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八 孽(夜殊顏)

夜殊顏最後一次站在月氏的山巔之上俯視著月氏的一切之時,回想著自己的一生,發現自己這一輩子還真的沒什麽好說道的,按部就班,一切全都循著命運該有的軌跡走到了最後,若說意外,也僅有那麽三個。

與夏雨晴的外婆乃至穎玥一般,夜殊顏同樣也是上一代的月氏一族的族長從旁支挑選出來重點培養的孩子。然而,夏雨晴等人所不知道的是,每一次月氏族長挑選出來的培養的孩子都並不隻有一個,而是十幾個。

四國之人都道月氏一族是神所眷顧的人,而在月氏一族的人眼中,能夠被族長選中,承繼月氏一族的未來的人更是被神的光陰所籠罩與庇佑之人。是以,自己乃至家中之人若是能被選為其中一員,乃至成為最後的月氏一族的族長,都是萬分榮耀的事情。

夜殊顏被選中之時不過四歲,那個時候懵懵懂懂的他實在很不解為何家中之人得知自己被選中會那般的歡喜。在那個時候幼小的他眼中被選中便意味著接下來的十幾年隻怕都再不能與親人們相見,當真沒什麽好高興的。

與夜殊顏一起被選中的還有同一個村落中的一個大哥哥,也是夜殊顏的玩伴,名為江諾。夜殊顏從小跟他在一塊玩耍,兩人親如兄弟。得知離家之後好歹還有個熟人會與自己一塊,夜殊顏因被選上而不安的心情好歹平複了不少。

之後,夜殊顏跟著江諾被人帶到了一處與之前所居住的地方全然不同的地方,有華麗的房屋,華美的衣服,精致的飯菜,卻沒有了原本相守在一起的親人,有的隻是那些個蠢蠢欲動,將他們視作勁敵,處處顯露出惡意的孩子。

在那裏待的四年,作為所有人之中最小的那個,夜殊顏一直是被欺負的對象,不過好在還有年紀較大的江諾一直在邊上護著他,也正因為如此,夜殊顏一直都很依賴且仰仗這個大哥哥,在那幾年兩人當真就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兄弟。

可惜這樣的關係在某些東西麵前到底還是不夠牢固的。就在夜殊顏以為他和江諾可以這麽一直在一塊,做一輩子的好兄弟時,變故到底還是發生了。

從踏進這個美得不似人間的地方的那一刻,夜殊顏等一幫的孩子便明白,雖說在外麵之人的眼裏被選中已經是莫大的恩惠,但隻有他們自己知道,最後能夠坐上族長之位的人隻有一個,而其他人最終……隻能淪為棄子,成為那個站在最頂端之人腳下的墊腳石。

夜殊顏從小性子便單純,那時候的他是當真對族長之位並未存有什麽非分之想。但他自己是這般想的,落在其他人的眼中便又是另外一回事。

伴隨著夜殊顏的漸漸長大,他過人的天資與才華也漸漸顯露了出來。上一任的族長越來越看重他,而周圍的其他人對他的敵意也越來越明顯,而令夜殊顏萬萬沒想到的是,連那個一直守候在自己身邊的大哥哥也開始一點一點的疏遠自己。

江諾以為夜殊顏不知道,但其實小孩子的神經往往比大人們還要來得敏感。早在夜殊顏開始展露出他的過人,族長的視線開始專注在他身上之時,那些與他一同進來的少年便時常在他們兄弟二人麵前酸話連篇,類似於……

“沒想到殊顏年紀這麽小,本事倒是不小,瞧瞧這幾日族長都誇了他多少次了?”

“可不是,殊顏這麽小就這麽厲害,長大了定然不可限量。江諾啊,你好歹也是他哥哥,帶了他這麽些年,到頭來可別輸給自己的弟弟啊。”

“就是就是……”

類似這一類看似恭維,實則擠兌的話語,不勝枚舉。

那個時候,雖然每次那些人說完,江諾總會告訴自己,不必擔心,他並不介意。

可夜殊顏還是感覺得到他正幾不可查卻又有跡可循的對自己開始疏離,那時候還隻是個孩子的夜殊顏根本不知如何是好,隻能一味的保持沉默,以為隻要不捅破那層窗戶紙,兩人的關係就能一直這麽維持下去,隻可惜他到底還是錯了。

