亥時已過,新安城中猶是燈盞璀璨,高閣之中都在麵街這一側置台焚香,又備果品菜肴數碟陳於案上祭天。街上三三兩兩不時有女子結伴嬉鬧而過,卻都將剛洗過的頭發濕漉漉披散著,任淋淋烏發在夏風中被吹拂自幹。

若非封鬱提起,蓮兮早忘記那日在茶棚裏所說之事。原本她也隻當一句玩笑話,不想封鬱當真帶她來新安城中遊玩。

還偏是在七夕這一夜。

蓮兮對人世習俗玩物最有興趣,初時與封鬱並肩走在街上,心中還因司霖之事有所落寞,這時見街市熱鬧非凡,心中也明朗許多。

她在街市上且行且看,走馬觀花間見著什麽都覺新鮮,卻偏又不好意思在封鬱麵前流露出沒見識的模樣,非要賣弄賣弄自己的凡學,便問封鬱:“你可知道高閣中所置的香台,是文士拿來拜祭誰的嗎?”

蓮兮原也拿這一問去為難過龍太子漣丞,漣丞自然知道凡間有牛郎織女之說,便費盡功夫在這二人中左右掂量了半天,最後答曰是祭拜牛郎,害她在一邊笑得前仰後合,肚疼了好幾個月。

她原以為封鬱也要取舍好一會兒,沒想到他笑笑,不假思索道:“自然是魁鬥星君了,七夕是他生辰,他星下主文運,文士祭拜他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蓮兮悻悻然,又生一念,問:“那你說街上的少女為何都披發而行?”

“南方傳說牛郎織女相思之淚都垂落在槿木葉子之上,所以七夕這一日女子皆采槿葉,磨碎為汁,以樹汁洗頭。月下披發而行,為傳相思之意。”封鬱仍是眼中含笑,回答飛速。

蓮兮搜腸刮肚,想找出些偏門的風俗來,誓要叫封鬱甘拜下風。

封鬱不等她再問,便搶道:“你也別花心思想了,我不濟也在凡間晃**了數千年,這些本該知道,沒甚稀奇。隻是於這七夕節慶,我心中一直好奇,為何人世會有如此傳說?”

這其實也是蓮兮多年的疑慮,仙族之中確實有所謂“織女”的七星娘娘。其人司掌織天宮,蓮兮也曾見過一兩次,然而此仙實際與牛郎雲雲分毫無幹。她第一次聽說人間有牛郎織女鵲橋相會的故事時,在感念傳說浪漫感人之餘,也對其出處很是莫名。

“那是凡人對男女情愛的願景,你當然不懂。”蓮兮脫口便拿她母上對她說的話來教訓封鬱。

封鬱聽蓮兮這麽說,竟一時住腳。

蓮兮嘴上還兀自絮絮叨叨不停,走出十餘步後才恍然察覺身邊無人,忙轉過身去。

隻見封鬱正立在青石鋪就的街心,未被簪住的碎發在他的額前撩來拂去,發絲後那一雙眼眸直直望著蓮兮,黑瞳映著街燈燦爛,竟好似有水光流轉其間一般。

蓮兮自是習慣封鬱時不時神遊天外,發愣白日夢種種都是常事。當下也不多想,便往他長身而立之處走去,剛要拍拍他的肩讓他醒覺,手指卻忽地被

他握住。

隻見封鬱促狹地大笑,說道:“你既說我不懂,我便等織女她自己從鵲橋那一頭走來,好體會一遭牛郎望眼欲穿的心情,雖未等上一年,卻也算有幾分心得了。”

蓮兮被他玩笑,想起初入夜時被他緊緊抱在懷裏的光景,臉上立時騰起紅暈,羞怯滾燙直躥得耳根子後麵都一片緋紅。她怕被封鬱看見羞態,有意繞到他背後去,伸手假作要揍他。

封鬱倒未作多想,舉步自往前方街市開著的成衣店走去,一麵說:“我看黃色衣衫與你並不十分相配,不如另挑一件合襯的,你身上這黃裙被我澆了馬尿,便當我再賠你一件吧?”

蓮兮隨著他走入一家裝點豪華的衣店,入眼綾羅綢緞各色衣物倒也齊全。

封鬱身上粹白深衣本就有幾分汙穢,更兼被劃了一大道口子,自是要挑一件新的來換下。他在陳列衣裝的架台前揀選,蓮兮則被店中侍候的小童引去旁側女子妝裙櫃下。那小童見蓮兮麵容姣麗,有心想為她揀一件稱心的,便伶牙俐齒先把時下最風潮的款式衣樣都一一拿到她麵前介紹起來。蓮兮卻是把他的話左耳進右耳出,心中反複想著封鬱方才所說的話。

