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當是……放過從不相幹的人吧。
瑤光杵在原地,沒有任何動作,麵上不悲不喜,了無神色。
他的行事,他的情感,早在數年砥礪中變得圓滑世故,滴水不漏。
如今,究竟連他自己也不知道,往日麵上帶笑,可是真的歡喜。此刻麵無表情,可是真的波瀾不驚。
他張了張口,最後隻吐出生澀兩字。
“不準。”
梵音目光暼在案桌上,也不看他,“若我一定要走呢?”
瑤光麵上平淡,“走不掉的。”
梵音最不怕激,聞聲斷喝,“我偏不信!”她兩步越前,一把要推開男人向著屏風外奔去,不料他使得什麽詭異手法,明明衣袂交錯瞬間,將手腕一翻,扣住了她的手指,輕輕一拉,便帶了回來。
梵音去意已決,又哪裏這般輕易相與,隻是一股蠻力與之衝撞,猛力推搡著,一疊聲怒道,“你放開我!強人所難算什麽!”男人禁錮著她大半邊手臂往榻上拖去,語調不見一絲波瀾,“我說了,不可能。”
兩人周旋之間,梵音不知怎的摸到別在瑤光腰間防身的那把匕首,猛然一抽,但聞泠然出鞘聲,她已把刀刃抵在喉間。
連退數步,秀目一瞪,冷然道,“不要再逼我!”
她看到瑤光霎時失色,心中竟隱隱有一種莫名的快意,又很快化作難以言喻的悲涼,顫聲叫道,“你知道我敢的……讓開。”
“音丫頭,把刀放下!”瑤光直直看著她,終於不敢再動,生怕她性子剛烈,有一絲一毫的殺心,當即自行了斷。他滿麵寒霜迅速消融,語氣幾近祈求,“……先把刀放下好嗎?那刃鋒利的很,不是說笑的。”
梵音道,“先生以為我隻是在說笑?”她搖了搖頭,“我又不比先生,一有權勢在手,二有英才隨身。本無親無故,死了也不足可惜,除了爭這一口氣,我還為什麽活著……”
這句話不知中了什麽咒。
瑤光悚然般一震,倒退兩步。
他勉為其難地微勾唇角,隨即緩慢地,蔓延整個麵龐都是蒼涼的笑意。
“音丫頭,你真是灑脫,生死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倒難怪你看不上我了,我是無論如何也想要活著的…就是我這麽個貪生怕死的人,明知道去了歡館多半就是死,可是隻要你能活下來……”他眉眼微彎,終於大笑出聲,“好,好了,你也不必以死威脅我,我放你走……”說著說著,呼吸一窒,陡然蹙眉,右手捂住前胸,緩慢地俯下 身去。
鐺啷一聲,匕首落在地上。梵音幾乎是下意識地奔上前問道,“你……你怎麽了?”
沒有回答。
她彎下腰,伸出手去,“怎麽回事……可是我傷的麽?”又兀自喃喃,“不可能……”
話不曾完,那隻手被男人握住,隻稍一用力,她整個人便被帶入懷中。
瑤光一臉溫文爾雅的笑容,眼中似有得逞的狡黠,無謂笑道,“別走了好不好?”
梵音怔忡半刻,待意識過來受了騙,整張臉迅速通紅,憤慨且愧——她全力揮出一拳,大聲喝道,“休想!放開!”
她已氣極。明明下了幹脆果決的心,想把這團亂麻斬個幹淨,自此再無牽連,可是看到他痛苦俯身的一瞬間,這些個籌謀竟瞬間潰不成軍。
這算什麽?!
她不住錘打著,氣的渾身顫抖,已是口不擇言,“瑤光,我萬料不到你如此卑鄙,竟連我最後一絲憐憫也不放過,怎樣?見我被算在你掌中,先生心滿意足了麽?!你囚得我三日五日,囚不得三年五載,有朝一……”
她的手忽然觸及了某種濕潤的黏意,翻袖一看,掌心有血暈開的紋路。陡然一驚,不由得停下動作。
怎麽回事?
她再抬頭看時,男人豆綠長衫右襟處有一大片刺目的血跡,已然侵染透了三重衣,還在緩慢地擴散著。
瑤光光潔的額頭上一圈細密冷汗,卻好像一點感覺不到疼,仍舊抱著她,麵對她滿麵愕然,還是微微笑著,“別走了…好麽?”
梵音緩慢起身脫離了他,似是受了迎頭一棒,心中酸澀懊悔,一時百感交集,張了張口,又生生咽了下去。
“我……去找宋先生,看看你的傷。”
她已經不敢再看瑤光,看他麵上無謂的笑容,眉間強壓的痛苦,隻覺鼻翼酸澀,眼前朦朦朧朧,什麽也看不清,分不明了。
瑤光已直起身來,攥住她的袖子。
“別走了,可以麽?”
