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兮半個身子隱在一棵樟樹後,終於在夕陽漸沉之際,目睹司霖從鳥形化作孩童模樣的那一瞬。

他的金黃豐羽在身上展平成一副黑底簇彩線的錦繡衣袍,頭上短短的絨羽則變作額上帽冠,被珠翠玉飾玲琅綴滿,每行一步,冠上墜飾都相互輕蹭,叮叮作響。

殘陽溫暖,自西麵的天空投照在山壁之上,也將司霖小小的麵龐映得生動。

他麵上難得一掃陰鷙之色,眉間竟也撫平舒展,嘴邊噙著淺淺笑意。

蓮兮與他相距二十丈不到,咫尺之間,她竟沒有勇氣走上前去,隻默默立在樹後陰影之中,目送著司霖往潭水那一處走去。

你也是為了得到赤翎才來南樵山嗎?

司霖曾如此問蓮兮。若她回答是的,他還會將袖中果品取出同她分享嗎,他還會在潭畔螢火紛飛中癡迷地聽著那些原本枯燥無比的故事嗎?

蓮兮心中知道司霖會的。

他的身心被周而複始的千年孤獨所蝕透,若終於有一個願意同他言語的人,在他生命的終章出現,即便他血液中天生湧動著對仙族的恐懼,即便知道麵前之人笑裏藏刀,隻等他垂死之際彈冠相慶,或許他還是難以抗拒走上前去的衝動。

無論蓮兮回答是或否,他早將山林中最香甜的果子采於袖中,想奉於他人,想體驗一遭雄鳥為雌鳥銜枝覓食的感受,想有即便一時一刻,與一個人心意相通。

然而蓮兮再不能以純潔的心意陪在他的身側。

縱是她如何嘴硬,如何斷然拒絕封鬱的取翎之求,卻也不免在兄長的仙途和司霖的後嗣上左右斟酌起來。

原本她也不過是世間無數小人之一罷了。

蓮兮保持著與司霖十餘丈遠的距離,跟在他背後亦步亦趨,往潭池行去。他二人的約定之夜在即,幾天以來蓮兮夜裏陪司霖閑談,白天便撿個樹枝一麵坐著看他築巢,一麵加緊養氣,促發右臂驅使鸞鳳的神元,眼下右手所能纏繞而上的神元雖不如往昔那般至純至精,但若隻以鸞鳳舞劍卻是綽綽有餘。

“現今龍漣丞的性命便握在我手中,若不拿回赤翎,你便自負後果罷。”

封鬱飄飄若鴻羽說得那一句話,在蓮兮的耳畔卻好似排山倒海,餘音難絕。

她雖如約為司霖準備得萬事齊全,卻不知要以如何麵目出現在他眼前。

她將苦思冥想了近一日的猶豫再一次提到胸間,正兀自掂量,忽地隻覺頭頂強光閃了一閃,隨即晴空裏一聲沉重的悶

雷石破天驚貫耳而來,她仰頭往天際看了一眼,也未見頭頂有積雨之雲,心中正納悶,又聽前方司霖行著的地方傳來一聲尖銳鳥鳴,其音之大竟同方才電閃雷鳴一般,撕天裂地。

蓮兮駭了一跳,趕忙飛身掠樹向前奔去。

遠遠便見前方林間金光曝現,輝光四溢令人不能直視,鋒銳的光芒之中伴著淒厲鳥鳴,聽著叫人心驚肉跳。

蓮兮心中暗道不好,高聲喊起司霖的名字,聲聲呼喚卻都淹沒在海潮逆襲一般震耳欲聾的鳥鳴之中。她在光芒籠罩裏眯起眼,努力向光亮發散處看去,隻見司霖正以金翅鳥形仰頸撲翅,形色淒楚。那金光縱橫一道,正是從它額上垂直貫下雙腳之間,好似要生生將它的軀體一分為二。

雖隻聽封鬱大略說過,蓮兮這時也有幾分明白了。

好死不死,偏叫司霖在半道上遭逢雌雄分體,它本應對這一時刻有所預見,該守在築好的巢邊靜靜等待產卵。卻因為要赴蓮兮之約而冒險離開,現在莫不是要隨便在林中亂草堆間繁衍後代?

