】
三天後,陸浩楠醒了,他失憶了,唯一記得的隻有他的父母。
台風過後,天氣變得異常晴朗,白天溫度始終徘徊在30攝氏度的樣子。
醫院的位置奇好。即便是中午豔陽高照的時候,這個房間也絲毫不受影響,不會很熱,也保持著足夠明亮的光線。
陸媽媽把手中端著的雞湯遞給陸浩楠,男生微微一笑。
童小柔坐在一旁,手指被自己絞得發麻,卻仍舊想不出來要做什麽。他醒來的那一刻,她驚喜地抓住他的手喊了一句“阿楠”,對方卻頗不自在地擺脫掉她的手,用一種疑惑的眼神看著她,什麽也沒說,像陌生人一樣尷尬。
如果不是一旁的醫生安慰她說陸浩楠也許隻是短暫性地失去記憶了,讓她不要灰心,她可能會立刻哭出來吧?那塞滿胸腔的壓抑感,讓她變得開口說話都異常艱難。
比起手足無措的她來,徐嫣顯然要冷靜許多:“阿楠,我給你剝橘子吧?”
躺在病**的陸浩楠木訥地點了點頭,徐嫣卻可以無視他的冷漠,繼續若無其事地做著手中的事,說著想說的話。
“你睡著的時候我都快擔心死了。”她笑起來,眉眼彎彎的,好像月亮。
“你是誰?”
“你誰都可以忘了,但怎麽能連我都忘了呢?”橘子剝好了,她掰了一瓣,準備塞到陸浩楠的嘴裏。
“謝謝。”男生伸手接過,目光掠過一串景物後落到童小柔的身上。
童小柔一直在看著他,於是四目相對。她緊張地看著他,多希望下一秒他能喊出她的名字啊,可是他依舊隻是滿臉疑惑地轉過頭去,然後淡淡地說了句:“我想出去走走。”
“我陪你。”童小柔猛地從位子上站起來。
她都不知道自己多用力,著實把陸浩楠嚇了一跳,還好男生隻是輕輕地點了點頭:“嗯。”
他們找了一大片綠蔭坐下來,頭頂上樹葉被風吹得傳來一陣陣沙沙聲。
童小柔坐在原地,抱著膝蓋不知道說什麽好。她一向都不健談,以往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陸浩楠總是說好多話。可是他失憶了,好像也變得不愛說話了。他隻是坐在那裏,看著不遠的方向,眉頭始終輕輕蹙起。明明是那樣熟悉的臉,曾經親密得連吐息都聽得見,現在,於他而言,自己隻是個從未謀麵的陌生人。童小柔心酸地想著這一切。
“我怎麽會失憶的?”陸浩楠問這句話的時候,語氣有些無助。
“陸阿姨沒告訴你嗎?”
“她說我不小心從樓梯上摔下來了。”陸浩楠忽然笑起來:“我怎麽會那麽蠢?這麽大了,連個樓梯都不會走!”
“嗬嗬。”童小柔忍不住笑起來,說這句話的時候他特別像以前的陸浩楠。
“我覺得你應該知道。”他認真地看著她,眼神裏帶著祈求。
看著他認真的樣子,童小柔險些動容了,卻無法忘記曾私自找醫生了解情況時他說過的話:“強迫記憶,會令患者非常痛苦,最好是帶他去一些熟悉的地方慢慢回想。”
或許也是因為這個原因,陸媽媽才對陸浩楠有所隱瞞吧!
搖了搖頭,童小柔惋惜地說道:“我也不知道。”
“還以為你知道呢。”男生挑了挑眉,總感覺你很關心,呃,我。”
“你是我很重要的人。”童小柔笑起來,“可是,你真的一點兒都記不得我嗎?”
日光掠過少年的眼底,飛快而短暫地停留過明亮的光芒,可最終還是黯淡下去:“我不記得了。”
“失去記憶是件很可怕的事,好像心髒曾停止跳動過一樣。”男生喃喃地說完,轉過頭,“你,怎麽哭了?”
