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誰準你們放他進去的?!”
死士低下頭,半句不辯。
瑤光其實知道,宋寰一定說奉了他的口諭。所以他最後隻能鬆開了手掌。
微微垂目,略一抬手示意,眾人盡皆止步。
“都出去候著吧。”
他孤身遁入地牢前方,遁入無盡的黑暗之中。
借著昏暗中明滅閃爍的油燈,他的餘光可以依稀看到凸凹不平的石牆,看到陳列著冰冷刑具,散發著猙獰的鐵的寒光。
便也能毫不費力地想起這裏被逼供之人百般醜態,痛哭流涕,跪地求饒的,幾番昏厥隻欲求死的,間或也有那麽一兩個鐵骨錚錚的,最後殘缺不全的屍體上,留雙圓瞪不屈的眼睛……
那麽,李璟在承受哪一種痛苦?
定然要在骨子裏恨毒了他吧。
嗒。嗒。嗒。
他腳步極輕也快,一點點接近聲音的源頭。
“……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李璟啊,我萬想不到兄弟一場,你竟是一意孤行,如此糊塗……你若是聽我的勸告,先才奉了朝廷之命暗殺他……如今是怎個光景!”
“……為何你不信所有人,偏偏信了瑤光?為何他輕信於我,就是不信你李璟呢?!”
嗒,嗒,嗒……
宋寰聞得輕微聲響,後知後覺止了話頭,略轉過身去。
兩側仍舊是昏暗淡黃的油燈,微微搖曳一點脆弱的光亮,甬道遠處,有個綽約清瘦的影子。
廣袖鶴氅,墨發高束。每走近一步,那寬大的青紗便隨著步伐飄散開來。
宋寰微不可聞地顫抖了一下。
“……爺?”他倒退兩步,瑤光似乎極好心的沉默著,給他辯駁的機會,於是他果然絮絮解釋起來,“李……李璟早有異心,屬下是為了斬草除根以絕後患……”
逐步逼近的瑤光麵上不喜也不怒,端立在宋寰三尺之外,忽而抬手,輕聲打斷他的話,“你說的很對,教出你這樣的奴才,我算不得是個好主子。”
宋寰給一噎,終於被瑤光高高在上的態度激怒了,本斯文清秀的五官便逼出幾分狠色來,“奴才可未必永遠就是奴才,敢做得出,你以為我料不到今日麽?”他笑指瑤光,“爺來的可真是遲了,我等的都不耐煩了……你再不來啊,隻能見到李璟的屍體!”
瑤光心下猛然劇動,麵上不露分毫,語調平和如舊,“說實話,我的確未曾想到這個人會是你。也許是你生的太怯懦無能的緣故,讓李璟當了個替罪人……”他微微偏過頭,看一眼身後無邊的昏暗,複平視宋寰,好整以暇地笑了,“死士、隨從我一個也沒帶來,但願你能有幾分真斤兩,別到頭來辛苦,也是空算計一場。”
宋寰果然一點即著,雙眸熾熱烈火,獰笑拔刀。
“不負所望!”
無需更複言語,兩人頃刻纏鬥在了一處。在這恍若天成的地牢之中,刀刃相接的清脆聲響,好似兩隻絕境的困獸,生以爪牙相搏。
宋寰並未與瑤光交過手,饒是有所耳聞,隻是深為不甘。直至兩人真正打了起來方才領略到,可道是拚命之人最無所畏懼,他宋寰已經沒有退路,便有一股子不成功便成仁的血勇,大不了是一死,那也要拖瑤光一起死!
心下一定,險招頻頻,那匕首如同毒蟒,專照幾處要害攻去,趁瑤光集中於應對,宋寰連聲冷笑道,“瑤光,你該不會以為梵音真的愛你吧?你可知道她在禦女園中,同我是怎麽說的?”他躲過側麵劈來的一掌,反身旋轉的一霎那間,看到瑤光神色略微一滯,更是得意,與之正麵連接三招,叮當有聲,“爺怎麽還怪我?我可是代你除了個大禍害啊,否則你的枕邊人,日日夜夜也不忘他!”
瑤光冷然喝道,“閉嘴!”手腕翻轉奔前頸而去,宋寰腰肢柔軟,向後一下,脫如無骨,並不料那是虛晃的招,緊隨著一記掃堂腿,他不提防,整個人向後踉蹌,被逼到另間牢房中。
未待穩了身形,瑤光緊著幾步飛身上前,抬腿照著胸口飛出一腳,但聞咣地一聲巨響,宋寰整個身軀撞在拇指粗的鐵欄門上。
瑤光居高臨下,看著男子瘦弱的身軀弓成蝦米,“不耍心機,看來你差的更遠。”
宋寰痛苦皺眉,猛地咳出一口血,蒼白的臉上浮現出痛苦而得意的神色,“是麽?瑤光,你覺不覺得近日愈加疲乏嗜睡,甫一運功,胸口隱隱作痛,十指充漲,四肢無力?”他緩慢又費力地爬起來,“現下覺得乏得緊是不是?我自然知道,連姓李的那條忠犬都打不過你,我更差火候……所以隻能下毒了……”他笑出聲來,眸中閃爍著瘋狂的快意,“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反正你心如蛇蠍,和這些毒物最是相配!”
