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瞧著楚元一,仍笑著。
隻是那笑已不複昔日儒雅,已至毒發的麵上盡是猙獰之色,好似個地獄放出的修羅。
便如同是在問:你敢嗎?
楚元一沒做聲,心底已近歎服:他自認冷血,今日遇上此人,才真算是開了眼界。
終是尚承安撐不下去了,厲聲哭嚎,“把解藥給他!把解藥給他啊!”
影衛的任務隻是護衛,他並無權利和瑤光死磕到底。尚承安如今失了勢,便隻能依言交出那小瓶,回到已經丟了半條命的尚承安身側,點了幾個穴,為其止血。
瑤光服下解藥,但覺至寒沁涼,遊走脈絡,抬了眼睛,那氤氳霧氣似乎薄了些許,漸現黝黑通透,他深呼一口氣,猙獰之色已褪大半。
就此便算了結麽…三名恩澤府內應已經護翼左右。他遠遠望著遠處的楚元一和尚承安,問道,“善丫頭在哪?”
適才一戰,不說酣徹,也算在生死門走了遭。楚元一對這位難纏的敵手倒生幾分惺惺相惜之意來,擺手道,“別問我,在下隻是個打手,拖延……不好!”
聲猶未盡,突然化作斷喝,他一把抓住尚承安的衣襟,步履輕盈倒退數步,隻是那短短一瞬,但聞頂樓嗒,嗒嗒……數聲,忽而周遭微微地動,燭火狂舞,幾個紅油紙燈籠斜裏跌落,緊跟著,大半長梯並那懸梁橫柱迅速傾頹下來——便正是瑤光所在的方向!
好似地崩山裂一般,一盞接一盞燈火趕不迭相繼熄滅,寸寸噬盡光明。酒樓周遭迅速遁入濃稠黑暗之中,一道身影便在這轟然倒塌的飛石瓦礫中破空而來。
解藥服用的並不久,此時瑤光的眼前是一片不著邊際的黑暗。目不能視,聽覺混淆,隻是感覺到那殺意兜頭籠罩,幾乎是憑著本能,與之對上一掌。
轟。沉悶的聲響。
一時間好似如冰遇火。自上而下,經脈肺腑都被蹂 躪了遍,他斜斜退卻數步,一口淤積胸腔的血便噴將出來。
好強。
那人卻隻退兩步,桀桀笑著,寬大的黑袍子隨風獵獵作響,仿佛要融入夜幕之中,“廢人,什麽命官影衛都他娘的一群廢人……他們殺不了你,老子可要親自嚐嚐你的血!”
瑤光穩了身形,把劍一橫,微微冷笑,“聖上的花樣當真層出不窮啊,姓沈的何德何能,竟能把江湖上的人也召了來,車輪似的打個沒完——待我力盡了,你們自然也就贏了,好打算……。”
句句誅心,楚元一麵色有些難堪。蹙了眉向著那黑袍男人道,“大人,聖上隻是要他妥協,放那女人入宮,其餘好說。並不見得是滅口,個中分寸,您可要仔細。”
周遭已喧囂落定,楚元一此言一出,兩人俱陷入了沉默,瑤光在揣度來者身份,隱隱有了個他自己都不敢相信的答案,而那黑袍男人聞所未聞般,一步一步走近,粗嘎聲音醞釀賁發的瘋狂。
“不成……誰說也不成,我今日,就是要他死!”
死
死
要他死。
猖狂至極的笑,好似瘋魔。
饒是瑤光身心疲乏,尚且有傷在身,此刻百遭挑釁,也耐心到了盡頭,睥睨而去,冷然微笑,“想殺我的人很多,但願你能比他們強幾分。”
三個內應要圍攏上來,楚元一拔劍以對,眸斂寒光,肅聲喝道,“人家是正經比試,我看誰敢插手?”
錚!
男人揮刀,帶著一股子勁風飛步而來。瑤光微微錯步,劈麵迎了一記,隻覺那如同被蠻荒野獸附身般的力量,震的他虎口發麻,借力一撥,旋作他處。
若說楚元一勝在血氣方剛的少郞之氣,和一手出神入化奪命術的話,他麵前的這個黑袍男人,便是勝在絕對的力量。
男人一聲嘶吼,把腕狂抖,那長刀便似漫天箭雨,輪轉紛飛寒光,將瑤光整個包圍其間,沒有任何繁雜花樣,唯有樸實至極的定招,隻是每一招招千鈞之力,如泰山壓頂。瑤光將一把長劍化做錦緞,劍法卻是軟綿綿的,如三月煙雨的江南,陰陽相抵,刀的光劍的影,輕重緩急,迭種而來。
鬥至酣處,兩人俱一身是傷,男人狂躁嘶吼一聲,雙目血紅——那個他日夜恨之入骨的麵龐,恨不能撕裂開來,把他挫骨揚灰!
偏偏仿佛天機奪巧,次次差之分毫。
瑤光一開始連連閃躲,飛渡橫梁間,似乎下一刻就要體力不支跌落下來,而待後來逐漸適應了這狂風驟雨般攻勢,竟將個中路數了然於心,那大刀接的不輕鬆,也並不露敗勢。
錚!錚!錚!