這鴨子似的金翅也不愧是三足金烏羽翼所化。蓮兮立在它分體時爆散而出的灼烈中,設法提起全身神冥護體,才堪堪能保得自己肉身不被蒸散。饒是如此,這時正是日落西山,南樵山山林初陷昏暗之時,遠近唯見這一處光亮衝天而起,蓮兮擔憂心懷叵測之人慕光而來,自然是一步也不敢離開,隻能在灼熱氣浪間揮汗如雨兀自強撐。

這小家夥啊,倒是厲害……

她麵上苦笑,心中卻因司霖聲聲淒鳴而疼痛不已。

她不知如何減輕它的苦楚,隻得在邊上眯眼靜守著。光亮中心隱約現出第二顆鳥首,鳥鳴卻更加尖刻,讓站在近處的蓮兮不得不捂住雙耳。隻見光中兩鳥交頸,一時周遭亮如白晝,卻叫她什麽也看不見。

“霖曾見過樹蜥交頸,一動不動在枝頭對坐一整日……”

鳥嘶厲厲自她指縫間灌入耳中,她耳邊卻隻聽見那時司霖滿麵向往所說的話。

她鼻尖酸澀,心中聲聲呐喊道,為什麽,為什麽啊。

為什麽如此心地至純的鳥兒卻總要隻身一人,即便是一千五百年才有一次,兩相交尾歡愉之時,也隻能以自己的體溫來溫暖自己。它分明胸間自懷殘陽,是何等溫柔溫暖的生靈,它又分明是怎樣渴望將溫暖分撒他人,共進歡樂。

好似燃盡的淚燭一般,金翅身上爆散開來的光亮在一刹那收束,連同鳥嘶淒鳴也一道絕聲,林中歸於平寂黑暗。

蓮兮眼前一時不適應,伸手不見五指。

她探出手摸索,一麵四尋司霖的氣息,一麵大聲喚道:“司霖,司霖你可安好?”

林間唯有她自己的聲音回響不絕。

她孤立著,心中冰冷。

忽聽見前方有踩踏草木窸窣之聲,蓮兮掌間僵硬,鸞鳳破出在即,隻聽一聲微不可聞的“兮兒”亦從那一處傳來。

雖然司霖從未主動問過她的姓名,卻也從她所說的種種往事中,知曉她的母上父君皆叫她作兮兒。此時他第一次開口叫她,嗓音雖粗嘎不似往常柔潤,卻聽得蓮兮幾乎要掉下淚來。

她視界尚且模糊,聞聲便往司霖那一處摸索過去。

指尖一通渾摸中,終於在草坡之上觸到了司霖的錦繡衣袍。

“我帶你回你的巢穴那一邊,”蓮兮將趴伏在地的司霖攬入懷中,隻覺雙手間的人兒氣若遊絲,心中焦急不已,努力瞪大眼睛想看清他的模樣,說道:“在那裏好好休息,我會陪著你。”

“兮兒是來取霖的赤翎嗎?”

蓮兮眼前終於清明,入眼隻見月光慘白下,司霖清澈的雙瞳中映現著自己張皇的麵容。

“兮兒是來取霖的赤翎嗎?”

司霖一瞬不瞬望著她,卻是笑著問了第二次。

蓮兮雙手緊護著他瘦小的身體,千言萬語在喉間徘徊纏繞,卻最終隻吐字道:“是的。”

“它在這裏,”司霖緩緩提手指了指帽冠右側,隻見一根圓長的赤紅羽毛正嵌在玉飾之上,他伸手想要將赤翎摘下來,卻被蓮兮拿五指緊緊掩住翎毛,好似護著救命稻草一般。

她心中惶惶然,仿佛那一支輕飄飄的羽毛一旦被取下,懷中的人也會化作縹緲緲的煙霧而去。

“你築好了巢,我現在便帶你回去。”她抱著他站起,準備回山壁那一處。

“若是等霖產下卵,你就拿不到赤翎了,你可懂得?”

“我懂……得。”蓮兮強作鎮定,卻連聲音都開始顫抖。

“兮兒,”司霖聲音愈發低弱,卻愈發笑得明媚,歎說:“你真是我這一輩子所見最奇怪的人。”

蓮兮心中酸澀,默默舉步,卻聽司霖忽然急切道:“不是這邊,霖想去潭水那裏。今夜霖與人在潭畔有約在先。”

蓮兮置若罔聞,執意要往石壁那端行去,懷中司霖卻以僅存勁力掙紮,嘶啞道:“霖與兮兒約定之事,兮兒已忘了?霖懇求你帶我去那裏。”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