如果說一開始的展露頭角致使了兩人之間埋下了一顆定時炸彈,那之後夜殊顏偶然遇見那個超塵脫俗的男子並得到他的青睞,就真真的成了兩人感情破裂的導火索。

如果說月氏的族長是被神眷顧的人,那麽月氏的祭司卻是真真正正可以說是神的寵兒,他們可以從天象乃至各種奇異的事情之中揣摩出上天的旨意,是真真正正能夠準確傳達天意之人。最重要的是,月氏的祭司從來就不是人為挑選出來的,而是由自身的能力所導致的必然,也就是說能當上祭司的勢必是整個月氏最能窺探到神意之人。

夜殊顏從未想過自己偶然見過一麵的人竟然就是那位在月氏地位更甚族長,深居簡出的祭司大人。是以在第二次見到那位猶若謫仙一般的少年走到自己的麵前告訴自己。

“我說過我們會再見麵的,小殊顏,我的話從來沒有錯過。”逆著光的方向,那人一身白衣,衣袂飄飄而來,恍若仙人。湊近自己的一瞬,夜殊顏感覺自己連呼吸都忘記了。

從四麵八方投射過來的目光一下子密集了起來,有羨慕的,有嫉妒的,更有濃烈的恨意。

夜殊顏不曾想過就因為這一次的見麵,致使他的一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更沒有想到那個陪在自己身邊多年的哥哥會因為這個與自己反目成仇,恨不得除自己而後快。

嫉妒這種東西一旦埋下便可快速生根發芽,長成連自己都難以直視的醜陋生物。

夜殊顏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江諾死掐著自己的脖子,猙獰著一張臉對自己嘶吼的場麵。

他說:“為什麽?為什麽我對你那麽好,你卻這麽對我?你明明什麽都會,什麽都知道,卻讓我一點一點的教你。聽到那些人的那些話你是不是很高興?我不如你,對,我是不如你!我承認!你在心裏一定很瞧不起我的吧,一定跟著他們一樣在心裏笑話著我的吧?笑話我的不自量力,笑話我的自取其辱?為什麽?你明明在心底笑話我,麵上還要做出那麽惡心的姿態靠近我,接近我,裝作一副敬重我的模樣?你這個偽君子偽君子,太讓人惡心了。”

那個時候夜殊顏想要告訴他,他從來沒有那麽想過。那個時候的他是真心把眼前之人當成大哥敬重。一直把他當成親人,從來不曾瞧不起他,更不曾笑話他。可惜那個時候的他被對方死死的扼住了喉嚨發不出任何聲音,而江諾依舊在嘶吼著,好似恨不得將這些年來所積蓄的不滿在這一瞬全都發泄出來。

“你什麽都有了,明明什麽都有了,有了與生俱來的優秀,有了族長的喜愛看重,為什麽為什麽還能得到祭司大人的青睞?憑什麽,憑什麽你這麽幸運,什麽都得到了,而我卻什麽也沒有,什麽也沒有,好像一隻在地上爬的蟲子一樣,是誰都可以過來踩上一腳?我不甘心,我不甘心!”

這個人,瘋了!夜殊顏的腦中隻短暫的劃過這麽一個想法。被淚水浸濕的視線模糊成了一團,心裏有點酸,也有點疼,分不清是因為江諾那一通不實的指責而傷心,還是因為被最親近的人倒戈相向而心寒。

就在夜殊顏以為自己就要這麽葬送在他的手上之時,族長與祭司大人的及時出現救了他一條命。

感覺到氣息從外麵倒灌進來,一下子恢複生機的那一刻,夜殊顏幾乎是急切的看向了對自己下毒手之人希望能從對方的眼中看到一絲的愧疚以及對他們之前感情的留戀,可他失望了。那個人的眼裏除了對他刻骨的怨恨以為,什麽也沒有。

出了那件事之後,所有人都吃了一驚,顯然都沒有想到江諾這個夜殊顏身邊最親近的人會是第一個做出這種瘋狂舉動的人。

那事之後沒多久,江諾便被送回了他本來的地方,之後夜殊顏便再也沒有再見過他。後來,聽人說他被送回去沒多久就死了。

夜殊顏知道這個消息之後,心底不知怎麽的痛了一下,明明不是他的錯,可不知為何他總有種微妙的愧疚感。江諾那天掐著自己脖子的猙獰麵孔一直在他的腦中搖晃。

多年以後,當夜殊顏早不再是當年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之時,他終於明白了江諾那個時候的心情。

