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這話一說出口,眾人瞬間都安靜下來,美智子的臉色更是有些不知道所措,她的嘴裏喃喃說道:“範小姐,抱歉……我……我不知道……”
範煙喬扯著嘴角笑了笑,剛要說話,便感覺到薛紹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她心中隱隱地痛起來,緩緩抬頭看過去,就見薛紹盯著她眼神中卻有難掩的痛楚。
“外麵冷,煙喬,我們進去吧,不要站在這裏說話了……”薛紹伸出另一隻手挽上她的腰,將她輕輕擁在懷裏柔聲說道。
美智子一聽薛紹這話仿佛一下子反應過來,忙用半生不熟的漢語跟著薛紹說道:“是啊是啊!範小姐,你的身子才剛剛好一點,快進去吧……”
範煙喬笑了笑:“讓您讓見笑了,這本是我和大少的私事,隻不過我順嘴說了出來,中村太太心裏麵別介意才好……”
美智子忙擺手說道:“不會不會,範小姐,我很同情你,我知道做為一個媽媽沒了孩子是什麽感覺,範小姐……你不要難過……你和大少還年輕,你們以後有的是機會……”
她的話音未落,薛紹沉著聲音攔下了她下麵的話:“中村太太,煙喬的身子才痊愈,這些話題就不要再說了……”
他的語調雖然未曾改變,可是在場的人都已經感覺出了薛紹對這個話題的排斥,中村忙一把拉住美智子的手笑著對薛紹說道:“大少說得對,我們進去吧,不要在外麵站著說話了……”
他一邊說著一邊衝著美智子使了個眼色。
美智子心中明白,也忙止住了話題。
範煙喬抬頭默默地看了一眼薛紹,輕輕笑一下,淡淡說道:“也罷,都過去了……”
她扭頭看著美智子微笑著說道:“當年我去橫濱時,您盛情接待我,如今您到了奉天,我定要好好陪您轉一轉,恰好我也好久沒出府了,不如吃了飯我陪你去看戲可好?”
她一邊說著一邊使手勢請美智子往裏進。
美智子一聽,忙笑著說道:“也好,我來了奉天兩天了,人生地不熟的,天天都窩在領事館裏,範小姐若是身體允許的話,當真能陪我出去逛逛那是再好不過的了……”
範煙喬一邊往裏走著,一邊扭頭問薛紹:“大少,那我吃了飯便陪中村太太出去逛逛?”
薛紹低頭看了她一眼,淡淡說道:“叫孫良平派人跟著……”
範煙喬垂了眼簾,輕輕地答應了一聲。
說起來範煙喬跟美智子並不熟,隻是美智子這人天生過於熱情,所以雖然她們兩個僅僅見過兩次麵,可是在美智子的帶動下,飯桌上的氣氛卻也難得的和諧起來。
薛紹吃了幾口便放了筷子扭著頭看範煙喬吃飯,他見範煙喬把山藥排骨湯裏的排骨一塊一塊地挑了出來,隻低頭輕輕咬著一塊山藥細細地嚼著,眉頭不由得微微皺了起來。
“你這樣瘦,要多吃些肉才好……”薛紹拿起筷子夾了一塊肥瘦相間的排骨放到她的餐碟裏,盯著她輕聲說道,“吃一塊,慢慢吃,不膩的……”
範煙喬低頭盯著餐碟裏的那塊排骨,沉默了一下,然後淡淡說道:“我不想吃……”
薛紹固執地夾起了那塊排骨遞到她的嘴邊,低聲說道:“你嚐一下,若是不好吃就吐出來……”
範煙喬皺著眉,臉上漸漸泛起厭惡之色來,她扭頭看了薛紹一眼,見他正一臉認真地靜靜地等著她,她收回眼神,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低頭咬著那塊排骨細細地吃了起來。
薛紹不待她吃完,抬手又夾了一塊放到她的餐碟裏,輕聲說道:“吃兩塊,今天下午和中村太太逛街的時候還有力氣……”
範煙喬本來見他如此的得寸進尺早已經沉了臉,如今一聽他特意把下午允許她出府的事情重點點了一下,反而不好再說什麽,她扭了臉冷聲說道:“等下再吃吧,我剛吃了那一塊,心裏麵有些膩……”
薛紹聽了,也不再說什麽,仍舊放下筷子看著她吃飯。
美智子一見薛紹如此低聲下氣地對範煙喬,不由得笑了起來:“薛督軍對範小姐真的是……讓人看了都眼紅啊……”
她一邊說著一邊看向中村:“你跟我說起薛督軍時,慣常隻說他年少有為,是世間少有的男子漢,可是想不到薛督軍不僅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更是個細心如發的好男人……”
中村聽了,輕輕笑了一下,眼睛卻若有所思地看向範煙喬。
薛紹捏著酒杯低頭輕輕啜了一口,淡淡說道:“她身子弱,若不逼她吃,隻憑著她的性子去吃飯,那便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好起來……”
美智子一聽,點頭笑道:“難得大少肯在範小姐身上用這許多心思……”
她的話音未落,範煙喬卻嘶地一聲一下子伸手捂住了腮。
小環站在後麵忙上前問道:“小姐怎麽了?是不是咬到舌頭了?”