瑤光微微晃頭,適才激戰他不覺得什麽,如今陡然安靜,隻覺巨大的疲乏感宛如同潮水一般蔓延上來,五指泛青,幾乎握不住匕首,他隻好扶住了牆。
什麽時候的事?他竟全然不知!
宋寰毫不在意地拭去唇角的血,雙目輕眯,似乎陷入回憶之中,他轉動著手上的匕首,“……知道麽?我待在禦女園八年了。我和李璟幾乎是同年入府的,他早我兩月。”
“你把他帶在身側,朝夕暮處,拔擢掌事,讓他管理府中上下,親自教他習武……”宋寰笑了聲,踱步進前,一把扯住麵前人的衣襟,“是了,開始我就是朝廷布的棋子……一個要我弑主投誠,一個對我冷眼相待,這八年我便是在朝廷和你之間苟且偷生,不得不做出一副窩囊無能的樣子,你知道永遠活在一隅,見不得光的痛苦麽?!我想隻要你信我,肯重用我,那麽朝廷也便推脫過去……可你滿心滿眼就是那個叛臣的賊子!”
“為何會有今日,都是因為你瑤光獨斷專權,你誰也不信,隻信你自己!李璟就算死,也不是死在我手裏——”他一把扯住男人的頭發,雙目陡張,一字一句冷到骨子裏,宛如惡毒的咒怨,“他是死在你的疑心裏的!”
瑤光被迫直視於他,勉力睜眼,聲音縹緲低微,“你……待要怎樣?”
宋寰低笑數聲,附耳逐字逐句道,“李代桃僵啊。既然你不要我做最得重用的奴才,那我隻好做恩澤府的主子了。”
瑤光點頭,“很好……總算要我徹底斷了念想…”他吐出一口氣,“否則……我還真怕對你念著一絲舊情,下不了手了。”
宋寰聽男人這氣若遊絲的虛弱口氣,才要大笑,瑤光卻忽然捉住他握著匕首的手腕,猛地向自己右肩一送。
嗤地一聲,匕首將舊傷貫穿,血霎時湧了出來,而男人雙目清明三分,登時劈手一記雙臂貫耳向他攻來,宋寰在這陡然直轉的變故下,怔然迷惑,待回過神,連連後退,隻覺整個人如墜冰窖。
他居然用自殘的痛苦,換毒發之勢暫緩,讓自己清醒!
然而醒悟地遲了些許,瑤光雙手已經扣住他的腦後骨,十指凝力,綿延於掌,猛然一握,立時便聞頭骨碎裂聲。
宋寰喉中半聲淒厲的尖叫,後半句已然綿軟,喀喀咳嗽了數聲,七竅便緩慢滲出血來。隻是意識依舊清醒,顫抖著要扶身後的石牆。
瑤光看他好似抖落篩糠般劇烈地一顫抖,大口大口喘 息,好似瘋魔一般笑道,“我輸了……我輸了!你也活不長的,我就在地下,看你死在她手裏,瑤光,我隻眼睜睜地瞧著你有朝一日,死在她手裏!”
瑤光麵無神色地擲出一把匕首,釘在胸口。
宋寰慢慢地弓下 身,他自然永遠不會知道敏兒減少了藥劑分量,隻能帶著滿腔功虧一簣的悔恨,倒在永不為人知的陰暗地牢中。
而他適才待的地牢中,隻有一具豎立的獸麵鐵棺。
瑤光一步一步走過去,須臾之間,丈把的距離,卻好似漫漫沒個盡頭。
他抬起手,輕輕地敲了敲棺門。
“李璟……”
“我來遲了。”
他深吸一口氣,啟動機關,打開了棺門。伴隨著撲麵而來的血腥,一具沉重的身體軟而無力倒了出來,瑤光堪堪接下,不堪重負地後退數步,才勉強立住。
李璟。
依舊是在杏花樹下的一襲灰白孝袍,隻是周身上下多了十幾個血窟窿,衣裳早已染就成斑駁難辨的顏色。
一雙眼睛蒙著白綢帶,裏裏外外有三層,隱見血絲滲透。
饒是早有預見,饒是瑤光,也抽一口冷氣。
宋寰有多麽恨他,想來也就多恨鳩占鵲巢的李璟——其實早在數年之前,瑤光就知道,其實一死反倒是幹淨痛快的事,最怕在黑暗中痛苦地苟活著。所以他很懂得宋寰的心思,可李璟……
瑤光抬掌運功,隻覺得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那樣無力。反複數次,額上滲出一圈冷汗,連喘 息也急促。
“你來了。”