當年被送進去的那些孩子裏麵,江諾的容貌天賦都不算高,一直都被那些時常找事之人壓著,明裏暗裏沒少被諷刺。好在那個時候還小的他比江諾還不濟。不可否認,大多數的人都是好虛榮心記憶膨脹的動物,江諾在幫助自己的時候,實際上也隻不過是在自己的身上尋找那已經被磨滅的差不多的成就感,尋求他的救贖。可惜,這份救贖最終卻反倒成了將他推入地獄的黑手。

被一個原本還居於自己之下的人超過,遠比本就被那些個比自己優秀的人擋住道路來的刺激人。所以,那個時候江諾才會無法忍耐原本還需要自己加以指點的夜殊顏,漸漸地嶄露頭角,忽然之間回過神來之時,卻發現對方已經衝在了自己的前麵,乃至所有人的前麵。並且還被當成了嘲諷的利器往自己身上戳刀子。

長久以來用來尋求存在感的倚仗一瞬間消失,將自己丟在了黑暗的泥濘之中,一個人跑到了萬眾矚目的光明之下,深深被刺激到的江諾,就這麽在各種不同的壓力之下,硬生生的逼瘋了。

多年以後,想明白這一點的夜殊顏心中除了唏噓還是唏噓,他怎麽也不曾想到,那個時候的他們不曾敗給任何人,最終卻敗給了人性。

江諾被送回去之後,夜殊顏可真就變成了孤零零的一人,那些原本就對他懷有敵意的人聽說了那件事看向他的目光也變得越發的幸災樂禍了起來。

不過,這並沒有給夜殊顏造成太多的困擾,因為在不久之後他便在所有人羨慕且嫉妒的注視下,被祭司大人帶離了那個地方。

幾年的時光一晃而過,那幾年的時光是夜殊顏從未有過的閑適靜謐,祭司大人就像所有人初見的那樣,渾身都裹挾著一種溫和的光,令人隻要跟在他的身邊,心情便能神奇的安定下來。然而夜殊顏那個時候的身份注定了他的日子不可能這麽一帆風順的平靜下去。

夜殊顏不知道祭司與族長暗地裏曾經有過怎樣的協議,及至夜殊顏褪去了稚嫩,真正的長成一個少年之時。那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白衣少年伸手摸著自己的頭告訴自己,自己是時候接下他的責任了。

站在神聖的祭壇之上,夜殊顏就那麽跪在他的麵前接受了他的榮光,也擔起了他的責任,代替他守護整個月氏一族。

那天之後,夜殊顏便再也不曾見過那人,而一個月後族長的忽然讓位更是夜殊顏一下子站在了風口浪尖之上。

無人知曉的是,即位族長的前一天,夜殊顏清清楚楚的看到了天空之中那顆異常閃耀的星辰突然墜落。

夜殊顏依稀記得,就在他剛剛被接到祭司大人身邊的那一天晚上,月色清涼如水,祭司大人就那麽抱著他坐在樹上,指著天上的星辰告訴他:“小姝顏,你看,這天上的星星漂不漂亮?你知道嗎?這諾大的夜空其實就是一個靜止的天下,而那上麵的星辰就代表著地上形形色色的人,當星辰耀眼奪目之時,就說明那個星辰所代表的人在人間的人眼中同樣的光彩照人,而若是星辰黯淡了,則意味著星辰所代表的那個人正在漸漸虛弱,而若是星辰徹底的隕落了,那便意味著那顆的星辰所代表的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你看看那上方最閃耀的幾顆星辰便是帝王星,也就是外麵四國的君王,其他比較暗淡的則是臣民。”

夜殊顏猶記得那個時候自己曾開口問過他:“那祭司大人是哪一顆星星?殊顏又是哪一顆?”