蓮兮雖知道自己容貌秀美,卻也從未因此孤芳自賞,目中無人。眾仙友眾元君中生得比她美的,自是大有人在。她對姿色女妝一事本就十分不上心,仙家女兒們都在聚頭議論新妝新衣新發式時,她卻常常連長發也懶得束起,隻將一兩件還算上眼的衣裝顛來倒去地穿。便是她母上要為她配選新衣,也總被她推脫再三,一拖再拖。反正她大多時候都被龍王老兒堵在東海海底,功夫全花在修煉龍真和幾套劍訣之上,難得見著幾張生麵孔,也無所謂穿著。

這一身南海龍綃裁製的黃衣黃裙雖也不見得與她的麵容兩相互襯,如何如何相得益彰,卻也在她身上穿著有些曆史。驀地被封鬱言之鑿鑿,說她與黃衣不配,竟讓她心中升起幾絲莫名的失落。

那一夜她換上黃裙被他醉夢間錯喚作另一個名諱。

想是那個女子也愛穿杏黃的衣服。

她穿起時又是如何顧盼生姿?可是勝於自己許多?

蓮兮訥訥望著店裏侍候的童子張口閉口,腦中卻是心事橫走。

倏忽背上被輕輕一拍,她才回神,側過臉隻見封鬱已換上一件白底淡青錦簇團花的薄衫,另將發簪撤去拿一頂新的青玉冠將頭發束起。

封鬱見她隻站著不動,以為她對眼前的女衣都看不上眼,便在她耳畔小聲道:“我原以為你喜歡人間玩物,也會喜歡凡人女子的衣裙樣式,你若不喜歡,我們換一家罷……”

他吐氣溫溫在蓮兮耳邊,雖是極近輕柔,卻立時把她嚇得往邊上飛挪,吞吞吐吐道:“我喜……喜歡啊,隻是看得我眼花繚亂一時無從……無從選起。”

封鬱信以為真,便仰起頭將懸掛在高架之上的

眾衣裙巡覽了一遍,指著其中一件淺綠的丹碧紗紋雙裙說:“那件便很不錯,與你的眼睛也是極襯的。”

見他那一副輕車熟路的樣子,想來也曾為心愛女子如此挑過衣裳。蓮兮朝著空無之處悄然一翻白眼。她偏不照著他的喜好行事,明明是她穿衣在身,為何非要讓他覺得合襯滿意?

蓮兮朝衣架子隨手憑空一點,說:“我就喜歡那件,就要那件,你速速掏錢袋來罷!”

她在衣店後閣中換上新裝,這才發現自己隨手亂點,原來點下一件芙蓉雲襟的粉緋色廣袖羅仙裙,裙擺左右交疊五六瓣,飛旋時若花瓣魅然綻開,靜立時如骨朵含苞待放,倒也讓她有幾分滿意。

蓮兮拎著自己的舊衣走入店中正閣,那一身杏黃的綃裙雖是衣料價值不菲,眼下卻是光見著就讓她心煩,索性把舊衣直接丟予衣店老板,眼不見為淨得好。

封鬱正立在四麵衣櫃中間隨興品賞,見她出來,上下看了兩眼,隻挑眉笑了笑,也未多說便邀她回街市上閑逛。

七夕這一日,城鎮之中人煙熙攘歡慶,大多是要鬧到深夜。這時他二人行在街中,由封鬱做東,蓮兮便將那些凡人集會的吃食玩物統統嚐過玩遍,雖也耍得盡興,隻是她每每看見凡人孩童都會想起司霖,心中不由惆悵。

“我總想,若能領著司霖走在如此熱鬧的街景之中,他會是如何雀躍,”蓮兮立在街尾人跡寥寥之處,微微闔上眼,任緋色袖翼被夏風吹的微微揚起,仿佛袖尾被司霖輕輕拽在手中,低聲笑道:“不過他性情倒有幾分變扭,無論心中如何開心,大概麵上還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吧。”

封鬱陪她站在這一處,放眼望去,眼前是一條金色長龍般華光璀璨的人間街市。

他說道:“司霖已放下心中憂愁,有所棲身。現在莫不是換作你不能忘憂?”

聽見“忘憂”兩字,蓮兮下意識在耳邊一撫,那一葉赤翎正斜掖在她的鬢角,觸手溫熱。

蓮兮仰起頭,望向夜空中橫亙著的璀璨銀河,說:“我雖再不能見到司霖的一雙眼睛,現在卻仿佛與他血肉相融,並無遺憾。縱觀世間,最不能忘憂的人恐怕應當是鬱上仙吧,你心中女子雖已仙逝,也許今日早已投胎他處,此時也正拿眼仰望著同一幕星空,又或是她今夜正候在萬鵲橋上,等你前去相會呢?”

方才封鬱在街上拿牛郎織女的傳說來開蓮兮的玩笑,她本也不過是想以牙還牙罷了。

不想封鬱同她一道抬眼望向蒼穹,聽得認真。

他靜默片刻,複又低頭說道:“鬱願意傾盡所有,隻求如牛郎一般,每年有一日得見心愛女子,即便隻能與她隔著眼前這樣長長的街市兩相對望……”

他深吸一氣,麵上笑得苦澀,像是自嘲一般又說:“……隻可惜夭月已灰飛煙滅,隨風而去,從此不入輪回。”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