童小柔克製不住自己,張開雙手緊緊地擁抱住陸浩楠,就算他把她當成神經病也好,受到驚嚇也好,她也隻是想緊緊地抱住她。喜歡的人明明就在眼前,有無數個瞬間想要脫口而出把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他,想讓他明白自己對他而言也是非常重要的人,是曾經許諾,如果心髒不再跳動隻是因為失去自己的人。
陸浩楠猶豫著是不是應該推開她,可是手卻不由自主地拍了拍她的背。
“給我時間吧,我會記起來的。”半天,他才說出這句話。
總覺得,失去的那段記憶裏有自己最深的羈絆。陸浩楠輕輕地揉著童小柔的頭發,那似曾相識的溫暖觸覺,像滾燙的眼淚流過心髒。
課間操時間。
“其實我覺得,他應該還記得你吧?”沫沫托著下巴喃喃說道。
“我多希望是啊。”童小柔的思緒胡亂飄忽著,前幾天她還感覺到心裏好亂,自從那個下午和陸浩楠聊了天之後,心情好像因此被治愈了,總覺得有希望等到陸浩楠記起她的一天。
可是現在,自從他出院後他一次都沒來找她。
既然他不來找她,那也沒關係,她就去找他吧!可是,她原來從沒發現,陸浩楠的人氣其實好到爆,追他的女生自從知道他失憶了,便都覺得有機會了,紛紛約他去看電影、吃飯什麽的,總之就是找不到人。能看到他的時候,守候在他身邊的肯定是徐嫣。
童小柔反倒成了個徹徹底底的局外人。
“小柔,你不能這樣,幸福不是等啊等的就會出現的,你看徐嫣,比你靈光多了。”
“我……”
“不管怎樣,你就當重新認識陸浩楠唄,主動去找他。”
童小柔也覺得,不能再坐以待斃了。
從沒去過高年級的教室,一路走過去,感覺自己果然是矮人國走出來的嗎?
“好囧,小柔,你說,不就是高了幾個年級嗎?為什麽身高上像高了好幾級台階似的?”沫沫沮喪地嘟囔著。
“大概發育一般都在初三至高中的時候吧。”童小柔解釋道。
還沒走進陸浩楠的教室,便在門口遇上了上次在大禮堂見到的學長七仔。
“童小柔?”他笑起來,確認道。
“七仔學長。”
“噗……”男生笑得更歡了,“你就叫我七仔吧,學長什麽的總覺得有距離感啊。”
揉了揉鼻子,童小柔也笑起來:“嗯。”
“來找阿楠嗎?他剛剛出去了。”
“啊?和誰一起啊?”
“一個女生,好像叫徐嫣吧,還有蘇寧勳三個人一起去的。”
“這樣啊,謝謝你。”
“不客氣。”
就這樣,童小柔隻好和沫沫兩個人打道回府。
“小柔,你別沮喪啦。”看著好友無精打采的樣子,沫沫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我沒事。”
“下次我們一定先一步找到陸浩楠。”沫沫捏著拳頭搖了搖手。
“算了。”童小柔像個泄氣的皮球,“他的心不在我身上,就算纏著他也沒用。”
“你就是這樣,這麽容易就泄氣啦?你應該學學徐嫣,人家多頑強啊,跟仙人掌似的。”沫沫說完,很是為自己貼切的比喻得意。
其實沫沫說得很有道理,為什麽她這麽容易放棄呢?隻是因為沒信心吧。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
“明天我陪著你,你一定要找回陸浩楠啊,我特別喜歡看你們倆在一起。你們就是天生絕配,徐嫣什麽都不算。”
有時候童小柔真的覺得自己很幸運,有沫沫這樣一個好朋友,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心裏有不愉快的事她總是第一時間站出來挺自己。
童小柔忍不住眼睛發酸,於是一甩鼻涕抱住了沫沫:“沫沫,你要是男人,我一定要你。”
“你把鼻涕擦幹淨我可以考慮下看看。”
【四】
午飯時間。
“阿楠,我買了你最喜歡吃的糖炒栗子。”女生把牛皮紙袋放在桌子上。
“啊……小柔。”陸浩楠撓了撓後腦勺,他正想說自己並不喜歡吃炒貨這一類,但怕辜負了女生的一番好意,隻好微笑道,“沒事兒,謝謝你”。
“你喜歡就好。”童小柔隻顧著高興。
依舊是和以往一樣,一個飯桌上有六個人,陸浩楠、蘇寧勳、徐嫣、宋善、沫沫,還有自己,可是——童小柔努力忽略那些因為陸浩楠失憶,而變得陌生的感覺。
他失憶了,不記得也很正常。
他失憶了,不愛吃以前最愛吃的東西也很正常。
他失憶了,忘記以前說過的“隻要是小柔喜歡的,我都喜歡”也很正常。
是啊,他失憶了。
“啊,我也喜歡吃糖炒栗子,可是這附近沒有買吧!”宋善用筷子戳了戳碗裏的糖醋排骨。
“嗯,我家那邊有。”撇開她經常為了維護徐嫣而露出狠厲的犄角,宋善其實一點兒也不討厭。
“那——”宋善頓了頓,“下次也幫我帶一包好嗎?我們家這邊沒有。”
“嗯,沒問題。”童小柔點了點頭。
台風好像能帶走某些不好的東西,比如陰天,比如壞的人氣。
蘇寧勳來找童小柔是她怎麽也想不到的事。
那個下午,夕陽醇厚的就像一杯酒,操場的上空自天邊延展出漂亮的顏色。蘇寧勳背光站著,頭發被光線印染出稀疏的金黃。
他說:“小柔,你應該知道我喜歡兔子吧?”