那人愣了愣,這才淡笑著指了頭頂上的一顆隻比帝王星稍稍黯淡一些的星辰,告訴他:“這個是我。”

爾後又指了指就在它邊上不遠處的一顆還有些微小的小星辰道:“這個是小殊顏,別看它現在還小小的,等到小姝顏以後長大了,那顆星辰勢必會比任何一顆都要耀眼奪目,並且會代替我走到我所在的那個位置。”

那個時候的他並不明白他的話,隻不住的疑惑自己若是走到了他的位置之上,那屬於祭司大人的那顆星辰又將走到哪去?

就在那一晚,他得到了答案,在屬於那人的那顆星辰猝然隕落之後,他親眼看到屬於自己的那顆星辰變換了軌跡,準確的走到了那顆隕落的星辰原來的位置,代替了它發出耀眼的光芒。

那一晚夜殊顏整夜不曾安眠,就這麽睜眼看了一晚上的星辰,直至天空漸漸變成了月牙白,群星也不再閃閃發亮的掛在天空之中。

次日,他再一次在所有人欣羨的注視下接手了月氏族長的一位,成為月氏有史以來第一個同時承繼了族長與祭司之人。

周圍的人歡天喜地,覺得自己仿若見證了奇跡,可隻有他知道那一天他至始至終都不曾顯露出半分的笑意。

他繼承了祭司之位,得到了上天對這一神之寵兒的恩惠,隻要身處在這個位置,他的容貌便可以一直保存下去,不會蒼老不會繼續長大,更不會腐朽變化。

可萬事也必須付出代價,他得到了恩賜,勢必就要承擔責任。族長與祭司的責任,永遠守護好月氏一族,在傳達天意的過程之中不違拗天意,不連累族人。原本隻是一份的責任已然讓他體會到了擔子的沉重,更不要兩份責任疊加。想想已覺沉重,讓他如何笑得出來。

事實證明,夜殊顏是對的。前麵短短幾年的時間,陪伴在他身邊的人,江諾也好,祭司也好,一個個已離他遠去,並未在他的人生白紙上留下太多的痕跡,而在之後的幾年內,他有那麽冷顏旁觀著在自己身邊的人一點一點的長大,一點一點的變老,唯獨隻有他一人沒有絲毫的改變。這在旁人的眼裏或許是異常難能可貴的東西,可隻有夜殊顏自己知道,在他不改的容顏之下卻是一顆漸漸荒蕪成荒野的心。

如果說江諾勉強算是夜殊顏的第一個意外的話,那麽夏雨晴的外婆,那個自己親手挑選出來,準備培養為下一任接班人,名喚煙兒的少女絕對可以說是夜殊顏的第二個意外。

夜殊顏第一次起了培養下一任的念頭之時是在他四十歲的時候,四十歲在常人眼中或許已算漫長,但在夜殊顏的眼裏,不過彈指一揮間。

當一個人守著一樣東西堅持了幾十年,總是會不可避免的產生幾分寂寞的情感,夜殊顏也是如此,所以那個時候的他忽然生出了找個人陪陪自己,打發時間的念頭。故而,即便是在族內的不少人都覺著他在這個時候培養繼承人還為時過早的情況下,他還是毅然決然的照著自己的想法,固執己見。

興許是因為小時候的遭遇,夜殊顏並沒有像以前的族長那般從他培養出來的那些資質上佳之人挑選出最優秀之人,而是一錘定音,直接敲定了這位幸運兒。

第一次見到那個丫頭的時候,夜殊顏便感覺得出來,這丫頭很有靈性。就像當初祭司大人第一眼見到了他便確定了他以後會繼承他的位置,告訴他不久之後他們便會再見一般,夜殊顏幾乎是在第一眼看到那丫頭的時候便確定了這個丫頭以後不簡單,隻是他怎麽也不曾想到這丫頭的不簡單不僅是在她的天賦上,還包括她的膽大包天。

夜殊顏帶了那個女孩整整十二年,一路看著她從一個懵懂的女孩長成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一種為人父的自豪感讓他對其百般縱容,也讓其在這蕭索的時間長河之中感到了些許的慰藉。隻是,他怎麽也沒有想到,自己養了這麽多年的孩子,到頭來卻給了他那麽一份回報。

夜殊顏永遠不會忘記,自己當成親生女兒疼了那麽多年的女孩跪在自己的麵前,告訴自己她喜歡上了一個男人,而且這個男人還是四國皇室中人。

那個時候的他沉著一張臉,手心攥得幾乎掐出血來,沉默了半晌隻問了女孩一句:“煙兒,你還記得義父把你帶到身邊囑咐你的第一句話嗎?”

