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瓣似的一點劍痕,半含雍柔半含威,本該最襯他的笑眼。

卻在這一刻,被封琰蹙在眉間,擰成了一道凶戾。

“你身是皇女,在眾仙麵前號啕大哭成何體統!今日天家顏麵都給你丟盡了!”封琰的一雙寒眸直指而來,生生將她眼角的兩滴殘淚逼回了眼眶裏。

封潞捂著半邊紅腫的臉頰仰起頭來,恰恰一邊的封鬱也正垂眼瞧著她。

兩廂對視,恍若經年。

封潞與二皇子封卿是帝妃庶出,雖貴為天家幼女,卻終究比不得帝後嫡出的幾位兄姐。她的親兄天資平平,原是個與世無爭的心性,早年討個閑職便遠遠離了九重天。他心腸冷些,對人對事皆比常人冷漠。在身邊時從未哄過封潞半句軟話,走後更難見他一眼。

彼時,封潞年紀尚輕卻已是個爭強好勝的女子。帝妃唯恐她的言行有所僭越,便對人謊稱封潞體弱多病,常年將她圈禁在小小的宮室內。蒼穹之顛的九重天是如何寬廣,可她日常所見的草木天空卻是咫尺之間,兩眼一掃便能看清。

千年枯燥,能與她解悶的,唯有流雲之巔傳來的琴曲。

悠悠揚的弦瑟響徹天際,每日同一首曲子,卻被人隨心演繹出了千萬風情。時而溫靜止水,時而灼灼情深,弦端那頭的情思每每觸動心底,讓無數旁聽者為之動容。

情難自抑,封潞總是循著琴聲仰頭張望。流雲蔽眼望不穿,她卻不禁想著,在那之後有著怎樣一張精妙的琴,怎樣一雙靈巧的手,才能彈奏這樣會心一曲。

偶有一日,琴聲近了,她難以置信地扒上牆頭,終於遠遠看見了那彈琴的人。

他臨風坐在蓮池湖畔,束發長辮依稀是個少年郎的模樣,可那一裁側影分外沉靜莊重,倒像是得道多年的上仙尊者。滿池盛蓮搖曳的歡快,隻不知為何,那迎著蓮風獨奏的人兒卻仿佛落寞空洞。隨他震弦彈起的曲子,也比往日悲切許多。

封潞默默聽著不知覺潸然淚下,待一曲終了眼見他抱琴欲走,她才趕忙喂喂叫了兩聲。少年聞聲扭頭來,一張溫靜的笑臉撞入眼中,立時讓她羞怯得滿麵通紅。

他立在牆根,仰頭說話時一如琴聲的美好:“是潞妹妹麽?”

她才知道這琴心玲瓏的少年,原來正是九重天備受讚譽的三皇子封鬱。人人稱羨他卦數通天,赫赫威名早已傳入封潞幽居的深閨中。見他笑得溫和,她也不扭捏,張口便問道:“聽聞皇兄卦數了得,可否為潞兒演算一卦?”

封鬱勾唇深笑,輕聲說:“看透命數,人生還有什麽趣味?”

“潞兒被圈養在此與牲畜無異,原本就無趣,這樣的日子何時才是盡頭?”她素衣未妝,撅嘴不悅的模樣卻威武嬌蠻,頗有些特別。

封鬱凝望著牆頭的小臉,失神片刻,脫口說:“潞妹妹眉眼一股英氣,倒很像我印象中的一人……”

他席地坐在牆下,取來瑤琴枕在膝上略撥了一撥,篤定說:“圈禁之事無須掐算,我許你,今日就是盡頭。”

看著她困惑不解的模樣,他仰頭又一笑:“同是天涯淪落孤單人,

往後我每日彈琴與你做個伴,可好?”

瞳色墨染,映上封潞一雙影子,是她從未見過的愛憐。她還懵懂不識情字,就匆忙地將一顆狂悸的心拱手托人。

封鬱一諾千金,即刻為她請奏掌世天帝,當日便撤去了圈禁她千年的封界。她複得自由之身,他卻也不忘琴曲之約,日複一日陪她抱琴彈唱,儼然將她視作嫡妹一般嗬護寵溺。有他表率在先,別的嫡兄嫡姐也紛紛效仿,漸漸與她親近起來。

多少年後,在他的庇護下,封潞成了寵愛集身的三皇女,綽約端莊雍容華貴。可他卻更是耀眼如星,直像他高居雲端的玉茗閣,遺世獨立,是被她仰望的所在。那樣拔萃的人兒,因她一聲“鬱哥哥”,就會扭頭而笑。青春韶華裏,隻為這一點她便能心滿意足。

後知後覺,過了許久封潞才發現,原來世間還有一個女子也是這樣叫喚封鬱的。她既非皇親貴胄,更非仙族中人,不過是蛇山區區一尾蛇妖,卻哄得封鬱常年廝混凡間。他對封潞隱約疏離,為她彈曲的時光日漸少,直至最終,仿佛遺忘了她。

她在發間簪起十二金笄,金光流轉是何等刺眼,隻為大宴相見時,封鬱能多瞧她一眼。

她原是不喜妝容的女子,曾幾何時竟養成了濃妝華服的嗜好,隻為彩蝶似的繽紛,能博取他讚許一笑。

她原是扒在牆頭聽曲流淚的性情之人,恍然驚醒時,已是另一張怨毒的麵孔。直到她嫉恨成狂,他才終於正眼瞧她。

妖仙夭月魂飛魄散,隻換得更遙遠的距離。臨別一眼,他像是早已明白什麽,卻並未苛責她,隻是沉聲說:“這樣的妝容並不適合你,回去吧。待我歸來,再去看你。”