童小柔仰著頭,聽他說完這句後輕輕地點了點。
“那你幫我,讓兔子和我在一起吧。”
他實在是抬舉她了,她怎麽會幫到他呢?徐嫣和她勢不兩立啊!就算蘇寧勳再遲鈍也看得出來吧!
可是他既然這麽說了,童小柔也隻好問道:“我怎麽幫你?”
“你把阿楠從兔子身邊搶走,我幫你們製造機會。”他這樣說道。
童小柔有點兒生氣了,什麽叫搶走,陸浩楠從來就不是徐嫣的吧!可是蘇寧勳是陸浩楠的好朋友,他說幫自己製造機會就一定有辦法。
但,總覺得心裏有疙瘩放不下,童小柔的自尊心厚得像銅牆鐵壁,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她打死也過不了自己這關。
“阿楠會記起我的。”她倔強地喃喃自語。
“你還不知道嗎?”蘇寧勳在童小柔的身旁坐下,抬頭看向那一片酒色渲染的天空,聲音沙啞又無奈,“阿楠啊,他的生命就該是和兔子聯係在一起的。”
【五】
陸浩楠十歲的時候,一家人從原先住的單位房裏搬了出來。
本以為搬家之後父母不斷爭吵的局麵會有所改善,但是很顯然,並沒有。有時候陸浩楠會在半夜被兩人的咆哮聲驚醒,睜開眼睛整個房間都是黑的,隻有從門縫透過來的微弱光線,證明了自己的確不是幻聽。
真的煩透了!
有天晚上他們吵得實在太激烈,陸浩楠怎麽也睡不著,於是睜著眼睛望著天花板,風扇在屋頂幽幽地轉動著。他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諸如“那你去找那個女人啊”“別人碗裏的就是好吃是吧”這類刺耳的詞匯。
有一天,陸浩楠終於從那些對話中得到一個信息——父親外遇了。
明白之後他也隻是愣了一下,一直以來的疑惑終於在腦袋裏找到了一個突破口,緊繃壓抑的神經開始大口大口地喘氣。他們的感情已經破裂了,他什麽都做不了。
做不了就不做吧,習慣隱忍,在家裏沉默寡言的陸浩楠非常喜歡待在學校。因為同學都很開朗,沒什麽了不得的事,吵個架各自狠狠捶一下對方的胸脯就是,不會有什麽心結。
初二那年陸浩楠決定一個人搬出去住,因為他覺得自己的耳朵已經長出了厚厚的繭。如果比的話,他的耳膜一定比別人的厚幾層吧!
雖然有這樣的想法,卻遲遲沒有動作,畢竟,便宜的房子不好找。他是個學生,沒什麽錢,積蓄都來自於壓歲錢或者爺爺每次來看他給的零花錢,他必須省。
找房子的事持續了一個多月,直到有一天,同學交給他一張紙,說是從路上的電線杆上扒下來的招租廣告——三室一廳,價格麵議。
“這麽大,我租不起吧?”
“反正又找不到,你就去碰碰運氣唄。”
回想起來,陸浩楠的運氣也真是不錯。
那是第一眼看到徐嫣的媽媽,她是個美麗的女人,頭發像海藻一樣鋪滿肩膀,塗紅色口紅,睫毛很長,眼妝不濃,但很好看。她坐在陸浩楠學校旁邊的奶茶店裏,因為是高腳凳,她的腳觸不到地麵,偶爾便由著她空懸著亂晃悠。
看到陸浩楠,她幫他點了杯冰檸樂。
“是你要租房子嗎?”她打量著陸浩楠,直接問道。
“嗯,不知道阿姨的租金是多少?”