夜殊顏清楚的看到了跪在他麵前的少女渾身一顫,顫抖著吐出一句話來:“絕不插手四國之事,絕不與四國皇室扯上關係。”

夜殊顏聞言沒再多做表示,隻告訴她:“那個人與義父,你隻能選一個。”

夜殊顏本以為女孩子到底對自己還有幾分感情,在兩者之間該是有些猶豫的。而事實上,猶豫確實有,不過也隻是一瞬而已。

夜殊顏親眼看到女孩咬了咬唇,堅定的抬頭望著自己說:“我選他。”爾後頭也不回的堅持著她所選的道路,就這麽硬生生的將自己從他的世界抽離,不留半點餘地。

夜殊顏就這麽靜靜的看著女孩的背影從自己目之所及的地方漸漸消失,忽然之間覺得心裏空落落的,到底到了最後,他還是一個人。

夜殊顏知道女孩那麽決絕的選擇與那個男人在一起,勢必會出事。畢竟月氏一族的規矩擺在那裏,她既然敢以身試法,必然要付出一定的代價。

隻是連他都不曾想到,這份代價如此巨大。更沒有想到女孩的垂死掙紮,最終連累了那麽多的人。

前朝的覆滅早在很早之前便已確定,可夜殊顏不曾想到她會利用自己教授她的那些東西,試圖逆天改命,為她所愛之人改命。為此,她不隻連累了整個前朝,更連累了整個月氏。

夜殊顏已經記不得自己接到整個月氏的人都開始相繼病倒,並且病情開始四麵蔓延,連大夫都束手無策之時自己做了什麽。他隻知道那個時候他的腦中有過一瞬的空白,而等到他反應過來之時,他已經站在了神壇麵前。

而這一次換成了由他來做選擇,一邊是整個月氏一族,一邊是自己從小撫養長大的孩子。最終毫無疑問的他選擇了月氏一族。

戰火紛飛,戰鼓擂擂,大片烈火混雜著大片的血液染紅了高高的宮牆以及那光滑的大理石板。夜殊顏一步步的走到了身陷火海,緊抱著她所選之人屍體的少女麵前。

幾年的時光令當年的那個女孩變得越發的成熟靚麗了起來,隻可惜到最後也沒能護住想要保護之人的她這個時候倒是顯得異常的憔悴。看到自己的那一瞬,她幾乎是飛撲著衝到了自己的腳下,讓自己救活她懷裏之人。

那時的夜殊顏隻冷冷的睨了她一眼,告訴她:“我再給你一次機會,義父和你懷裏的這具屍體,二選其一。”

夜殊顏清楚的看到了她眼底的熱情在一瞬之間褪得幹幹淨淨,爾後低低的笑了起來,仍舊固執的抱著懷裏的屍體沒有一絲留戀的告訴她:“我選他。”

這一次,夜殊顏並沒有多大的驚訝,他隻是無比鎮定的將自己的所作所為沒有一絲隱瞞的告訴了她。

看到女孩失去了原有的冷靜朝著自己撲過來的那一瞬,夜殊顏發覺自己的心底竟有一絲的快感。

“你怎麽能?怎麽能?這件事情是我一個人做的,與他們無關,為什麽……為什麽要對我的孩子動手?為什麽?”

女孩淒厲的吼叫在耳邊回**,夜殊顏卻隻開口堵了她一句:“與他們無關,難不成就與月氏的人有關?就為了你這一份自私,你要月氏所有的人為你的任性陪葬?”

