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說那隻怪鳥就是傳說中的金翅?”

“你是不信我,還是不信它?”

“倒……也不是不信,隻是……”

當蓮兮順著封鬱手指的方向極目眺去,入眼卻是一隻巨大的毛絨動物拿扁喙在半山岩上鑿壁啃土的情景。單看它的外形倒與絨毛較長的鴨子類似,連同走路時搖搖擺擺的姿態也有幾分相像。然而家鴨野鴨的體形大小卻完全不能與它相提並論。

“隻是我原本以為既是金烏的飛羽所化,或許是長相更為華貴的鳥禽,金冠羽、繽紛尾之類的,它看著倒長相平平……”蓮兮抱臂在懷,話裏雖有幾絲失望,目光卻緊緊跟隨著金翅的一舉一動。

封鬱早前尋到了金翅的蹤跡,正午時分便帶著蓮兮前去觀看,他謹小慎微不願輕易驚動它,兩人於是繞到下風處找了一株參天古榕,攀到高處,擇一枝視野開闊的杈幹而坐。這一時烈日當空,山林裏卻陰涼爽快,蟲鳴瑟瑟,鳥兒振翅,幼獸嗷嗷待哺之聲,樹猴呼朋喚友之聲,交織成與夜裏謐謐寧靜截然不同的歡鬧,起起伏伏的各色聲音交雜中,蓮兮也終於不必避諱放聲說話,扭頭衝同坐於樹杈上的封鬱問道:“它這是在山坡上……吃土?”

他二人全靠提著一口真氣,各自放輕身上重量,才能巍巍然坐在一枝細細枝椏上,封鬱被蓮兮的問話逗得笑叉了氣,險些沒提住氣,榕樹樹枝上下打了個顫,總算沒折斷。

“它在築巢,”封鬱穩穩氣息,說:“金翅本是不築巢的,唯有在繁衍後代之前才會忙碌起來……”

“不對啊,”蓮兮望著金翅,目眥俱裂尚嫌不夠,邊說:“我怎麽沒看見赤翎?”

她幾番打量,那身形健碩的金黃怪鳥每每俯身、轉頭、抖尾,尾翼之處全方位皆被她看在眼裏,然而目之所及隻見全身上下渾然一體的金黃絨毛,尾上一絲淺黃雜色也沒有,更不必說什麽赤紅尾翎。

她以為自己仍是看得不夠仔細,不由自主在樹枝上伸長脖子探出身子。正觀鳥起勁,肩膀卻猛地被封鬱扶住,隻聽他說:“別栽下樹去了,你看得不假,這隻金翅現在身上還未現出赤翎。”

蓮兮正了正身子,詫異地問:“那你偷個什麽勁?”

“赤翎隻會在雌雄金翅**完畢至產下後代,前後大約半柱香的時間段中出現。”

“眼下這金翅形單影隻,你還要為它尋個配偶來嗎?”蓮兮在樹枝上不安分地一下下踢著腳,想起之前草草瞥過封鬱手中的半顆玲瓏心,還不知是他如何上天入地費盡心思才一片片找回拚起的。縱是他平日如何氣定神閑,必定也曾有過忙得灰頭土臉的經曆吧。蓮兮想著,皺皺鼻子說

:“我竟忽然有些佩服你了。”

“若我的推算不假,這應是世間最後一隻金翅了,”封鬱盤腿坐著,一手撐著麵頰,說:“好在金翅是雌雄同體之身,自生至死橫跨一千五百年歲,壽終正寢之前是唯一分裂作雌雄雙體的時刻,也是一生中唯一**之時,短暫歡愉後雌雄再次合二為一,在尾翼生出赤翎,隨即很快產下金翅卵一枚,此後世代更迭,老金翅即刻赴死。”

“這麽說,這一隻怪鳥快要……不論拔不拔下赤翎都會死嗎?”蓮兮看著金翅笨拙地忙前忙後,以短短扁喙搬石運土,模樣雖有幾分憨傻,卻也生氣十足。她一時竟不忍心設想它奄奄一息,將頭撇在羽翼間,慢慢合上雙眼的樣子。

這便是帶有殘陽溫暖的奇妙生靈嗎,卻為何連死前也要如此孤寂,無法從別處得來一絲溫暖?