“租金等等再說吧!先帶你去看看房子,不過,等我女兒放學一起去,沒問題吧?”徐媽媽像少女一樣咬著吸管。
陸浩楠坐到徐媽媽的車裏,汽車緩緩地駛向距離陸浩楠他們學校不遠處的一所小學門口。半個小時後,徐嫣從裏麵跑出來。她剪著平劉海,穿紅底白色波點的連衣裙,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長,有一點點嬰兒肥,和她媽媽很像。
女生看到陸浩楠之後睜著大大的眼睛打量他:“媽媽,這個哥哥是誰啊?”
“是馬上要住進我們房子的租客。”
“哦。”她答應完便坐到副駕駛座上去了。
二十分鍾後,到了徐嫣的家。
她們母女搬家了,所以這棟房間現在是空的。徐媽媽覺得空著又太可惜了,於是決定租出去。陸浩楠不是第一個想租這套房子的人,但是徐媽媽一看到他便決定把房子租給他。
“你覺得怎麽樣?可以的話價格隨便你開吧。”
他的運氣真是好到爆了,居然碰上這麽好的事兒。雖然坐公交車去學校需要將近四十分鍾,不過環境實在是很好,房子寬敞明亮,而且非常幹淨。
“我,我沒有多少錢,所以能不能便宜點?”聲音有些羞澀,這是他人生的第一次討價還價。
“那,一百塊一個月怎麽樣?”
便宜極了。
陸浩楠呆怔在原地,這麽廉價卻又這麽好的環境,難道說像電視裏演的那樣,這套房子裏有什麽不幹淨的東西?不過作為一個男人,如果懼怕是很可恥的。
女人仿佛看出他眼底的疑惑,笑著說道:“別擔心,我老公新買了棟房子給我和女兒,所以這套舊房子不住了。”
“謝謝。”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但隻是簡單的兩個字又顯得太輕,“我會愛惜你們的房子的。雖然我是男生,但生活習慣不壞。”
徐媽媽揉了揉陸浩楠的腦袋,笑起來:“看出來了。”
那一天陸浩楠正式從家裏搬出來,當然他是偷偷摸摸出來的,不過最後媽媽終於找到了他,死活要把他帶回去。媽媽說他要是不回去,就跟他爸爸離婚。陸浩楠不以為然地想,連背叛都可以原諒,還拿離婚來威脅幹什麽?
“如果你想離,早就離了。”
說完後他又覺得後悔,媽媽的臉上分明掠過了一抹憂傷,然後手沿著門框慢慢地滑下來。
最終,她默許了。
爸爸則自始至終沒有找過陸浩楠。
後來的兩年裏,徐嫣經常往自家老房子裏跑。她說她舍不得這裏,她房間裏的東西都不讓陸浩楠換,當然陸浩楠也不會換。他住另一個房間,頂多平時打掃衛生什麽的會開一下那邊的門,平時他從不跨進去。
兩人的關係漸漸好起來,陸浩楠比徐嫣大兩歲,他像哥哥一樣的存在。
徐嫣很享受這樣的感覺。每次去原來的房子,陸浩楠都會下麵給她吃。跟媽媽吵架也好,跟朋友鬧不愉快也罷,徐嫣都會跟陸浩楠說。陸浩楠總是很耐心地聽她發牢騷,然後兩個人有時會去海邊散心,有時會窩在家裏打遊戲。總之,徐嫣非常非常喜歡這樣的感覺,於是,漸漸地,她發現自己喜歡上陸浩楠了,她也發現陸浩楠僅僅把她當妹妹看。
徐嫣跟他表白過,他告訴徐嫣,他有心上人,而且和她青梅竹馬。徐嫣問是誰,他笑而不語,心想,她應該也跟兔子一樣大了吧!
他不說,她就再也沒問了,因為她是自信的。
徐嫣是個外表看起來柔柔弱弱,但是內心很堅強的女孩,她有哮喘病。
她喜歡往陸浩楠這兒跑,卻從沒告訴他,一口氣爬到六層,她偶爾會喘不過氣來,所以身邊隨時帶著氣霧劑。陸媽媽之所以會重新買一套房子,隻因這套房子住得太高,又沒有電梯,徐嫣住不來。
對於陸浩楠來說,徐嫣是個難得的好妹妹——漂亮,善解人意,做的一手好菜,很為他著想,也許連他自己都沒發現,其實他打心眼兒裏是依賴她的,所以才會在急性闌尾炎那次,第一時間打電話給徐嫣。
那是淩晨兩點鍾,女孩被電話聲驚醒,在聽到聽筒裏男生斷斷續續的吸氣聲中明白過來,他情況不妙。於是,她一個人打的,匆匆來到陸浩楠的家,用自己羸弱的身體馱著高大的陸浩楠從六樓走到一樓。上車的時候,她哮喘病發作,卻忘記帶氣霧劑。
那一次,她差點兒連命都丟了。
好不容易搶救過來,醒來的第一件事竟是衝到陸浩楠的病房確定他沒事。麵對媽媽的責怪,她毫無預兆地大哭起來。
她是在用生命捍衛她的愛啊!