範煙喬皺了皺眉:“吃得分神了,咬了一下……”
薛紹盯著她的臉,低聲問道:“疼得厲害嗎?若是疼得厲害就讓江修榮拿點藥過來……”
範煙喬鬆了手,沉默了一下,淡淡說道:“不必了……大少過於緊張了,不過是吃飯咬了一下而已……”
她一邊說著一邊抬頭看著美智子微笑說道:“中村太太,這中餐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若是您吃不慣的話,晚上我帶你去吃西餐……”
美智子笑著看向藤井:“我是略有些吃不慣的,不過看大佐的樣子到是絲毫沒有任何不習慣……”
她的一句話,瞬間把眾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一直默默吃飯的藤井的身上。
藤井低頭擦了擦嘴角,慢條斯理地說道:“我曾經在中國呆了五年,更加之在德國時,同屋而住的同學有兩個都是中國人,我們的關係也頗好,閑時便一起做做中國料理,自然對吃中餐比較適應……”
美智子一聽,抬頭一臉好奇地問道:“哦?那藤井大佐這次來中國可以順路拜訪他們了?”
藤井的眼神一下子黯下來,他伸手將餐巾輕輕放到桌子上,低聲說道:“都死了,在德國的時候就死了……”
範煙喬的眼睛緊緊地盯著藤井,嘴裏本能地問道:“他們……他們是怎麽死的?”
她雖然不敢確定他到底是不是秦玉城的人,可是心中卻本能地覺得他十有八九就是,可是一想到他是一個血統純正的日本人,範煙喬的心裏不由得又疑惑起來,若是正常人的話,在本國的身份地位已經如他一般的高高在上,按理來說,是斷不會有背叛國家之舉的,他如果真的是秦玉城的人,說得難聽點,他就是日本的叛徒,若是沒有一個誘因的話,他怎麽可能冒著那麽大的風險做秦玉城的內應?
所以範煙喬剛剛一看到他說起那兩個人已經死了的時候,臉色雖然未變,可是眼中卻有一閃而過的痛楚,她就知道,他之所以甘冒如此之大的風險去幫助秦玉城,支持秦玉城,一定與這兩個人的死因有關。
可是她問出嘴那句話之後就覺得後悔起來了。
因為她這句話一出口,果然,薛紹的眼光一下子落到了她的臉上。
她盡量裝做隻是好奇問問而已,臉上的表情也極力的克製著。
藤井抬頭盯著範煙喬的臉,沉默了一下,然後低聲說道:“我殺了他們……”
範煙喬一聽這句話,臉上頓時就震驚起來:“你……你殺了他們……”
藤井淡淡點了點頭。
薛紹掃了他一眼,對範煙喬輕聲說道:“再喝點魚翅羹,你吃得那麽少,跟沒吃一個樣……”
範煙喬反應過來,忙斂了表情,扭頭對同樣一臉震驚的美智子低聲說道:“中村太太,您也嚐嚐看這魚翅羹,這是吳嫂子的拿手菜,不知合不合您的胃口?”
美智子忙點頭說道:“好好……”
吃過飯後,薛紹和中村進了辦公室去說話,美智子便叫了藤井和範煙喬說是要出去逛逛。
範煙喬微笑著說道:“我去換件衣服便下來……”她一邊說著一邊低頭細細地打量著美智子,嘴裏問道:“中村太太來到中國後,隻帶了和服嗎?”
美智子攤手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和服,笑著說道:“來得急了,本來中村先生說不讓我來的,因此我就沒提前準備衣服,如今可不是隻有和服麽……”
範煙喬點點頭:“要不然這樣可好?我們先去服裝公司訂幾身衣服,這和服在奉天這樣的天氣裏穿著,還是稍嫌單薄了點,奉天的冬天冷得很,最好是穿件夾襖外麵再套個皮子大衣……”
美智子一聽要去做衣服,心中到是高興起來,她笑著看著範煙喬:“這樣也好,我好不容易來次中國,是要做幾身衣服的……”
她一邊說著一邊扭頭看向藤井:“大佐,你若不嫌棄的話,跟我們一起去逛逛可好?”