“這小家夥啊,我第一次坐在樹上遙遙相望時,它正躺在山壁邊的小坡上曬太陽,毛茸茸黃澄澄,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現在竟長到比馬兒還大了,”封鬱的眼睛也直跟著山壁處的金翅打轉。他的側臉映在蓮兮的眼中,卻並未有一絲覬覦的貪欲,反像是遠觀愛子的父輩,帶著溫切的笑意翹首以待,好似下一刻心愛的孩兒就要咿咿呀呀吵鬧著,蹣跚躍入他的懷抱。

“一千五百年中,我無數次一邊遠望著它,一邊盼著時間再過得快些,好讓它早日成長早日叫我拿到赤翎才好,”封鬱收回遠眺的目光,轉過身來半闔雙眼,將頭靠在粗糙的榕樹樹幹上,任樹須穗穗低垂在他的發上麵上,又幹澀地笑了笑,道:“時至今日回想起來,縱是如何寂寞,千百年也不過白駒過隙,轉眼間,竟已是它的死期。”

“它雖總是形單影隻,若是有一日知道原來常常有人遠遠相伴,或許也會有些許欣慰,”蓮兮湊到封鬱麵前,將他臉上的榕須輕輕撩開,見他微微挑起的眼角散落出落寞之色,不由歎道:“你於它是如此,它於你又何嚐不是呢?”

蓮兮綰發極是蹩腳,所以自前一日馬背上解發擦拭後就一直披頭散發。這一時封鬱臉上榕須剛被撂在一邊,又蹭上幾縷她的發絲,令他頰上生癢。他隨手想要拂去發絲,指尖卻捏住一縷青絲恍然半晌未動。

蓮兮不知他正睜眼作得什麽白日夢,隻覺幾絲羞怯從發絲那端緩緩蔓延上臉,正要將長發自封鬱手中抽出,忽地隻聽背後“嗖”一聲,一物風馳電掣,緊緊擦著耳畔破空掠過。

她抬首便見封鬱發冠之上四寸有餘,一支白羽信箭深深紮入榕樹之中。

蓮兮忙回過頭四下察看,山林中樹影搖曳喧鬧依舊,卻全無發箭者的蹤跡。

她翻身要跳下樹去追那身份不明的射箭

之人,卻被封鬱扣住手。

“無妨,隨他去吧。”他一麵說著,嘴角重又浮現出漫不經心的笑容,伸手把箭上綁著的信箋取下展開來,草草看了一眼便遞給蓮兮。

蓮兮自是好奇非常,拿過信紙一瞧,上邊寫著兩行字。

“勸君棄此行,以了我尊師心願。”蓮兮讀畢,皺起眉來,問:“難道還有人要與你搶金翅的赤翎?”

之前她都未曾察覺有人跟蹤在後,這人非仙即妖應是極擅掩息閉氣,方才趁他二人坐在高枝上未加注意時摸到後側,於她不備時暗放冷箭,隨即飛身離去。

封鬱卻全不將信箭一事放在心上,手指忽地一動,奪過蓮兮正兀自研究的信箋,隨手丟下樹去,又將射入樹幹的白羽信箭掐斷,一同擲開,笑道:“管他作甚,我知道是哪家的小子,你不必掛心。金翅陽壽未盡,還有些日子,赤翎未現之前,那家夥不會輕舉妄動,你便安心同我等著就好。”

“我本也懶得管你,隻是……你須好好護它周全才是。”蓮兮往金翅岩壁處眺了一眼,見那碩大的金黃鳥兒仍是不知疲倦地來回忙碌。想到身形如此壯碩的鳥兒也會想鑿壁開洞,以泥土細枝堆砌起一方小小的巢穴,果真有幾分可人。若非她心中別有惦念,倒想就坐在樹蔭之下守著它最後的時光,在日升日落間時而望著天空茫然發呆,時而看它兢兢業業築巢作業,如此迷迷離離也無所謂光陰流轉。

蓮兮在樹枝上立起身,卻忘記一隻右手還被封鬱扣在掌間。

封鬱一顆腦袋悠然靠在樹幹上,仰頭迎著蓮兮逆光下的身影,眯眼道:“你昨夜未回青陽去,我還以為你戀兄成癖總算緩上幾分,沒想到你還是一副前後忙著伺候的老媽子模樣。”

蓮兮心念一閃,她總是在入夜後封鬱睡下,才往返青陽探視王蕭,不想她每夜來回都被他看在眼裏。

“我樂意,你不也應允過的嗎?倒是你身上全是馬尿氣味,”她使勁抖了抖手想把封鬱的手甩去一邊,埋怨道:“離我遠點吧。”

封鬱向她討要龍骨發簪,一麵懶懶站起替她伸手綰發,一麵說道:“就算你怎樣大大咧咧得慣了,也須知道女兒家不該散發而行,更兼你又有幾分姿色。”

他手下盤發流水般利落,將發結用黑簪束好後,他又跌坐回樹杈上,說道:“你也別在人煙熙攘處呆得太久了,這邊往西不遠有棟茅屋。你夜裏回來便在那歇息吧,原是狩獵季節給獵戶們簡單外宿使的,雖早空置無人,但好歹有個床席,也睡得安穩些。”

“去罷。”他微微闔上雙眼,揮揮手道。自己則在初夏的陽光下側過頭,愜意地瞌睡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