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天而降的怒喝,讓封琰不由打了一記寒顫。
隻聽封鬱嗤笑一聲,揶揄道:“琰哥你看,父尊天顏大怒,這可如何是好?”
“你小子!”封琰額上青筋暴跳,圓睜著眼怒瞪向封鬱。
盛夏旭日,陽炎如火,七彩瑤池上水汽蒸騰。封鬱的麵容掩映在朦朧間,神色模糊不清,唯獨一雙眼眸逼視而來,一如當年的犀利,震懾得封琰倉皇移開了眼。
昔日九皇子東煬稱帝為尊,九重天庭依著他的喜好,先後改建了數百處。
東煬自詡是翩翩君子,不喜繁華流奢,獨獨鍾情於各色嫻雅小景。於是在他的歸置下,九重天隨處可見淙泉清流,翠竹幽徑。
這樣的景致尋常無奇,封琰每每站在雲端俯瞰時,總是嗤之以鼻。
偶有一日他百無聊賴探頭一瞥,恰恰瞧見個白衣束辮的少年抱琴走過。小小的人兒弱不禁風,腳步卻異常沉著。察覺到封琰的視線,白衣少年抬眼回望,稚嫩的眼眸一瞬不瞬直盯著他。兩廂對視刹那,封琰竟不自覺錯開了目光。
那時封鬱年方五百,剛從仙府洞天修行歸來。孩童年紀,已隱隱有了君臨天下的王者之氣。
年華流逝,九重天的竹影,將封鬱的身形襯得愈發挺拔。由他途經之處,平凡不過的竹景也有了別樣的韻味。所謂君子兩相稱,大抵就是這樣的意境。人人稱羨他溫靜沉斂,封琰卻隻冷眼旁觀著,心底悻悻暗笑。
——待有一日,我焚燼九天,這玉茗真君子又要何去何從?
燒盡吧!他稱帝那日,定要重建一個嶄新的九重天,好叫那人再無容身之處!
封琰籌謀計劃多年,礙於封鬱預卜先知的卦術,隻得久久蟄伏著。不想有一日封鬱竟為了個女子,豁出性命生生吃下了數百道天雷。他神元大失,再掐算不得卦相了,封琰也終究等來了一舉起事的機會。
三更夜前,封琰的上萬親信精兵肩扛柴草手提火弓,偷偷從南大門登入九重天。天庭深處大小府院眾星拱月,將掌世天帝的寢殿環抱中央。原本戒備森嚴的宮闈,由封琰層層打點,這一夜的守備格外鬆懈。他統帥著手下人馬穿行其中,如入無人之境。
眼看著宮殿上下密密布下了天火火種,萬事俱備,隻待天時,他這才放心離去。
五更時分,燼天烈焰熊熊而起,如封琰所料,最先吞沒了天帝的寢宮。他自得之餘,一心隻顧著在廊下應對封鬱,卻不曾察覺,那滔天火焰看似燒得旺盛,卻久久沒有傳出燒梁斷柱的動靜。
眨眼工夫火勢說收便收,他才幡然醒悟,原來又是著了封鬱的道!
他緊蹙眉頭,嘶聲吼道:“你竟與東煬老子合起夥來算計我?!”
“算計?琰哥錯了,”封鬱唇角一勾,狡黠笑道:“適才是火德星君在殿前嬉火玩鬧,隻為博取父尊病中一笑。與我何幹?”
悠悠然一句,驚醒
夢裏人。
封琰與封鬱執棋對弈,相殺了多少年,總是落敗告終。封鬱的棋局謙和如茶,一眼便能看透,起初讓人嚐盡了甜頭,待驚覺落入陷阱時,早已抽身不能。
饒是封琰怎樣警戒,卻總是讓封鬱一子翻盤,贏得利落。他曾問起其中的奧妙,封鬱也不過簡潔說道:“與我何幹?是琰哥的棋子倉促太過,自尋死路。”
“哼哼,”封琰狠狠獰笑,“莫非,宮殿前的萬枚棋子又被你吞了個幹淨?”
封鬱不置可否,說道:“你想知道,不如親眼隨我去殿上瞧一瞧?若是現在束手就擒,我也不為難琰哥,到時在父尊麵前必會替你求情一句。”
“你會這樣好心?”封琰佯裝動心,背在身後的手指卻暗暗勾了一勾。
花廊上的弓手得令,千枚箭矢蓄勢待發直衝封鬱。誰曾想,第一箭淩空飛馳而來,竟是從瑤池下方射出的。緊隨其後,蝗雨密箭齊齊破水而出,藏身在水下的伏兵張弓引箭不失精準,千百箭矢無一虛發。瞬息間,花廊上黑衣假麵的弓手已被射殺了大半,翻落的屍身連同黑弓銀矢一同墜入了瑤池。
水花四濺,轉眼屍橫瑤池。封鬱視若無睹,淡然一笑說:“蓮兮雖是緋心轉世,但終究有所殘缺,即便有真龍龍鱗護身,至多也隻有五千仙壽。”
“自從被人奪走了最後一片龍鱗,更是衰弱……”他意味深長瞥了漣丞一眼,又說:“倘若不是琰哥好心將玲瓏還給她,她又怎能涅磐重生,得到個完整的靈魂?封鬱自然是感激你的……”
“我該想到!你明知我會找蓮兮索要夢龍,那一日才敢當眾交出玲瓏來!”