女孩臉色一變,竟是一瞬之間說不出話來了。

“煙兒,義父一開始就提醒過你,做什麽事情都要付出代價,這就是你必須付出的代價,沒有人有義務為你的自私收拾爛攤子。”說完,夜殊顏冷著一張臉沒有再多做停留,轉身離去。

烈火燃燒得越發熾烈,大廈傾頹不過一瞬,然而直到最後一刻,夜殊顏仍舊能夠聽到女孩的聲音從裏麵傳出,哀求著自己無論如何放過她的孩子。

夜殊顏聽著身後宮殿轟然坍塌的聲音,默默的閉上了眼睛。她的請求他並不是沒有聽到,隻是不知道該怎麽回應。從他做出選擇的那一瞬,便已經注定了結局。

他不可能為了她的隻言片語,置月氏一族於不顧。並不是對月氏一族有多大的感情,隻是當初族長與祭司的那份責任早融入到了他的骨血之中,讓他不得不擔起這個擔子。

之後的一切倒是變得異常順利了,隻是夜殊顏不曾想到。數年之後,夏雨晴的娘親,那人的孩子會跟那人走上同一條道路。

他們就像是陷進了一個怪圈,卻怎麽也走不出去。他該感歎不愧是母女的,在他再次出現詢問那個與當年的女孩有七八分相似的少女作何選擇之時,不出意料的得到了相同的回答。

夜殊顏擰了擰眉,不明白究竟是什麽東西會讓這些人如此執念。因為疑惑,所以他忍不住詢問。

得到的卻是少女訝異的注視以及洞察的注視:“你……喜歡過一個人嗎?那種擁有了對方就好像擁有了一切,危險的時候即便犧牲一切,放棄一切也想要保全對方的心情,你體會過嗎?”

夜殊顏渾身一震,看著少女那幹淨到了澄澈的雙眸,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了疑惑的情緒,擁有了對方就好似擁有了一切嗎?

不可否認,少女的話令夜殊顏產生了幾分從未有過的迷惘。而正因為這份迷惘,他出人意料的挑選了另外一個繼承人。看到穎玥的那一刻,夜殊顏的所有注意力全都集中在了這個孩子的眼睛之上,那仿若跳動著火焰的眸子令夜殊顏死寂了多年的心湖微不可查的掀起了一絲淡淡的波紋。

直覺告訴他,這便是自己所缺失的東西,所以他就這麽鬼使神差的將這個孩子留在了自己的身邊。

之後的一切證明,他是正確的,他從這個孩子的身上看到了對親情的渴望,可這遠遠不夠,那個少女口中所謂的那種喜歡,明顯不止如此。

就在夜殊顏不知如何分辨這其中的不同之時,他終於遇上了他此生最大的異數,也是最出人意料的意外。

夏雨晴,當年那人延續下來的血脈,夏國的小公主,與其母一樣的境遇,陰差陽錯與燁國皇帝扯上關係,但也僅僅隻是如此而已。

夜殊顏原以為一切都會終結在夏雨晴失足落水身亡之下,隻是他不曾想到,百年來未曾發生過異變的星象就在這一刻發生了變化,令一切都走向了未知。

這樣的未知讓夜殊顏難得的產生了幾分恐懼,所以他將自己最信任的一個丫頭送到了這個異數的身邊,保護夏雨晴,企圖修正星象的軌跡,卻不曾想到一切仍舊無從改變。

夜殊顏親眼看著夏雨晴落水之後,原本已經黯淡下去的那顆代表著夏雨晴的星辰,以一種令人吃驚的方式重新恢複了亮光,並且迸射出與之前完全不同的光芒。更看著這顆原本並不起眼的星辰一點一點的侵襲整片夜空,在改變自己這條軌跡的同時,也改變了與之接觸過的乃至不曾接觸過的所有人的軌跡。

她就像一隻突然出現的蝴蝶,將所有全都扇離了軌道卻又不自知。

那段時間,夜殊顏就那麽看著這個叫做夏雨晴的女孩子輾轉於四國的各個角落,跟各種各樣不同的人接觸著。

穎玥有句話說的沒錯,這個丫頭明明異常膽小,不會文更不會武,唯一能看得過去隻有那張臉,可即便如此,還是有無數的人願意圍繞在她身邊,並非利益,或許隻是因為那份幹淨,或許隻是因為那份在她身邊不需要刻意隱藏自己的舒適,讓人即便知道她的一大堆缺點,卻還是無法不被那樣的歡脫所吸引,即便是他亦如此。

他看著夏雨晴和風霆燁磕磕絆絆,看著她跟自己的親人插科打諢,看著她跟好友們開著無傷大雅的玩笑,看著所有人既無奈卻又包容著她的一切,原本在歲月的磨礪之下早如一潭死水的心湖竟是在他不曾預料之下**起了漣漪。