陸浩楠對徐嫣說過最動聽的話是:“這輩子我一定不會讓你傷心。”
那是一個溫暖的午後,少年有這世上最好看的一雙眼,承諾的時候瀲灩著動人的神采,自薄薄的嘴唇間吐出溫柔的句子,陽光照耀著他漂亮的側臉。
但是命運仿佛閑著沒事兒,隻有捉弄下人間才會感到快感。
在陸浩楠漸漸忘記青梅竹馬的時候,童小柔卻出現了。
沒錯,童小柔就是那個青梅竹馬。本以為過了這麽多年,時間總該會改變些什麽吧,但是越來越多的相處讓他發現,那種感覺是怎麽也改變不了的。
他迫切地想讓她眼底的倔強開出花來。
【六】
該怎樣形容這種感覺呢,明明不想感動,眼眶卻偏偏灼熱得厲害。
蘇寧勳坐在酒色的夕陽裏,娓娓道來陸浩楠和徐嫣認識的經過,是嫉妒吧,為什麽覺得自己就應該是個局外人,應該成全陸浩楠和徐嫣呢?童小柔沮喪地想,她忽然覺得自己像個第三者,有種違背道德的感覺。
蘇寧勳提到的那件事兒她想都不願意想。
“不用了。”
“小柔,你的心太軟了。”
童小柔抬頭,看著熟悉的蘇寧勳,忽然覺得他很無情,徐嫣喜歡的是陸浩楠,就算他蘇寧勳喜歡徐嫣,不說幫忙,至少也該祝福啊。
“你好好想想吧。”
“我不會的,我不需要你幫我,喜歡一個人是真心誠意是坦誠的,我不想要算計來的戀人。”
“你確定?”蘇寧勳不甘地問道。
“喜歡上一個人,應該是件令人幸福的事情,不管是被喜歡還是暗戀,都沒有理由把自己變得可憐!蘇寧勳,你也一樣。”
蘇寧勳沒說話,咬咬牙深深地看了童小柔一眼,轉身離開了。
童小柔想,就這樣吧,也許陸浩楠在徐嫣身邊會更好呢,也許自己放手,三個人就都解脫了呢,她緩緩吐出一口氣,卻仍沒能阻止奪眶而出的淚水。
人好像總是口是心非呢,心裏拚命說服自己,身體卻比心更快一步表達出來,說什麽成全都是假話吧,說什麽放棄,根本是妄想吧!如果真的能就此罷休,為什麽心會痛成這樣呢?
教室裏。
“小柔,你傻不傻啊?”沫沫險些從位子上跳起來,“是你的錯嗎?如果當時是你,你也一定會這樣做吧!徐嫣做到了,她就偉大了?因為那是她喜歡的人啊,你想想,她對你做過什麽!”
“我不知道,我也不知道現在該怎麽辦。”
“你就是退縮了,軟弱了!”沫沫恨鐵不成鋼,“要我說她才是不安好心呢,你不覺得她很可怕嗎?那天晚上也不知道跑到哪裏去了,陸浩楠為什麽會出事啊?為什麽會連你的演出都不看就跑出去了?我看她最可疑吧!”
被沫沫這麽一說,童小柔的腦袋忽然清醒了一些。
那天徐嫣趕到醫院的時候很激動,捂著臉哭個不停,嘴裏還念念有詞,一直說是她的錯,為什麽呢?
難道陸浩楠真的是因為去找她才被砸到的?
“徐嫣怎麽會希望阿楠受傷呢?”她那麽喜歡他。
“她當然舍不得啊,阿楠碰巧被招牌砸到的吧!”沫沫咂了咂嘴巴,“我覺得她肯定有問題。”
童小柔出神地望著窗外,手底下不停地翻動著曆史課本,連上課鈴響都沒影響到她。
她——
總是不想往壞的方麵想。
覺得不管是你,是我,還是她,如果我們都能保持著簡單的心情就好。
伸出手,明明是六月的天氣,卻感覺到絲絲涼意。黑和白顛倒,善與惡難分,明明是為了愛的人好,卻因為這份心情傷害到其他人。
誰又能說誰錯?誰又能完全說自己是對的?
根本就不可能找到一個完美的法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