藤井掃了一眼範煙喬,淡淡點了點頭。
出大帥府的時候,孫良平專門派了一隊警衛把到服裝公司的路給封鎖了,範煙喬看著外麵戒嚴的樣子,不由得皺了皺眉。
美智子一臉驚訝地看著車窗外荷槍實彈的警衛,扭頭問範煙喬:“這奉天的治安如此之差嗎?怎麽我們出來隨便逛逛還要出動這麽多人來保護?”
範煙喬淡淡說道:“薛紹是怕我被人劫持……”
美智子恍然大悟,隨即小心翼翼地問道:“範小姐可是出過什麽事情?”
範煙喬笑了一下,輕聲說道:“我十五歲那年曾被人劫持了一次,就是在一個服裝店裏麵,我出事的那天,薛紹把那個服裝店一把火給燒了,把裏麵的人全部下了監獄……”
她盯著美智子震驚的雙眼,淡淡說道:“我當時從傭人的嘴裏知道這件事情的時候,也是如同你現在一樣的震驚,所以你看薛督軍,是不是很可怕?他明知道服裝店裏的人是不可能劫持我的,可是偏偏他一旦發起脾氣來便狠毒得可怕,即便明知道店裏的人無辜,可是為了平熄自己的怒火,也不惜傷及無辜……”
她說到這裏時,表情漸漸黯下來,想到自己的父母也是死在了他的手裏,她的胸口處漸漸開始疼起來。
美智子一見範煙喬的表情,隻當是她怕薛紹這種行事手法,於是安慰她說道:“範小姐,我說一句話你不要覺得我冷血無情……”
她歎了口氣輕聲說道:“其實男人啊,若想做大事的話,怎麽可能不狠毒呢?你們中國有句古語,叫做無毒不丈夫,先賢一早便知道若想成功,便先要將自己的心腸變得冷硬,如若不然的話,難道在戰場上也還要心存善念嗎?那樣的話,如何能服眾?”
範煙喬聽了,隻輕輕笑了一下,盯著美智子說道:“中村太太到是想得明白……”
美智子苦澀地笑了一下:“我和中村先生二十多年間來,都是兩地相隔著渡過來的,有的時候中村先生也會和我講一些關於中國的故事……你們中國這麽大,物產這樣的豐富,有野心的人自然會覬覦這片土地,可是若是覬覦便要動手,不動手的話又怎麽能得到?這麽豐饒的土地啊,若是不心狠手辣怎麽爭得過這千千萬萬的人?”
範煙喬眉心微微攢起,心中卻不由得震驚起來,這個美智子,果然不愧是中村的太太,她說這番話的時間,她的腦海中驀然想起薛紹揮斥方遒的樣子,是不是也是一邊俯視著這廣闊無邊的中華大地,一邊心狠手辣地碾壓著他的敵人?
可是,明明,他真正的敵人卻是眼前如美智子一樣的有著狼子野心的外敵啊!
一想到薛紹和日本聯合起來殘殺中國人,範煙喬的臉色漸漸變得蒼白起來。
她想起了那個一直在努力試圖與薛紹結盟的秦玉城,她緊緊地握了握拳,如果自己的死能換來薛紹回一下頭,那也是值得的。
她盯著美智子輕聲問道:“中村太太,這次來中國打算什麽時候回去?”
美智子看著窗外淡淡說道:“想著是在這裏陪中村先生過完春節再走的,可是中村先生卻要求我十天之後必需離開,想來他是怕我在這裏影響他吧……”
範煙喬點了點頭,心頭卻鬆了一口氣,美智子雖然說歸根結底在思想上也同中村一樣是軍國擴張主義思想,可是她再怎麽說也不過是一介婦人而已,況且她於她一向是熱情有加,不管怎麽樣,她不希望自己有一天被逼無奈會對她動手。
到美蘭服裝公司門口的時候,美智子和範煙喬坐著的汽車先停了下來,警衛上前給她們打開車門,範煙喬彎著身子下了車,卻見天空已經飄起了細細的雪花。
她仰著頭眯著眼睛深深地呼吸了一下,便聽到身後有低沉的聲音用日語淡淡說道:“進去吧,外麵冷……”
範煙喬扭頭看去,卻見藤井正站在她身旁不遠處正看著她。
範煙喬笑了笑,伸手攏了攏大衣,抬腳走了進去。
屋子裏的暖氣燒得極熱,範煙喬一進去,便有年輕的侍者急忙走上前來替她脫了大衣,範煙喬抬眼四處看了看,用下巴指著美智子輕聲對侍者說道:“這位太太想做兩身衣服,你們好好給她量一下尺寸,找最好的料子給她做……”
侍者一聽,忙對美智子說道:“太太請隨我來,可以先選一選衣料……”
美智子扭頭笑著對範煙喬說道:“那我隨她去了,你們在這裏等一下吧……”
範煙喬笑笑:“好。”
美智子說完轉身隨侍者進了裏間。
範煙喬扭頭盯著藤井看去,藤井低頭看著她,眼光輕輕晃動,他用隻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輕聲說道:“有什麽話想問我?”