然而,即便星象軌道發生了改變,有些東西卻是無從更改的。就比如夏雨晴,準確的說是夏雨晴所居住的這個身體之中延續的血脈這一宿命卻是無從更改的,除非付出更為昂貴的代價。

在夏雨晴與月氏一族之間的選擇,夜殊顏沒有任何懸念的再次選擇了月氏一族,這一次除了責任以外,還有……這上百年來養成的一切以一族的榮辱存亡為優先的使命感與習慣。

告訴夏雨晴真相的那一刻,夜殊顏成功從這個好似對什麽都可以樂觀處之的女孩子臉上看到了心碎,自己到底還是在最後關頭打碎了這個女孩子的美夢。

那一瞬,夜殊顏發現自己的心裏罕見的浮上了幾分的不忍,隻不過這份不忍很快便被他壓了下來。

他就這麽看著夏雨晴為了那所謂的未來而震驚不已,又看著夏雨晴為了可能延續在自己孩子身上的宿命而對自己冷言相向,那一刻夜殊顏恍然看到了當年為了自己的孩子而懇求自己的那個女孩,看到了之前為了夏雨晴的未來而細心考慮的那個女子。原來,不管是怎樣柔弱的女人,一旦觸及了她們的底線,她們同樣可以如男子一般強硬起來,捍衛自己所想捍衛的東西。

如果說夏雨晴的那句突然強硬隻讓夜殊顏驚訝了一瞬,那她最後的那一句話卻是真真正正的撼動了夜殊顏的心。

她說:“夜殊顏,你真的有心嗎?”

心嗎?穎玥對於父母的那份渴望,早在被送到那個地方之時已經被他所磨滅舍棄。對待朋友親人的那份親近也早在江諾掐上自己脖子的那一霎那消散殆盡,至於其他的各種情緒更是在歲月的流逝下一點一點的離他而去。他的心早已荒蕪得猶如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如何還能夠感受得到那種心髒在胸膛之中跳動的劇烈震動?當年祭司大人將他帶在身邊之時早就發現了這一點,所以他才會那麽告訴他。

“小姝顏,把心提早關起來的你雖然今後不容易受到什麽傷害,但是未來的你必然無法再對別人付出該有的真心,這樣的你可是會孤單一輩子的,而這份孤獨也會一點一點的蠶食你的理智,將你徹底隔絕在塵世之外,那個時候……你一定會後悔的。”

然令他不曾想到的是,在塵世兜兜轉轉那麽多年,不曾打開反倒越關越緊的那扇門卻在看到夏雨晴開槍跳崖的那一刻硬生生的被撬開了一道縫。

原來真的有人可以為了一個人犧牲一切,放棄一切,哪怕是生命,為的隻是對方能夠安然無恙。

那個時候的夜殊顏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夏雨晴落崖之後,選擇去見夏雨晴直到最後也要守住的那個男人,也就是燁國如今的君王風霆燁一麵。明明一切都已經結束,明明隻要不聞不問便可再次度過十數年的悠閑時光,好像之前的幾次那般。

風霆燁並不是傻子,即便在最後關頭被他們小小的忽悠過,但這種時候還是顯露出了他作為一個君主該有的聰明睿智以及過人的洞察力。

“你們還來做什麽?看笑話?你們的目的一開始便是愛妃吧。既如此,如今愛妃已經不在了,你們還留在這裏想幹什麽?看我們如何的狼狽嗎?”

那個時候風霆燁情緒的不穩定,是個人都看得出來,穎玥甚至試探的問出了:“你不會是想跟那丫頭一起殉情吧?”

夜殊顏本以為風霆燁不會回答這個問題,卻不曾想到,風霆燁沉默了半天,竟是吐出一句話來:“不,朕會等她回來,我們有過約定,約定期限一到,她答應會回來。”

“那如果到了你們約定的期限,她仍舊不回來呢?”

風霆燁忽的抬頭直直的看向他,雖不說話,但眼底的那份堅定已然暴露了他的決定。

夜殊顏擰眉:“為什麽?”為什麽你們一個個的都能輕而易舉的放棄其他人夢寐以求的東西,那個自己不曾擁有過東西,就這麽的那麽重要嗎?