這一去,便是數千年的光景。數千年前他眼中縱是冰冷,總歸還有她一雙倒影的容身之處。

時至今日,執法大殿上的封鬱看著她的臉,眼中隻是深漆濃黑一片。

蓮池湖畔的少年,心底有一洞空缺。封潞曾以為,自己該是那天下獨一的補天石,足以填滿他的落寞。但直到這刻,望著蓮兮,她才恍然醒悟,從前他捕風捉影在她身上尋找的,不過是半分虛假的相似。唯有他懷中亂發血衣的人兒,才能嚴絲合縫地填上他心中的空洞。

懷抱著蓮兮的封鬱,仿佛才是真正的他,遠比昔日懷抱瑤琴迎麵走來的男子,更動人許多。

封潞搖搖頭伏倒在地,也不顧封琰的冷眼,歇斯底裏地驚笑道:“鬱哥哥,原來……便連潞兒也是個後來插足的!”

封鬱不言不語,好似打量著初次謀麵的生人。

見她又哭又笑,隱有癲狂之態,封琰眉頭擰得更深。他揚手招來兩個天刑司的小仙,交代道:“你們先將三皇女扶下去歇息,好生看著她!”

執法尊者恨叩鎮堂,大聲搶道:“慢著!事關重大,潞天君該押在天刑司,容後處置!”

封琰鼻中一哼不置可否,任由兩個小司攙著封潞繞下堂去。她一路顛三倒四又不知說了什麽胡話,引得堂下的眾仙嘖嘖搖頭。

直看著人走遠了,執法尊者才清嗓道:“今日堂審頗有些坎坷,

魔物餘孽一事雖有蹊蹺,但東蓮君總還是脫不清關係的。且不提漣上仙親口檢舉了妹妹,光是在座的各位有誰不曉得,鬱皇子在凡間忙活了數千年,隻是為了尋找玲瓏心的殘片?”

聽著仙友附和,尊者滿意點頭,對著封鬱又說:“所謂空穴不來風,無風不起浪。仙友中盛傳,皇子尋找玲瓏是為了召回魔魂,這說法想必也是有淵源的。今日若想從審堂帶走東蓮君,還請鬱皇子將這淵源說個清楚……”

封琰適時插道:“蓮兮弄成這副樣子,怪叫人心疼的。先前我也說了,若是她能留下夢龍,大可以把人放回去。隻可惜她性子倔強,不大聽話……”

封鬱溫然一笑,沉沉吐字:“無妨。”

他從懷中取出一隻錦囊,小心放在了審桌上。

執法尊者不明所以,敞開錦囊一看,隻見滴溜溜滾出個圓球來。

尊者年邁眼花腿腳也遲鈍些,伸手不及攔截,竟讓那球兒一路滾下桌去。封琰眼疾手快,趕忙一抄將它抓在了手裏。

“竟是……”他略瞟一眼頓時麵色煞白,失聲驚問道:“為何!為何要交出玲瓏心!”

封鬱看著他眉間的失落,意味深長笑道:“哦?我本以為琰世子見了玲瓏心,該是喜笑顏開的。”

玲瓏心是天帝愛物,九重天的眾仙大多隻聽其名,卻從未有幸親眼瞧過。如今聖物近在眼前,群仙個個唯恐人後,慌忙都踮腳支楞起脖子來看。

一看之下,叫人大失所望。

傳說玲瓏心粉緋如胭,剔透至純,嬌柔似小女兒的靦腆笑臉。怎知眼下,封琰手間抱著的不過是一顆尋常無奇的透明晶球。這球兒不僅質色平庸,表麵還有個月牙狀的碎口,缺了好大一塊。眾人悻悻,又是癟嘴又是搖頭,隻覺著掃興的很。

蓮兮扒著封鬱的前襟,勉力抬頭看了看,隻一眼便瞅見球麵上的那道缺口。

“果然……隻缺夢龍了,”封鬱的心跳沉緩有力,蓮兮伏在他的胸口,一麵聽著,一麵低聲問:“獻出多年收攢的心血,為何竟不見你痛心?”

封鬱勾唇淺笑,眉梢的傷還在兀自滴血不止。

赤血傷痕下,是她畫中的那一雙眼,笑意流轉,牽連出千般濃情,甜蜜如斯。

他將她牢牢鎖在懷中,讓她再也看不見滿地血汙殘渣,再也聞不得滿室的血腥氣。眼中所見,唯有他粹白的衣襟,鼻端嗅著的,唯有他亙古不變的一身桂花甜香。

隻聽他沉靜說:“夢龍是蓮兮心頭至愛,斷然不能割舍。今日封鬱願意交出苦尋多年的玲瓏心,隻求換得我家夫人平安歸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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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這個漫長的堂審,不要說乃們看累了,連小八都寫得蹉跎了。今天終於(特麽的)完了,不要說乃們鬆了口氣,連小八都鬆了口氣啊!為什麽我要寫P.S.呢,因為這段吐槽實在太長了,區區20字的作者留言哪裏夠放得下我心中滿腹冤屈!

P.P.S.謝謝真愛藍藍為我審稿,愛死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