範煙喬的呼吸微微變得急促起來,她伸手緊緊地握了握手包,看著藤井以德語問道:“你這一次可是專程來找我的?”
藤井看著範煙喬一下子輕聲笑了起來,他四處看了看,對範煙喬說道:“我們到那邊的沙發上坐坐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含笑看著她。
範煙喬穩了穩自己內心激動的情緒,麵無表情地走了過去。
在沙發上坐穩之後,藤井隨手拿起茶幾上的一幅月曆畫冊,同樣用德語輕聲說道:“我這次來並不是專程來找你的,不過,我確實找你有事……”
範煙喬摒著呼吸問道:“什麽事?”
藤井沉默了一下,接著說道:“我是秦督軍在日本的內應,想必這件事你也知道了,那我就不多說了,我這次來中國是有別的事情,可是我來找你卻是隻有一件事……”
他頓了頓接著說道:“風間澈上一次借治療鼠疫之由被派遣到中國來,可是你知道他實際上來是做什麽?”
範煙喬皺了皺眉:“我不知道……”
藤井低聲說道:“他是日本731部隊的人,這個部隊主攻的方向是生化武器方麵,而風間做為其中的骨幹,這幾年更是在中國通過人體細菌實驗獲得了大量的數據,他的研究對日軍與南方軍的做戰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南方近段時間的霍亂正是這個部隊對研究成果的一次展示,所以,範小姐,我現在需要你的協助,把他約出來,到時秦督軍自會派人將他殺了……”
他說到這裏時,範煙喬的耳中頓時轟地一聲巨響,她的身子晃了晃,顫著聲音問道:“殺了他?你說殺了他?”
藤井點了點頭:“是,範小姐,他是731部隊骨幹,隻有他一死,這個部隊的研究才會暫時擱淺一下,這樣的話便可為秦督軍爭取到幾分得勝的把握。”
“可是……我……我……”範煙喬咬了咬牙,後麵的話卻說不出來了。
藤井盯著她的眼睛淡淡說道:“範小姐,我知道他對你的感情不一般,所以我才冒險來找你,他現在知道南方軍到處派人追殺他,所以躲了起來,他的事情直接歸*大將管理,如果不出我所料的話,他現在應該就在奉天城裏……”
“到時我或許可以想個辦法查出他在哪裏,一旦我查出他的藏身之地來,我需要你出麵將他引出來,範小姐……如果我沒記錯的話,他當年曾經在學校裏當眾表示喜歡你……範小姐,此事關係重大,我們能想到的,他能信任的人隻有你……所以,一旦我查出他的藏身之地後,我會盡快搭橋讓你們見麵……”
範煙喬臉色慘白地看著他,半晌,低聲說道:“我知道他在哪裏……”
藤井一聽,皺眉問道:“你知道?確實是風間?”
範煙喬閉著眼睛點了點頭:“是他,我們那時還說了一會兒話……”
藤井看著範煙喬:“範小姐,他的手上現在已經沾滿了你的同胞的鮮血,若是他不死,將來有可能因為他的研究導致千千萬萬的人受細菌的感染而死……秦督軍需要你,你的同胞也需要你……範小姐……薛紹還不知道這件事情,若是他知道在哈爾濱還有這樣一個部隊的存在,你想想,他會怎麽樣?他現在和日本是盟軍關係,斷然不會出手去對付他們,頂多將他們驅逐,可是驅逐之後呢?他們還會繼續研究的……”
範煙喬深吸了一口氣,顫著聲音說道:“可是……可是我……”
藤井沉默地看著她,許久之後,低聲說道:“楚楚,你在學校裏學的那些東西這麽快就忘了嗎?那時我要求你們在進行任務時,嚴禁帶進個人的感情,就是怕這樣,所以,你現在連最基本的都做不到了嗎?他喜歡過你,或是現在仍然喜歡著你,可是千萬同胞的性命比起來,和國家存亡比起來,究竟哪一個更重要?楚楚……你該醒醒了,你是中國人,你的父親為了萬萬同胞而被薛紹殺害,你所走的這條路,正是繼承了你父親的遺誌,若你父親在世,絕不會如你這般的猶豫……”
“楚楚,有國才有家,你這一生家破人亡,你知這苦楚,可是仍有千萬的孩子也許眨眼間就會變得和你一樣,你真的忍心嗎?楚楚,殺了他然後把這件事情跟薛紹揭發出來,他才會看清他的盟友到底在他的土地上幹了什麽?楚楚……時間已經不多了……一切都在你一念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