梵音幾乎跺著腳,帶了哭腔吼道,“你且管管自己好不好?!別再問我!”她猛地抽泣了一聲,沉默大半晌,終於尋到了轉和的台階,迅速擦了擦眼睛,“我不走便是了……隻為這裏好吃好喝,可不為別的。”
男人瞳仁黝黑,好似要看穿了她。
她將目光別向一側,咬了咬嘴唇,很艱難,卻也鄭重地低聲道,“對……對不起。我不應該下手太重,我不知道……你在歡館的時候……你的傷到底怎麽樣?”
瑤光微笑,“怕是一時半會死不了了。”
梵音霎時皺起眉,迅速呸了一聲,隨即意識到自己的神態將心思漏盡,立即不言語了。
兩人便在三尺之外無聲地對望。
該說的,不該說的,俱已說盡。隻是橫亙在他們中結亂如麻的情愫,亦愛亦恨,再也理不清了。
瑤光終於道了一聲,我去處理一下傷口,你靜養吧。拾起匕首歸鞘,踱步出了正堂。
所幸於暗香靜梅等一幹婢子已經歇在後房,未曾驚動。料峭春風撲麵而來,帶著入夜的寒意遊走全身。
他那已然愈合的傷口崩裂開來,痛癢交織,隻覺得分外難耐。然而卻渾不在意似的,甚至在想,若是梵音知道我已和李璟決裂,這一劍便是拜他所賜,又當如何?
瑤光,你多半已是瘋魔。他自嘲苦笑一聲,緊步向禦女園中行去。
遙處有零零星星散落的燈火,耳畔是呼嘯而來的風聲。
他駐足下來,遠遠望著湖畔另一岸的園子,望著湖中瀲灩開的幽幽水紋。不過須臾數日,恩澤府卻如同翻天覆地一般,真是難以預見啊。
其實早在歡館與梵音重逢時,少女的異樣讓他已料到多半是知道了什麽,甚至想到了更壞於易瀟的結果,卻沒料到最後這樣輕易地收了場,好似驟雨前詭異的祥和寧靜。
為什麽冷靜下來仔細思量,總覺得這接踵而來的變故一環一扣,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緊緊相連。
一定有什麽未曾察覺。
可他究竟疏漏了什麽?
禦女園一眾已然女孩子歇下了大半,他徑自尋去宋玉房中,沒見人,隻有個掌燈留夜的粗使丫頭歇在外頭,握了把鬆子兒不緊不慢地嗑。
他皺了皺眉,“宋玉人呢?”
那丫頭回頭得見來人,嚇了一跳,慌亂將鬆子藏好,狐疑道,“您是……”突然明白過來,噢地一聲,急急躬身請安,“先……先生。”
她在園中一直做粗活,甚少與瑤光有正對相逢的時候,如今看男人廣袖青衣,清瘦身段,溫雅眉眼,生就一聲文人風骨,不由得微微癡怔了。
然而待近看清瑤光指縫間緩慢溢出的血,又猛然失色,叫道,“哎喲!先生,這……這,您是怎麽啦?!”
“沒什麽大事。你們宋先生在哪裏?”
那丫頭愣愣看著他,撓了撓頭,麵上先飛起紅雲,“啊……宋先生,他,他例職公休兩日,說是出府去了……”
恩澤府上下的幹事,逢月的確有兩日假,瑤光歎口氣,“藥房在何處,你可知道麽?”
丫頭點頭如搗蒜,“知道的,知道的,我帶先生去!”
言畢一路小跑在前,竄去老遠了,又驀然想到什麽,顛顛兒跑了回來,不好意思似的嘿嘿笑道,“我……我忘了先生有傷在身,跑不得,都是我糊塗。”
瑤光無法加責,麵上反生幾分忍俊不禁的笑意,“你倒伶俐。”由她一路引著到了藥寮,那丫頭手腳靈快地點了燈,又搬好桌椅,“先生,你坐。”
瑤光信步踱到那分列整齊的桃木藥櫃前,隻覺一股熾烈苦香撲鼻而來。他一手取過燭台,另手撫過一一查看,叩開隔層,取了個似玉非玉的小瓶出來。
一回首,適才那丫頭手足無措地杵在原地,幹瞪著眼睛,滿麵窘迫之態。
他問道,“怎麽了?”
那丫頭低下頭,誠懇道,“額,先生,我不知道……奴婢現下是應該服侍您上藥,還是該退下了?”
瑤光一怔,眉眼舒展開明朗的笑意。他看著麵前乍看粗獷,其實還有幾分英氣的少女,隻覺莽撞率真之處,好是一番真性情。
他道,“傷的不重,無需勞煩你了,時辰已晚,早去歇了罷。”
那丫頭俯首一禮,“是,先生。”她嘻嘻笑著,好似極歡喜的模樣,“先生真真是極善的好人,對咱們下人也真好!”
瑤光刻意微斂神色,肅聲道,“你再不走,就來給我上藥。”
那丫頭倏地拌個鬼臉兒,大步流星地跑去了,風風火火的樣子,倒像個鄉間野少年。
他笑了笑,自行處理潰爛的傷口,待一切收拾畢了,又覺疲憊至極,這數日多番變故像是透支了太多體力,似乎甫一躺下,隻願沉沉睡去,再不醒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