風霆燁輕笑了一聲,堅定不已的告訴他:“因為她是朕的一切,這個國家朕可以放手,這個責任朕也可以交付他人,可她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都隻能屬於朕!”

那一刻,夜殊顏清楚的聽到了自己心裏那扇被撬開了一條縫的門再次被人從外麵推開了一大半。

夏雨晴的離開影響無疑是巨大的,夜殊顏親眼看著無數人為了她的離去而傷心愧疚,看著無數人為了她的離去而悲傷動容,不同於她的母親與自己當年養育的那個孩子,她的出現在那麽多的人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

看著那麽多人的痛苦,夜殊顏有生以來,第一次覺得自己是不是做錯了什麽?一開始那個女孩的反叛,前朝的覆滅,乃至她最在乎的男人死去,女兒流落民間,背負亡國仇恨,或許都可以算是她的罪有應得,怪不得他人。可後來呢?夏雨晴的娘親,還有夏雨晴她們又犯了什麽錯?錯在不該成為她的後嗣?

他用著自己自以為是的博愛,強逼著她們犧牲了自己換取她們在乎之人的安穩,卻忘卻了因為她們的離去,成全了自己完成使命,保護月氏的心安理得,卻造就了多少人的痛苦。自己當初責怪煙兒自私,其實自己又何嚐不是?

站在山巔的那一刻,冷風迎麵吹來清醒了他混沌的腦袋。那一刻他終於清醒了過來,這一輩子……從江諾到祭司大人,再到煙兒,煙兒的女兒,再到最後的夏雨晴,他自以為自己承擔起了自己的責任,護住了應該守護的東西,卻不知自己何時假借著守護之名,肆意的傷害了他人,早已沾染了一手的鮮血。

清醒過來的一瞬,夜殊顏忽的明白了祭司當年說的那句話,一輩子隻知道龜縮在清冷之下,連心都隨著時光的流逝而荒蕪的人,直到最後都不能在這世上留下半點痕跡,更明白了那年月色之下祭司的那句感歎。

他說:“小姝顏,不要以為活得久是一件幸福的事情,當你發現不管過了多久,整個天下最後剩下都隻有你一人,那時候你便會發現,在時間之中永遠停止不動的你才是這世間最折磨人的酷刑。”

那一刻,夜殊顏終於體會到了祭司對他說那些話的真實用意,更明白了曆盡千帆,過近百年的時光,當過往的那些人全都成了他所背負的罪孽之時,他該如何斬斷這一罪孽的根源——用他無盡且無趣的生命去換取被所有人牽掛之人的歸來,去換取宿命的終結。

再次踏上神壇的一瞬,夜殊顏忽的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輕鬆。那一刻,逆著的強光之下,他仿佛看到了那個陪伴了自己多年的白衣少年摸著自己的頭告訴自己是時候接下他的責任時麵上的欣喜與期待。原來那個時候他是想告訴自己隻有真正卸下了擔子,才能得到解脫。

如果可以重新選擇,他寧願自己從不曾被命運所眷顧,不被選中,不被刮目相看,不被有幸青睞。他隻想做一個無憂無慮的孩子,與家人一起過完他平凡的童年,走過親朋簇擁的少年,步入神采奕奕,無比氣盛的中年,最終踏入白發蒼蒼,與身邊之人相扶相依的老年。而不是一輩子被使命所束縛,壓抑一生,沉默一生,孤苦一生。

那個人有句話說的沒錯,萬事終有代價。在所有人眼中他們是神的寵兒,可隻有他們知道為了這個寵兒的名號,他們披荊斬棘,沾染了多少的罪孽,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又經受了怎樣的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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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這個人,我的感覺一直是粉複雜的,大結局的時候黑過他一次,但那也是沒辦法的,他既然坐在了那個位置之上,勢必得擔起那個位置的責任。這份責任也一直僵持到了最後,無關負責與否,隻是在百年的歲月之中成為本能卸都卸不下來。最後還想聲明一個的是,大結局裏麵換女主回去的那個人並不是夏銘軒,而是夜殊顏╮(╯▽╰)╭沒人猜中(眾:猜得中才有鬼勒!毆~)

最後一章番外明晚或者後天早上更,另係列新文《爹地媽咪又落跑了》即將開更,求收求收(づ ̄3 ̄)づ╭?~快到碗裏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