一身影衛軍裝的男人遙遙觀望著上下翻飛的兩道影子,語氣閑散,“看來我們要輸了。”
尚承安一張白麵毫無血色,恨恨冷笑,“是嗎……”忍痛握緊拳頭,“你去把那個小女孩帶上來。”
楚元一沒做聲。無論立場,這也實在算是卑鄙了。然而能勞得朝廷如此興師動眾,想來這個男人也不是善茬——他倒是萌生了幾分好奇,那小女孩子,能成為定局的王牌?
他緩步上前,清喝,“沈大人,請停手,若你還想再見一麵梵音姑娘。”
瑤光一怔,狠狠甩開那好似纏郎烈女的青龍刀,倒退兩步,“她在哪裏?”
為何聽到“梵音”兩個字的時候,他的心驀然悸動?竟全失了殊死一戰的勇氣。
本以為這一次定是有去無回的,所以他無所顧忌,無非是拉兩個人一同下黃泉,可是假若梵音還活著……
假若一切還有回旋的餘地。
當看到楚元一自那戲台子之後緩緩引出一個蒙麵少女時,他感覺全身的血流都似凝結一般,是喜是悲,一時間說不出話。
別一日如隔三秋,她的音容相貌,嗔怒顰笑,齊齊湧了上來。
“善丫頭。”他笑,慢慢進前,語調都為之滯澀,“你別怕……我這就帶你回家。”
他的手緩慢伸出去,直至碰到她涼涼的指尖。楚元一仿佛極好心似的,退到了遠處。
“爺當心!”三個內應中為首的人早察覺不對,一麵出聲叫著,早幾步撲將上前將瑤光推開,“那是個活死人啊!”
轟。
聲仍未落,少女的身軀隨之炸裂開來,漫天骨肉飛揚,血霧四射。
男人整個人撲倒在地上,那在上麵的內應早被鋒利如刀的碎骨射成篩子,不甘的雙目瞪圓片刻,一滴一滴血才緩慢從口中湧出來,隨之斃命。
濃烈的腥氣充溢著酒館,好像要將所有人淹沒。
瑤光怔了半晌,慢慢爬起來,看著衣襟下擺血肉模糊的一片,忽然間仿佛被抽盡氣力,挪不動半分。
活死人?
活死人……
身後傳來桀桀大笑,“小娃兒,看見了沒有,他連你也認不出——我先才同你說的話可不假!”
他轉身,看到黑袍男人緊緊掐住的少女,竟如蒙大赦。
斂去神色,他道,“李雲起,你想殺我,不幹她的事。你放了她行麽?”
男人哈地一聲,粗暴扯掉了玄色鬥笠,露出那張千溝萬壑的恐怖麵龐,連聲說道,“很好,很好——你已經認出我來了,十幾年前,我求你放過我家妻小的時候,你是怎麽說的?哈哈哈……告訴我,你是怎麽說的?”
瑤光道,“奉命行事,僅此而已。如果接旨的人是你,隻怕我也早成了一堆白骨。”
男人猛一揮手,“可是我沒死!是天不亡我……你不要一副死人模樣,老子最恨你道貌岸然的樣子……”他將五指收緊,昏迷的梵音立刻跟著痛苦地皺眉,似有醒來之勢,“信不信老子殺了她?”
瑤光心頭一緊,麵上反而更加從容,“我信,一個亡命之徒,什麽事做不出。”
“那你還他娘的得意什麽?啊?”男人如同獸類的獨眼此刻滿是猖狂得色,整張臉顯得扭曲又瘋狂,“我要你痛哭流涕、悔不當初,我要你跪下來求我,你也嚐嚐階下囚的滋味……先把劍扔了!”
瑤光緩慢收劍入鞘,死死盯著麵前的人。語氣平和,“於我,她不過是禦女園中萬千之一個。你真以為我衝冠一怒為紅顏呢?我隻是為了解藥而已。而於你,虎毒不食子,真的下的了手嗎?”
李雲起一震,反複搖首,冷笑,“你唬老子?我隻有一個男兒,何來的……”
“宸妃。”瑤光的掌心已是靡涼的濕潤,這喜怒無常的瘋子隨時可能發狂,這一次,他賭的不是自己,是梵音的生死啊。
“宸妃!她……她竟?”男人失聲叫喊,神色霎時慌亂的似個孩子,後退一步,反複喃喃,“是我對不起她,我該去找她的,我……”
趁這檔口,但見瑤光飛步上前,一把奪過梵音,遠處 男人斷喝,“好膽!”抬手甩出一記落雨鏢,破空未至時,早被一個內應接下,楚元一忙做回身,與另一個要偷襲尚承安的纏鬥,李雲起聞聲才回過神,黯然神色霎時被震怒取代,吼道,“你敢騙我!”手起刀落,利索將內應的頭斬下,隨後麵露猙獰,向瑤光撲了過來。
一切風雲陡變,瑤光劍在鞘中,懷抱著梵音,隻能飛身疾退,又哪裏躲得過?眼見那刀鋒略過左臂,飆飛一道血流,緊跟著逼到三尺之內,直取喉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