瑤池之上飛箭往來,水底伏兵身在暗處,占盡了地利,眼看著廊上的黑衣弓手盡要落敗。封琰盛怒之下,展開了手中的玉白折扇,向著瑤池中央猛力一掀扇麵。白扇卷動狂風饕饕,驚起水花百丈。藏身在瑤池底端的伏兵一時顯形,原來也不過是數百箭手罷了。
他嘴邊暴虐一撇,揚扇又是一甩。再度席卷而來的扇風勁頭十足,猝不及防,八成伏兵盡被這漩渦似的颶風拋入了高空。陣陣驚呼中,瑤池波浪滔天,封鬱不避不閃,迎著水花淋得滿身濕透。
被他抱在懷中的女子被水珠濺了一頭一臉,不滿地擰起眉來,埋怨道:“小鬼,你連抱個人也這樣不小心!”
“夫人早醒了,為何不願張眼看我?”封鬱彈指一點,落在她的眉心正中。
半癢半痛間,她睜眼一瞥,直直迎上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眸。
眼彎兩點沉甸甸的執著,藏在他溫潤的眼底,一瞬對視,恍若千年萬載的歲月橫空流逝,悄然無聲已是經年。
她不禁想要伸手摸一摸他淡淡的眉梢。
“兮兒……”
封鬱一聲輕喚,卻讓她飛快縮回了手。隻聽她冷聲說:“放開我。”
他臂上一鬆剛將她放下,迎麵又是一波猛浪劈頭而
來。冷不防一襲紫衣劈波逐浪洶洶殺來,紫袍輕盈招展如妖蛾,風卷殘雲橫掃一記,便將蓮兮擄進懷中。
漣丞乍一得手,腳下半刻不停,淩波飛踏從封鬱身邊退開了數十丈遠。
“蓮兮,究竟要殺你幾次,你才肯乖乖死個幹淨?”漣丞緊扼著她的脖頸,低聲在她耳邊獰笑道:“管你是應龍是玲瓏,既然托生成一具肉身,豈有殺不死的道理?”
暗處風聲微動,漣丞振袖一拂,當空接下了五枝青羽黑箭。指間一掐,五箭齊腰而斷,他將殘箭細細碾碎,衝著發箭處高聲笑道:“嗬!從前我奈何不得你的冷箭,士別三日已是時過境遷。今日你能射中我一箭,我便拜你一聲祖爺爺!”
經他挑釁,藏身暗處的朧赫果然引箭不迭,又見十箭瞬發而出,直逼向漣丞的四肢脈門。漣丞緊挾著蓮兮,在箭影間從容穿梭躲閃。
蓮兮悶聲不響,隻是冷眼揣摩他的步式。
倚仗著渾厚的魔元,同樣的家傳步法由漣丞施展起來,卻遠比從前輕盈了許多。迅捷腳步,飄渺如雲,憑著朧赫驚人的目力竟也追他不上。頃刻間,十支複又十支,朧赫的青羽黑箭被他逐一收入掌中,旋即碎散成一撮撮黑色殘灰。
豐沛的魔元仿佛取之不盡,從體內飛快流淌出,在腳尖與掌間化作了強勁的力道。生平初次感受這樣的力量,漣丞隻愁沒處炫耀本事,在朧赫的箭雨中玩得愈發興起。待他摸清了箭路,更是得意洋洋:“如何啊?你的黑箭是龍鱗所化,被我碾碎之後再也不能回歸到你手中,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少鱗片能白白消耗?”
封鬱遠遠站在瑤池另一頭,看著半空中旋舞的紫色身影,嘴邊似笑非笑,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趁著漣丞虛晃顯擺的空子,封琰轉身正想偷偷遁走,忽悠悠隻聽封鬱說道:“世子請留步……”
他目不斜視仍是直盯著漣丞懷裏的蓮兮,一麵低聲說:“平日這後庭總是鎖著錮神封界,今日父尊特命解了禁錮,千般術法皆可在此隨心使來。琰哥若想開溜,不必慢手慢腳的,大可以駕馭法術飛逃而去,我也未必追得上你。”
“隻是……”封鬱轉眼邪魅一笑,說道:“你若逃了,便不止是我天家叛賊,來日還要扣上一頂膽小怕事的帽子,被群仙大嚼舌根。你可想清楚了?”
封琰眉心猙猙緊擰。且不論後庭四處還布了多少重兵,單看這瑤池畔的伏兵也不過寥寥數百人。憑著封琰的腳力,想要逃出生天也絕非難事。封鬱看似有意為他網開一麵,實則卻是吃透了他的性子。封琰自負世子之身,自幼心比天高,封鬱幾次三番來撩撥他,分明是步步緊逼,要將他迫入兩難絕境。
封鬱垂眼斜睨而來,半似嘲諷半似輕蔑。
封琰腳下正遲疑著,忽然隻聽漣丞狂笑道:“琰世子何須膽怯?我有一招妙計,必能置封鬱於死地!稍後待我把封鬱的血肉吃幹抹淨,再替你血戮天庭,你說豈不妙哉?”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